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春风吹散小眉弯>第八章•摘花

  “这花儿衬你,这样好看。”

  1.

  陆青崖这一觉睡得久,等她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了。

  她从床上起来时觉得身上很重,呼吸都不顺畅,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盖了两床厚棉被,且上面还压着一件军大衣。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右手的衣袖被勒到上臂处,原先脱臼的地方被绑了板子、打着绷带,陆青崖的行动不大方便,她原想起来换身衣服。但碍于手上的包扎太过严实,只能作罢。

  端了一杯茶给自己,陆青崖摇着头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顾终南会照顾人,还是该说他不会照顾人,不过会不会的都不打紧,他至少还顾着她。

  往外瞟了一眼,陆青崖微顿,又转回来。

  才看了朝阳,转眼就是夜幕,这叫她多少有些不习惯。

  “青崖,你醒了?”

  在陆青崖推开门的同时,她看见了往这儿来的李四季。

  “嗯。”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什么,只是可能睡久了些,觉得头有点儿晕。”

  李四季的手里端着碗粥,闻言递向她:“也可能是一天没进食的缘故,来,先把这个喝了。”

  “我等会儿回来喝行吗?”

  “你要去哪儿?”

  陆青崖抬起左手轻轻晃,她的手臂上搭着一件衣服,正是顾终南给她盖上的军大衣。

  “我把这个还给少将。”

  “可少将今早回来只休息了一会儿就去顾家祖宅了。”李四季的眼镜上被白粥的热气熏出一层薄雾,“而且少将还说这两天不会回来,他说,等顾局长下葬后,他有些事情要办。”

  “事情?”

  李四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青崖,顾少将的意思……你们昨晚被人挟持和顾家有关。”

  陆青崖一怔,本想再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她没有再说话。

  回到房里,她一勺一勺喝着粥,脸上的担忧却越来越重。

  等到喝完之后,她才忍不住似的:“若那真和顾家有关系,少将在祖宅待着安全吗?”

  “少将自有方法应对,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虽然之前因为那场意外,顾终南短暂地迷失过,可他依然是一个比她成熟稳重太多的人。他面对过的危机,她连想都想不到,从士兵到少将,他的应对能力毋庸置疑。不论从哪个方面说来,似乎都轮不到她来为他担心。

  这一点,陆青崖也不是不知道,可她就是无法控制地在为他担心着。

  “是吗?”陆青崖随口问了句,“那他回来吃过药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李四季就开始皱眉:“被赖掉了,少将还是不愿意吃。”

  陆青崖失笑:“少将好面子,对你大概习惯了,下次我们可以试试合作,看他好不好意思不吃。”

  “等他明天回来,我们试一试。”

  他这么说完,陆青崖却没怎么听进去,她只跟着他的话音笑了一下,看起来心不在焉的,眼里存着难掩的忧虑。

  李四季看她这样,低了眼睛。他取下眼镜,就着衣角擦了擦:“你真的不必太过担心,现在情况如何,顾家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少将的心里都有数,他怕是早想好该怎么做了。”

  “真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那么确定,说自己明晚有事要做。”

  陆青崖抿唇不语。

  倒是李四季又戴上眼镜,细细看了她几眼。

  几眼之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李四季轻一挑眉,短暂的时间里,他看穿了些微被小姑娘藏着的小心思,只是他没有挑破。

  “少将明晚回来,但可能会回得比较晚,你若养好精神,倒是能等一等;若是你忍不住睡了,后天一早也可以去见他。可这两天你最好还是好好待着,正巧学校休息,若是没有必要,你也少出门吧。”

  李四季收拾了一下桌子:“少将虽说心里有数,但事情到底没有处理完,外面还是不大安全,你自己也小心一些。”

  “好,谢谢。”“客气什么。”

  李四季笑了笑,端着空碗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对了,你的手其实没有什么打紧,只是少将不放心,要给你打个板子。若你觉得不方便,随时找我来拆,但若你想让他放心些,就绑着等他回来。”

  陆青崖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来,她的耳朵有些红,说话却仍是平素里淡然的模样。

  “其实也不算很不方便,我这两天不写字了,看书吃饭什么的左手都能做。”她越说越觉得像是在找借口,索性不多说了,最后只说了一句,“就绑着吧。”

  李四季背过身笑,没人晓得他在笑什么。

  2.

