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白云野心>第20章 认了个干爹

  临近十二点, 严奚如独自查房,四十床那个房间又在讲老套的鬼故事, 说天花板上藏着的妖怪等寅时之后才会爬出来。故事无聊,但大爷一惊一乍的演技倒是唬人,天花板的灯泡又因为电压明灭闪烁,把小护士吓得不轻。

  到了一点多, 严奚如去住院总值班室睡觉。走廊上的灯依旧明明灭灭, 暖气机的扇叶摆一下都被什么东西绊住,嘎吱嘎吱,卡住几秒。

  一片黑暗里里, 忽然听见一声诡异的闷响, 是示教室门后传出来的,不像风声。他脚步一顿, 转身面对教室,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这间教室平时极少使用,通常都上着锁,现在屋里黑魆魆的悄无一人,严奚如蓦地想起那天花板倒吊的妖怪,再无聊老套的故事,也让人立起一层寒毛。

  这时书架背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猛然转身, 正撞上那个黑影冲向门口,严奚如还没拦,那人先横出一脚踢他膝盖。可没踹上, 反让自己瞬间丢了平衡向后载去。这么笨蛋的贼没有第二个,严奚如伸手揽他的腰,由着惯性压往身后书架。一丝光线从门缝隙里透进来,把五官照亮。

  俞访云被他捂着嘴,无辜地眨了眨眼。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要不是能把自己绊倒,我真以为是什么小偷,”严奚如手心被他吹得痒,“逃跑都要摔倒的笨蛋小偷。”

  俞访云无辜:“我还以为是杨铭。”他展开手里找到的那张纸,手术同意书——江简拿出来之后忘了夹回病历,被杨铭顺手偷走了。

  “今天第一次碰见杨铭,他穿的是长袖白大褂,后来在路上再遇见却换成了一件短袖。因为顺走病历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我们桌上的碘伏,弄脏了衣服。这个房间几天一直没开过门,我想脏衣服挂在办公室里太显眼,可能会藏到这里。进来一看,果然挂在门后,手术同意书也还在口袋。”

  杨铭顺走了东西却也心虚,毕竟是法律文件,没敢随便丢弃。至于为什么,他是廖思君的学生,这整个科室大概只有严主任自己没把科主任这件事放在心上。

  严奚如只关心:“你怎么进来的?”摸到他口袋的拆线刀才想起,忘了这豆蔻还会溜门撬锁,副业颇多。

  打开灯,俞访云一身脏兮兮的,头顶肩上都是灰。“原来你才是那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妖怪。”严奚如一笑。

  豆蔻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说。他来的时候黑灯瞎火,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严奚如拉着他出门,俞访云趔趄一步:“干嘛去?”

  “去我那儿洗个澡,你都脏成什么样了。”

  俞访云第一次进住院总的房间,里面装修得比他家还精致,并排两张单人床,窗边是沙发冰箱和电磁炉。严奚如拣了件干净的衬衫给他,说卫生间里江简囤的一次性毛巾随便用。

  俞访云洗完一身出来,严奚如已经在外侧坐着,把靠窗的床铺空了出来。“你睡里面,等下护士喊人不容易吵到你。”

  严奚如关了室内灯,就开一盏台灯,靠在床头看书。这氛围着实美好,要不是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上面一股院内通用消毒水的味儿,几乎真以为是挤在一个温馨的家里。

  俞访云把棉被盖到了下巴,还是没忍住,不知道那人睡着没有,声音轻轻的:“师叔,你站出来担责任之前有没有想过,要是真是我的疏忽呢。”

  严奚如听见了,头却枕着手臂始终没说话。换做江简或是别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但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不出一句坦坦然的漂亮话。他不是克己奉公问心无愧,他私心昭昭,只想把喜欢的人挡在自己身后,藏进独一无二的匣子。

  夜更深了,故事里的妖怪也爬回被窝好眠。

  护士喊严奚如去看了个病人,没什么大事,简单处理一下,回来的时候值班室仍是静悄悄的,剩下那个人睡得正香。

  俞访云微微偏着头,碎发塌到一边,一只手半握拳头放在枕边,嘴唇没闭紧,露出一道兔牙的缝。他平日里绷得紧的动作和表情,在睡梦中也不加防备。

  严奚如绕过自己的床,蹑手蹑脚地靠近。走进月光照不到的那一边,弯了腰,轻轻贴上他的鼻尖,再至人中,上唇……嘴唇柔软,唇隙滚烫。

  一秒,两秒,三秒……五九,六十。

  俞访云的睫毛在熟睡中颤抖,如同天鹅往云中振翅,不为人知。

  手术室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全院。明着面谁都不会说,但背地里,多的是人拍掌看戏。多少人嫉妒过严奚如,就有多少人想看着他从高处摔下来,哪怕只一件小事,挫挫他的嚣张锐气也好。可翘首期盼了半天,最后却失望地听说那家人没闹出什么动静,患者术后各项指标都算平稳,三天之后就转回了肿瘤科病房。