  白天下过小雨,此时空气氤氲,远处屋檐上也还泛有点点水光,混合着隔壁人家取暖冒出的白烟,能看见些潮湿的烟火气。

  分明是真真切切浮现在眼前,却偏生叫人想起些无根无蒂的东西。

  陆青崖坐在桌前,望着外边发了许久的呆才收回目光。

  等她再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右手,便又发起了愁。昨儿个一时冲动,对李四季说多绑一天。但她忍了许久,现在只想去洗个澡。要洗澡的话,这样还是不方便的。

  陆青崖忍不住又瞟一眼时钟,可距离她上一次瞟去,才过了三分钟不到。

  算起来,顾局长下葬的时间大约是在下午,而现在已经将近十二点了,顾终南应当把事情处理完了吧?或者事情复杂些,他没处理完,要再过会儿?那过会儿他会回来吗,还是要再留一天?

  有时候思维和身体会产生矛盾,一个要继续想事情,一个却说自己累了要睡觉。便如此时的陆青崖,她觉得自己还能保持清醒,脑子却明显有些混沌了,它指挥着那双眼皮,叫它们闭上,好好睡去,自己也准备歇下,什么都不再想。

  随着倦意袭来,陆青崖伏在桌上,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只是由于牵挂太重,她在梦里见到了顾终南。

  梦境里,再不现实的东西也会被当成现实,更何况她还梦得这么逼真。在那个世界里,她等了他一夜,看着他从门口走进来才终于松一口气。

  “你回来了?”

  她刚刚迎上去,就听见一声枪响。

  血气弥漫在四周,而顾终南倒在了她的面前。

  “啊——”

  顾终南刚刚进门就看见趴在大堂里睡得满脸不安的陆青崖。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他一整天滴水未进,此时正渴得厉害。于是在给自己倒水的工夫里,顺手轻推了她几把,“小黄连,别在这儿睡,醒醒……”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眼前的人惊叫一声醒过来,没绑住的左手一挥,把他的茶打翻下去。

  “嘶——”

  瓷杯带着满满的水砸在他的脚面,那杯子顺势一滚,磕了个边儿,没碎,茶水却结结实实洒了他一脚。

  顾终南沉默片刻,火气刚刚酝酿出来,还没来得及撒,就被浇灭在了她的眼神里。

  “哎,怎么了,你别哭啊?做噩梦了?多不好的梦啊,这么还哭上了?”

  顾终南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可眼前的人并不老实,她站起来就往他肩头扑。

  陆青崖的动作实在让人意外,意外到狠狠吓了顾终南一跳,他心说,这两天不见的是发生了多大的事儿,怎么这姑娘忽然变得这么热情了?

  在确认他身上没有枪口之后,陆青崖才终于平静下来。

  “你没事吧?”

  顾终南被问得奇怪:“我能有什么事儿?”

  直到这时,陆青崖终于能够将梦境和现实区分清楚。

  她脸上一红。

  “没……没什么……”她退后两步,结结巴巴,“我方才……方才是想问,你这两天在顾家怎么样?”

  “能怎么样?”

  顾终南弯下腰,轻轻拂去鞋面上的茶叶。

  那是顶好的皮鞋,意大利货,很难订。这还是顾常青出事之前给他买的,近两天才寄来,今儿个是他第一次穿。顾终南用衣袖擦着上面的水渍,觉得有些心疼。

  可一抬头对上她巴巴的眼神,心里又有些好笑。

  若是将茶打翻在这双鞋上的人不是她,他一定早就骂死对方了。

  “喏,我有点儿渴,给我倒一杯茶。”

  顾终南坐在一边,大少爷似的指使着人家小姑娘,在接过她兑得正好的温热茶水之后,才终于平复了一些。心道,那么茶水这件事儿,我就原谅你了。

  “其实顾家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只是有几个蠢人而已。”说到这里,顾终南的眸光冷了一些,“蠢的那几个,我已经处置过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他说得含糊,陆青崖没太懂,只是这么看着他。

  但顾终南也无意将这些说得太清楚。

  一个家族内部分崩离析,要对自家人下狠手取命,而追溯原因只是为了乱七八糟的什么权力。这着实不是什么光荣的好事,更不好对外人多做言语。

  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顾终南心中的厌恶更深了些。

  那个油头胖子若是不蠢不急,说不定他还真能交待在油头胖子手上。毕竟他虽对顾家有所防备,也没料到油头胖子会选在这个地方动手。

  回想起处置那人时,三老爷对他的态度以及众人看狗一样嫌弃的眼神,顾终南又有些痛快。

  他知道他们的心思没差多少,也清楚他们的想法不如表面可以见人,但他还是觉得痛快。报复这件事情,总是能叫人舒心的。

  却可惜,这不是完结,只是个开始。

  “怎么,听李四季说,你挺担心我的?”敛下所有情绪,顾终南调笑问她,“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以为,就那些个货色,能把我怎么样?”

  “话不是这么说……”

  “嗯,那是怎么说?你说,我听着。”顾终南双手捧着茶,眨着眼睛,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纯良。

  “我……”

  陆青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行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顾家说到底也就是我家,我家的情况我还算了解,那些人在想什么我也都懂,他们想要的暂时都已经得到了,我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可有可无,以后那边应该不会再闹出什么事了。”

  陆青崖一怔:“什么叫都得到了?”

  “他们想要的,不就是顾家的家主之位吗?”顾终南笑得很冷,“从今日起,我不再插手顾家事务、不再过问顾家决定,也自辞了家主之位。换句话说,我与顾家不再有任何关系。”

  陆青崖或许不懂这对顾家代表着什么。但她绝对知道这对顾终南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做?”

  “小黄连,我与顾家的关系,你不晓得。”

  顾终南活动着手腕,很轻很慢地转着那个瓷杯子。

  “血脉、亲缘在权力二字面前疏淡如水,大家住在一个宅子里,却不如寻常家庭亲密。反而像是那些困兽日日被关在同一个铁笼。没有人真心待谁,没有人贴心关切,每个人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分到的肉羹更多一些。风光在外的长津顾家,真要去看,其实不堪得很。”

  他像是怀念,像是感叹,语气却平淡,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不就是一个家主吗?我爸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说到这里,又喝了口水,水已经有些凉了,喝得人越发清醒,“虽然不在乎,但起初,我也还是想把它争过来。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就算不要,也该是由我说不要。尤其是看见他们使了那么多手段想同我抢这东西……我并不想让他们如愿,可是我没办法。”

  顾终南轻嗤:“我其实不想这么说,显得自己多可怜似的。但我不如从前了,至少不如刚回长津的时候。顾家家主这个位置,它其实是我的,但是我争不来。”

  陆青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末了,也只是接过他手中的茶杯。

  “水凉了,我给你添点儿热的。”

  她心思敏感,很容易察觉到别人的情绪;她也善于言辞,很会说些开解人的话。然而那都是在别人面前,都是从前。

  自遇见顾终南起,只要碰上他的事,她就只能瞎担心,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会了。

  “不说这个了。”

  顾终南几步上前接过茶杯。

  “你的手还没拆板子?怎么,李四季不是说影响不大吗?”

  “是不大,没什么问题。”陆青崖不自然地扭开头,“今天准备拆的,但是……我,我今儿个没想起来。

  陆校长从小教她许多,不论是文本学问还是人际变通,她都学得灵活。唯独这说谎,她可以说是半点儿不会。所以,她一说起来,就变得又慌又结巴,脑子都不会转了。

  偏偏顾终南丝毫不懂得善解人意,直往她的窘迫点戳。”

  “你没想起来,李四季也没想起来?怎么回事,我去找他。”

  “别,别别别……”

  陆青崖连忙拽住他的衣袖。

  “这么晚了,他都该睡了,你别找他。”

  “睡了?不打紧,我现在就去把他弄醒……”

  “不用了,我明儿个拆也是一样的!”

  顾终南满脸嫌弃:“那怎么一样?多不方便,尤其是女孩子,洗漱打扮什么的……”

  “我说不用就不用了!”