  院办的人来了科室,查得却是廖思君那组的手术记录和耗材转单,一个礼拜之后,杨铭被调离了临床,插到了CPD去喂小白鼠。严奚如这才串起一切。原来之前郑长垣带飞行组回来查得人是杨铭。他独立手术不过一年,暗地里吃了厚厚一摞耗材回扣,早就被督查组盯上,这次偷窃文件的曝光不过是个引火索。

  廖思君之后好几次见到严奚如,欲言又止。科室所有人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如同没发生过,但也有谣言滋生——廖主任手下的医生干了这些犯法又下三滥的勾当,他似乎是与科主任的位置又远了一步。杨铭是跟廖思君最久的学生,如何带出这样的徒弟不得而知,可严奚如眼里他始终是个温厚的学长,宁愿相信这些与他都无瓜葛。

  人心浮末,随波逐流,谁都可能被环境改变。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当下谁也看不清楚。

  那一晚过后,严奚如独自一人于腊月寒冬领略到了春意浓厚,走在路上都觉得红杏在枝头吵闹。

  江简以为他是沉冤得雪,春风得意。毕竟按照如今的情况,蒋一刀的位置似乎他已经唾手可得。但严奚如心里许愿,盼这个升任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能拖老蒋退休那一年。要让蒋一刀知道,下次他被病历砸破的就该是头了。

  因为心血管年前病房都住满了,大魏迟迟搬不过去,滞留在普外。自从上次过后,他兴师动众地转移了目标,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进办公室给俞医生送牛奶,说是这样,俞大夫一上班就能想他。

  但事实上,那牛奶长什么样俞访云一次也没见过,每天喝得都是被严奚如掉包的豆浆。中年男人极其无聊的占有欲。

  二十床的情况急速恶化,一口气硬撑了几天,在这年的最后走了。小双的爷爷还是没能熬过新年。

  患者的呼吸心跳都没了,床边心电图机推进病房,拉出一条直线才能宣告临床死亡。俞访云把小双拉出病房,不让她看最后一幕。

  小姑娘却指着机器:“俞医生,那个机子是不是很厉害啊?放到心脏上就能让我爷爷醒过来,我们的拼图还没拼完呢。”

  俞访云嗓子一涩,不知道说什么好,扶住小姑娘的辫子:“小双,爷爷要一个人走了,以后不能再陪你一起玩了。”

  “是吗,”小双失望地垂下了脑袋,又马上抬起头,眼神坚定,“那我要去陪陪爸爸,他一定很难过。我还有爸爸陪我,但爸爸没有爸爸了。”

  严奚如走出病房,看见俞访云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窗户开了整扇,冷风如洪水灌进来,吹得衣领在空气中翻飞。

  “站这儿不冷吗?”严奚如手指刚碰到他的肩膀,俞访云却像触电一样躲开了,回神才发现是他。

  “师叔。”他一愣一答,眼睛通红。

  做这一行的,看遍多少生离死别,严奚如想俞访云不至于如此脆弱。但也许是因为小双爸爸在病房门口无声的恸哭,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不知道俞父离开的时候,六七岁大的俞访云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他和严成松的关系冷淡至此,但要是设想一下父亲离开的场景,想也不敢想。

  严奚如忍不住走上前一步,让他靠近肩侧,压下了手掌。像隔着山水迢迢,时光万重,扶住七岁的俞访云瘦弱单薄的肩膀。“给你靠着,有我陪着你。”

  走廊上人来人往,俞访云想后退,却被锢住肩膀,侧过头抵上了严奚如的肩窝。

  他只是迎风喷了消毒水,风太大,反被糊了眼睛,谁知师叔就一副心疼贴己掏心窝也想当他干爹的模样……好吧,那就靠一下。

  江简的对象是云山呼吸科的护士,隔几天就要去给那儿送温暖。内外科最忙的季节全让他摊上了,顾对象的就顾不上自己的,江大夫最近迟到早退,满头憔悴,累死之前给老大留下一句旦旦遗言:千万别找同行。

  办公室又只剩两个人,俞访云不知为何又板着一张脸,严奚如偏去招惹他:“豆蔻?”

  对面“嗯”了一声,不太想理他。

  “后天我去东京出差,有没有东西要带的?”

  对面摇头,严奚如又推过去一个长着皱纹的苹果:“八床的奶奶送的,给你留着。你之前不在那么些天,它都等老了。”

  俞访云收起皱巴巴的苹果奶奶,闷闷不乐地下了班,在门口捡到一只俞霖。他翘了两堂选修课,从学校跑来医院给俞访云送被子,等到天黑才等到哥哥。

  俞访云一见他头都大了:“我明天就要搬家了,你又给我送一箱。”

  “主要是送这个,我妈给寿寿织的毛衣。她在朋友圈看见你发的照片,说你做的太丑了,偷偷摸摸织了好久呢。”

  俞访云接过来一看——鹅黄色的细绒线小背心,背上几朵立体的粉色钩花,和俞霖身上的毛衣一个配色,肩上也有三朵小花。

  俞霖很自豪地扯起胸口:“还剩一点毛线,我妈给我也织了件毛衣。哥你要吗,给你也来件。”

  这毛线剩的何止一点,俞访云摇头,不想和寿寿穿父子装。他蹲在地上收拾书,清净没一会儿,俞霖就喊饿。“桌上看看有没有吃的。”

  “有个苹果,我去洗洗吃了。”

  ——就是严奚如给的那颗烂苹果,俞访云大步冲过来:“吃别的去。”

  “这苹果都放蔫了,留着干嘛啊,而且这哪有别的啊……”

  家里确实没什么囤粮,俞访云打开抽屉,捡出一颗核桃扔给了俞霖。“哥,你们学霸都这么奇怪吗?别人收藏画收藏古董的,或者炒金子炒房的,你要炒核桃?”