  陆青崖被激得半吼出来,吼得顾终南几乎定在原地,半天才干笑两声。

  “你,原来……”顾终南舔了舔嘴唇,“能大声说话啊?”话起了个头儿,他接下来便也说得自然了些,“我看你每天文文弱弱、细声细气,连和人吵架讲理都条理分明的样子,以为你就能出那么大的声儿呢。”

  陆青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低下去:“不是……”

  “行了!”顾终南拍了拍她的肩膀,“中气十足的多好啊,看上去都有生气些。平常每天和个瓷器似的,我讲句话都怕把你吓着或者碰坏了。”

  陆青崖对于这个评价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夸张?”

  见她恢复如常,顾终南抹一把额头,心道哄姑娘还真累。

  原来,自己刚才那几句话就算哄人了。

  “趴在这儿多久了?看你之前昏昏沉沉的样子,困了吧,快回屋睡去吧。”

  “那你呢?”

  “我?”顾终南莫名,“我当然也回去啊,不然在大堂里坐一晚?”

  不同于顾终南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粗心思,陆青崖被困在尴尬里出不来。

  “对了,你不想麻烦李四季,不如我帮你把这板子拆了?”顾终南试探着问,“我原先给医疗队帮过忙,拆个板子也没什么难度。看你这一身衣服一直没换,怪难受的吧?”

  他不说还好,被这么一说,陆青崖又生出些羞恼。她这两日的确因为不便没换衣服,只是那夜头发弄得很脏,昨日醒来之后,她将就着勉强舀水冲了个头而已。

  顾终南见她不说话,心里纳闷,难道自己猜错了?

  “怎么,你是真不想拆?不舒服,还是觉得骨头没长好,想多绑几天?”

  “不是。”陆青崖讷讷着,伸手,“谢谢。”

  多大点儿事。

  顾终南笑着几下把绷带撕了:“没什么,拆个板子而已。其实若不是你左手不方便,自己也能拆,喏,就这样……”

  暖黄的灯从斜上方照来,顾终南的眉骨很高,轮廓立体分明,像是西洋那边的雕塑。陆青崖在好友的画室里看见过,灯一打就能看见雕像脸上大片被分割出来的阴影。他的眼睛也藏在眉骨的投影里,陆青崖正看着他出神,不防他一抬眼,阴影处染了光。

  “好了。”顾终南随手将纱布和板子放在桌上,“回去洗一洗就行。”

  陆青崖猝不及防收回目光。

  拍了拍手,顾终南的动作有些僵硬,他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胛。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这不那天晚上受了点儿小伤嘛,”顾终南龇牙,“被那帮人的刀子划了一下,这两天在结疤,不大舒服。”

  闻言,陆青崖想起顾终南那一身没痊愈的伤,眉头又皱起来。

  “停,别皱了。”

  顾终南对着她指指自己的眉心。

  “你再这么下去,年纪轻轻就该有皱纹了,很难看的。女孩子家家,不在乎啊?”

  陆青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眉头。

  这个动作实在可爱,逗得顾终南弯了嘴角。

  被他这么一晃,陆青崖想到一件事情。

  她呆呆地问:“既然你的手受伤了,那么……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在问出口的这一瞬间,陆青崖的心里闪过了些不能说的期待,她望着顾终南,眼睛里有细碎的光点,溪水一样,卷着星河缓缓而来。

  “那天?”顾终南朗笑一声,“你扛过沙包吗?”

  对着骤然木住的陆青崖,顾终南比画出扛沙包的动作。

  “就这样呗,方便。没事儿,你可比修战壕时我们扛的泥巴袋子轻多了!”

  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意识,陆青崖干笑两声:“是吗?那真是……麻烦了。”

  3.

  将起起落落都经历了个遍,先是走下了原本的位置,再是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到了现在,连顾家家主都担不起,顾终南接连的遭遇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惋惜的,有看戏的,但不论是带着怎样的心态,大家伙儿都不约而同认定了一件事,顾终南这是彻底垮了。

  这时,许多「先知」冒了出来。

  他们说,顾少将这是把运气用完了,他之前走得太顺。但天老爷是公平的,除非是大运加身,否则便逃不掉盛极而衰的命运。而大运者,那是每个时代站得最高的那个人,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议论的。

  一时之间,顾终南成了长津城里话题度最高的人。

  市井之中只是谈他论他,那些官员权贵却不同,他们也说他,但说的时候,大半都在笑。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见曾经高傲到不肯低头的少年英雄没落成尘更让人开心的吗?

  酒宴之中,明亮的灯光下酒杯相碰,洋装挽着西服在舞池里摇曳,有人说起「顾终南」这个名字,相邻的那一片便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他曾经看不上他们,连敬过去的酒都不接,那又怎么样呢?说什么天之骄子,现在也不过就是被踩进泥巴里的人。

  顾终南,顾少将,讲起来,那可是曾经和九康军阀段林泉比肩的人。

  玻璃杯里的葡萄酒被轻晃了几下,挂了些在壁上。

  可那只是曾经,如今再看,他成了个什么?

  手持酒杯的人们笑得开心。

  几句话将他带过,转入了下一个话题。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说是非的人,尤其是不好的东西。只要这个世上还有活人,流言便总能通过各种渠道,从一个人的嘴里传进另一个人的耳朵。

  这一切,顾终南都知道。

  可他毫不在乎。

  不是被磨平了锐气,顾终南眉间挂着的傲意仍在,可他变了,在那傲意之外,他比之前多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不在意。

  然而,他觉着无谓,陆青崖倒是在意得很。

  她向来温和好脾气,难得激动一次,就被气得眼角泛红。

  “那些人在拿他当笑话?西北之战,辽水之争,几番平乱……那些人是不是忘了,顾终南在战场上历了多少轮生死?他是一位将军,他是整个华夏的英雄!”

  这番话,陆青崖是发泄一般在学校对着同学说的。

  那个姑娘名叫小希,她脸圆喜气,说话也柔,胆子有些小。

  小希左右看一眼,赶忙过来拉住陆青崖的手:“这是真话不假,但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谁敢多说什么呀。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远的不提,就说这张校长。你看,在顾少将当势时,张校长没少出去炫耀少将来长津大学当旁听生的事,就算少将缺课不来也为他打幌子说他繁忙不便。但现在呢?前几天的会议上,他不就着缺课这件事拿顾少将开刀了吗?”

  听到张乌酉这个人,陆青崖的眼底染上几分厌恶。

  “青崖,我知晓你的感受,我也为此不平,可我们能怎么办呢,至多不说不谈罢了。都说墙倒众人推,要改变大家的想法,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青崖心里发堵,她有许多想说的话,放在当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中外文化碰撞,如今战火纷飞,她不是书呆子,自然晓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道里。现下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混乱。但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她还是第一次。

  “可是……”

  “青崖。”小希挽住陆青崖的手臂,“顾少将是什么人、真相是什么样子,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其实都知道的。”她将声音放小了些,“等风头过去,他们再记起来,说不定还会为了自己曾经讲过的这些话而惭愧,换位思考之后,觉得顾少将的遭遇可怜呢?”

  陆青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上几分。

  顾终南的确被针对得厉害,可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别人可怜了?

  她知道小希是想开解她,可小希没有一句话说到了她在意的点上,也并不清楚她到底在气什么,倒是靠着自己的想法,往她的心火上浇了桶油。然而,因为对方是好心,她也不好反驳。

  陆青崖也觉得自己这么想不对,可她比之前更憋屈了,甚至觉得小希说这个话还不如不说。

  正气闷着,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是方主席。”小希看见,欢欣道,“方主席,好巧啊!”

  长津大学校园里绿植很多,尤其是赏春园里,这里栽着大片花树,杏树枝头已经开了几朵,叶片嫩绿衬着花色丰艳往下延伸,方迹从花枝那头走来,仰头抬手一拨。

  他对着小希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接着,又在看见陆青崖时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青崖,我能和你说些事情吗?”