  俞访云懒得理他:“吃不吃?不吃我给你煮面条。”

  “不,别!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我吃核桃,核桃就挺好的。”

  装箱收拾加上安顿寿寿,俞访云忙了一通宵,临走也没忘了带上那个苹果奶奶。

  一大清晨,俞访云把十几个纸箱装上面包车,塞满了,装不进寿寿的玻璃缸。虽然新家只隔一条街,但总不能这样抱着乌龟走,站在路口打车,过路的出租车见他怀里一米宽的玻璃水缸,刹车都不敢踩一脚。

  俞访云正对着寿寿叹气,一辆车停在面前,摇下了车窗:“你一大早出来在溜乌龟?”

  今天天气好,严奚如去听了早戏回来就撞见这豆蔻,左右清闲,捎他一段路。“别人养宠物都是猫猫狗狗的,就你抱只王八。”严奚如又瞥了一眼,“长得挺王八的王八。”

  “我爸小时候给我算过,说我五行缺水,命里要养水。我从小就在家里养鱼,没养多久。后来接回来这只乌龟,为了能养久一点,就叫它寿寿。”俞访云认真解释,“我爸还交代了,这是接到我们家的玄仙,是来保佑我的,正式场合不能这么喊。”

  “那正式点喊它什么?龟大仙?”

  俞访云一本正经道:“干爹。”

  “噗——”严奚如握方向盘的手笑得直抖,差点在绿灯的路口踩下一脚刹车。

  他们到了地方,师傅的面包车也刚到,卸下货就走了。严奚如挽起袖子抬了最大的箱子,自觉开始搬东西,俞访云抱着鱼缸腾不开手,就跟在他身后。

  老房子没有电梯,楼梯又狭窄,还好在二楼。十几趟才把东西清得差不多,最后就剩了两箱书。俞访云在上面收拾,严奚如坐在箱子上松解会儿腰,看见一楼那院子郁郁葱葱,摆满了花植盆栽,围栏上还爬了牵牛,是精心打理过的花园。

  走近一步看,那树枝上结着累累金果,严奚如揣测这位主人多半是位热爱生活又退了休的大爷,一般人不会有如此闲情和工夫。

  院子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闲出屁的老大爷正好举着水壶迈出来,和他两眼对两眼,同时见鬼似的后退了半步。

  俞访云买的是二楼户型最小的一间,一室一厅一阳台,虽然老楼年代久远,但前房主刚刚装修,里面还算清爽。严奚如在屋里转悠一圈,户主收房来的,自己点评:“最大的优点是离医院近,走路就五分钟。好是挺好的,就是邻居不怎么样。”

  真的户主不明所以。

  师叔帮完忙也不走,让俞访云不要把他当人看,搬个椅子到客厅坐着。这豆蔻书可真多,十几个箱子有一半都是书,拨开脚边一个黑色塑料袋,滚出一个颅骨模型。

  俞访云把书分门别类码得整齐,弄到下午了才差不多,起身看见严奚如趴在椅背上,抱着头骨睡着了,起身就吵醒了他。“饿吗?”

  本想试试他的饭能有多难吃,但家里没备菜,只剩给寿寿留着的碎肉。不能让干爹饿着,严奚如说:“算了,去楼下餐厅吧。”

  楼下哪有饭店开着,俞访云没问明白就被拉了出去。一楼大门正敞开,主人在扫自家门前的瓷砖地,俞访云第一次与这个邻居碰面。

  严奚如贴到他耳边:“看吧,就说不怎么样吧。”

  沈蔚舟见他也不怎么样:“我刚拖过的地,你能不踩成这样吗?”

  “你这块地整栋楼长了腿的经过都要踩上两脚,关我屁事。”说完又跺了个脚印。

  沈蔚舟无语至极,丢了苕帚转身回屋。严奚如撑住他的门,将旁边人先推了进去。俞访云脚下一跄,满头雾水——这是干嘛?至于这样挑衅吗?小学生吵架为什么要拿他当道具?

  严奚如进门先介绍:”这是俞……”

  “我认识。”沈蔚舟打断了他,伸出手,“俞大夫,好久不见。”

  俞访云还没握上手,严奚如就打掉了对面的手腕:“没见你和我这么有礼貌。”

  沈蔚舟冷冷瞥他一眼,再次伸出手:“舅舅,身体最近还硬朗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寿寿:没想到吧,我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