  方迹是长津大学学生会的主席,也是华夏学生联合会的主要负责人。

  他与陆青崖的交流向来密切,他们有着相同的抱负,关系也好,只是自上一次游行之后,他们的交流少了许多。陆青崖大概知道张乌酉找过他,她一直想就这个与他商量。然而那件事没过多久,顾终南便出了意外。所以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方迹详谈。

  小希吐吐舌头:“你们有事要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她小跑着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同他们挥手告别。

  在小希走远之后,陆青崖望着方迹等了许久,可他一直支支吾吾,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又过了会儿,她叹口气,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方主席,正好,我也有事想同你说。”

  方迹似乎有些意外:“是吗?那你先讲,我不着急。”

  陆青崖开门见山:“张校长是不是去找过你了?”

  方迹顿了一瞬。

  “是,张校长……事实上,我正是因此而来……”

  “若是这样,那或许我们要谈的是一个问题。”陆青崖继续道,“张校长想要解散学生联合会,虽然不知原因,但我觉得这样不妥,我们需要想个办法将学生会保留下来……”

  “等等,青崖。”方迹眼神闪躲,“其实我这次就是特意来找你的。”

  陆青崖不明所以:“什么?”

  “我……”方迹几番吞吐,说得艰难,“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

  话一旦有了开头,继续下去,就不那么难讲了。

  “对。”他吐出口气,“我决定不再担任学生会主席这一职位。”

  长津大学里的学生很多,能轻易读书考学的家境大多不差,但出身普通的依然占大多数。方迹属于前者,他出身极好,自幼便受着前端教育,张乌酉在其余学生会骨干那边用钱用势令他们退出的方法,于他根本行不通。

  然而,他家中子嗣不兴,他是这一代里唯一的孩子。

  张乌酉前一日劝方迹无果,次日便携着学生会从前历过的危险去方家走了一趟。他是大学校长,说话有理有据,方家父母听完那一番话,几番衡量,越想越慌。

  不是什么有无大义、自不自私的问题,全世界的父母都是如此,自己磕磕碰碰走刀片都没问题。但孩子哪怕破了点皮,他们都觉得是大事。他们说是社会名流,在家里也就是普通父母,觉得孩子蠢也好笨也好。哪怕没出息都好,他不用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要他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平安健康过完这一辈子,也就够了。

  张乌酉抓人心理极准,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方迹便被父母约去商量,叫他去英国留学。说是商量,其实已经定下了。方迹也想反抗,也曾据理力争,可他实在受不了父母带着眼泪的逼迫。

  于是,最后他妥协了。

  在办理签证的那一日,他咬着牙想,张乌酉的手段实在高明,若张乌酉不任校长,也会是一个很好的阴谋家。

  他也憋屈气闷,也想将这心情说出来。

  可真要说的话,那就像是在抱怨和推诿,他不愿意。

  “青崖,不只是我,长津大学学生会已经有六人请辞,三位部长,三位副部长。”方迹觉得难堪,略低着头,“前些时间你没来,不大清楚,我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

  方迹没有参过军,却在此时生出一种做了逃兵的感觉。

  这是他的理想和抱负,在学生会成立之时,他也以为会和大家一起走下去,可是……

  “我知道了。”陆青崖的语气平静,“我回去整理一份现在学生会的人员名单。”

  “青崖?”

  “我知道主席有苦衷,也明白张校长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但我左右没什么好挂念的,应当可以和他去争一争。”她说,“我还是想保下学生会,它做成过很多事情,以后也还可以再做很多事情。这是一股力量,无论如何不该被无故削弱。”

  方迹闻言,觉得羞愧,陆青崖却浅浅笑了。

  杏花落了一瓣在她发间,将原本素净的少女衬得明艳灵动。

  “若我还在从前,遇见这样事情,我也是有顾忌的。主席不必多想什么,有些选择不能由人,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句话她其实说错了。

  若她还在从前,陆校长尚在人间,他们都不必面临这样困难的情境。陆校长不是张乌酉,他断不会轻易解散学生会。

  虽然陆青崖表示理解,可方迹过不去自己的坎儿。他不多久就离开了学校,走时脚步匆匆,半低着头,什么都没去看。

  可顾终南看见了他。

  又或许可以这么说,他一直倚在大树边上,在听他们说话。

  4.

  待方迹离开,顾终南从树后绕过来,站在陆青崖身后等了会儿,可眼前的人一直在发愣,根本没留意这儿多了个人。他想了想,摘掉了她发间的花瓣。

  陆青崖一吓,飞快转身,差点儿撞到顾终南的肩膀。

  “少将?”

  顾终南拈着花瓣儿冲她眨眼睛:“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陆青崖不答话,而他若有所思般:“学生会的事儿?”

  “少将都听见了?”

  “嗯,差不多是都听见了。”

  顾终南今日是来办理退学手续的。

  说来,之前他爸让他来当旁听生,说想用书本练练他的性子磨磨他的锐气,让他好好学学什么叫韬光养晦,可他一天书也没读就发生了后面那些事情,也真是不巧。

  也许他真不是读书的人。

  顾终南拿着一沓文件,都是办理退学手续时签来的,他刚办完就看见了陆青崖,原想过来打个招呼。不料才一走近,就听到她身边那个小姑娘在讲关于他的事情。他眼看陆青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眼看她的表情从恬淡变得微带怒意。

  他倚在树上笑,觉得真没必要。可有人为他生气不平,他又觉得心口被浇了温水,原先冷硬的地方变得又湿又暖。

  这感觉还不错,所以他没打断,也正因为他没出去打扰他们。所以,他将后来的一切都收入耳朵。

  陆青崖叹道:“学生会里,大家大多因为共同的信念走在一起。如今因为这样的理由分开,确实有些难受。尤其主席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人,想来实在可惜。”

  “是可惜。”顾终南抬眼看花,“不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能让他张乌酉想什么成什么?你放心,多撑会儿,撑过这一阵子,张乌酉就没法儿再为难你们了。”

  “什么?”

  “华夏学生联合会做成过不少事情,制造舆论和控制舆论其实很有用,你们最好拿捏的一点,不过就在于组织者和参与者都是学生,不过学生也是上进青年的代表。”顾终南大方地笑了笑,“可这只能算是个民间组织,原来有同盟会的陆校长在这儿镇着,做事自然顺利一些,但现在……”

  说到这里,顾终南微顿,把这句话带了过去。他含含糊糊道:“现在,看起来便比较好欺负。”

  陆青崖的确因那句话而显得难受,可她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着。

  “我前些日子托人打探了,发现张乌酉的确有许多动作,不只是长津大学,对别的学府他也有做过类似的事。他不是只想解散长津大学学生会,而是想解散华夏学生联合会,但现在还在前期,他的动作不大。我联系了徐世先生,将这前因后果与他说了说,而他听闻之后有些凝重,讲会去与其他先生商量,过段时间还打算在报纸上登一篇文章,讲述如今的青年做过的上进事情,会重点提到华夏学生联合会……”

  徐世先生是翻译国外文献和著作的先锋,可以说是教育界的泰斗,在哪儿都受尊重,在文人中极富话语权,只是他脾气有点儿怪,不喜与人多做交流。

  张乌酉私下不论在做什么,明面上也是长津大学校长,在学问上矮徐世先生一辈。如果有徐世先生坐镇,那么张乌酉恐怕短时间内真不敢再对学生会下手。

  “你怎么联系到徐世先生的?”

  “其实早在过来递交入学手续、在张乌酉面前说我要加入学生会的那天,我就在做这手准备了。虽然后来断了许久,但好在这些日子我们收集到的情报充足,比起之前更具说服力。”

  顾终南回忆着:“我原先听说徐世先生事务繁多、时间紧张,轻易不见外人,还担心这事儿成不了。可这担心真是多余。徐世先生是真正的教育家,不说我们准备多少。哪怕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只要他晓得了这个事儿,他就一定会挂心和调查处理的。他知道学生会意味着什么。”

  这一番话,顾终南说得认真。

  他在认真的时候会不自觉变得严肃,严肃到让陆青崖能够借此联想到他号令三军、挥斥方遒的模样。

  可是,他的严肃也只到他说完这番话为止。

  “这个事儿算是定了,就是联系人和写文章登报还需要时间。所以你要加油撑住,撑到徐世先生出来给你撑腰那天。到时候,你拿着报纸「啪」一声摔在张乌酉办公桌上。”

  顾终南笑声清朗,作势比画着动作。

  “你就这样!”他甩手,指着空气,“和老子玩阴的,你还嫩点儿!”

  这当然不是陆青崖能说出的话,可她照着顾终南的描述想了想,不多时便被逗笑了。

  “是这样吗?”

  陆青崖兴致来了,跟着学他的动作。

  “哎,不对不对,你摔报纸的力气得再大一些,幅度再大一些,头仰着点儿,要让他看出你的不屑……”

  顾终南一副二流子的模样,也不知是哪儿学的,痞得浑然天成,活脱脱就是个天天混迹市井不干正事,这一秒不爽了,下一秒就能提起拳头打架的小混混。

  “对!”

  在他精心指导之下,陆青崖终于能勉强做出个样子。

  顾终南很开心似的:“孺子可教啊,小黄连,你这样必定能把那老东西气个半死,也吓个半死!到时候,这些日子的仇,也就算是报了一小部分了。”

  陆青崖跟着笑,却不解:“一小部分?”

  顾终南的笑意微滞,但很快又勾起嘴角。

  顺着张乌酉,他们的确查到了一些东西,比如陆元校长的案子,比如他父亲的死因。可这一切都还在开端,不能定性,现在要说,还是为时过早。

  尤其是对陆青崖,顾终南并不想多去影响她。

  “可不是一小部分,那张乌酉做的坏事可不少。”顾终南似真似假道。说完,他抬头,“这花儿都开了?若不是今天出来看看,我还没注意。说来最近天儿确实暖和,外套都不用穿就能出门,冬天还真是过去了。”

  “对啊。”

  陆青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哪怕她之前心情再怎么不好,再怎么心烦不安。但只要顾终南出现,她都能很快宽心回来。这个人好像是无所不能的,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望一眼枝头又望一眼陆青崖,顾终南的心底生出了点别的想法。就像是嫩芽钻出了地面,那芽尖儿迎着风动了动,他用手肘推了推她:“你们这儿管摘花吗?”

  “什么?”

  “我记得有些地方不能摘花,你们这儿管吗?”

  长津大学的校训规章很多,但这园子本不属于长津大学,是后来扩张才有的,而园里的花树,也是在那之后,一些学生自己打申请批下来种的。

  陆青崖想了想:“我不大清楚。”

  “你都不清楚,那肯定是没问题了!”

  顾终南笑着伸手折了花枝,那一枝很细,枝头却开着三四朵花,中间还有两个花苞。他取了开得最好的那朵拿在手上,举着花枝递给陆青崖。

  “喏,送你!”陆青崖愣愣接过。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花,以前从没有过。即便是和同伴玩笑也都是在花摊上各挑各的。她的脸颊染上杏花颜色,眸中映着眼前的人。

  陆青崖红着耳朵小声道:“谢谢。”

  “不必。”顾终南转着手上那朵,想了想,为她别在发间。

  陆青崖下意识要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按着肩膀躲不开。

  等他为她别完之后,她的耳朵更红了。

  陆青崖摸一摸耳上。

  她半低着眼帘,微带笑意,面色和杏花一样,丰艳中不失清雅,正合适站在春风里。

  景色衬人,人也衬景。

  “这花儿衬你,这样好看。”

  顾终南几乎被她的笑晃着了眼睛,看见这样的陆青崖,他莫名觉得满足。

  “也不枉我大老远来这儿一趟,当个偷花贼。”他抚上树枝断口,“这花开得好,只可惜枝头上到底花苞更多,现在折了就开不出来了,也不好多折几枝。”

  陆青崖放下抚花的手搭在枝上,目光从花枝转向了顾终南。

  顾少将常年征战,在她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这样说大概不好,可他的确容易暴躁,他也有同理心,只是要少一些。

  他略有轻狂、稍稍自负,除了身边人,谁也不在乎。

  更不可能会在乎这一枝花。

  陆青崖大抵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有些时候,时间就是走得格外快些,鲜衣黯、怒马衰、湛湛长空被替成烽烟肆虐,风云涌动里,天翻地覆也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顾终南也就在这一瞬里变成如今的模样。

  从今往后,天地与他同等,尘埃亦与他同等。

  顾终南依然是顾终南,也说不清是好是坏,但他终于还是在乎起了这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