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奴仆不能永远住在家里,儿子是永远住在家里。——《圣经》】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九岁的谭嚣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跟小龙差不多的聋哑小孩儿,而且还重度文盲。
除了他爸爸妈妈的话,其他人说的话他一概听不懂也不会说。他哥哥还是完全不说话,只埋头看他们买的那些连环画。他觉得这比别人说了话他却听不懂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他哥哥不说话,所以不会说出他妈妈那样严厉的话,也不会说出他爸爸那样张口闭口“对不起”或者总是提要求、索取承诺的话。
他哥哥就在那儿,一叫就抬头看他,不叫就默默待着,总让谭嚣生出一种他哥哥实际上是在等他叫哥哥的错觉。
在法兰克福机场迎接他们的司机是个眉清目秀的亚洲小伙子。谭嚣本以为这个司机叔叔会讲中文,没想到并不是所有跟他长得差不多同一个种族的人就会说他的语言。
谭青林说司机李仁镇叔叔是韩裔,也是你妈妈的远方亲戚,还是你妈妈在欧洲的专职司机。
谭嚣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新妈妈叫韩静翎。
韩静翎的爷爷奶奶是韩国人,很早就去东南亚做生意了。韩静翎的父亲在泰国出生长大,又在新加坡认识了韩静翎的母亲。韩静翎的外祖父是日本商人,外祖母是台湾人,而韩静翎的母亲曾是台湾和新马泰地区蛮出名的女明星。
韩家在东南亚的生意做的非常大,韩静翎的父亲也掌权至今。韩静翎的母亲是一代明星,没什么时间管她这个小女儿,所以她是跟祖父母那辈人长大的,说的最流利的其实是韩文、日文和闽南话,甚至还跟她父亲学了泰语。
谭嚣想,怪不得这个妈妈讲话很有口音也不算特别利落,只有说我的时候最利落。
德国的田野收拾的很整齐,阡陌交错,赏心悦目。谭嚣看着车窗外的异国风景,试图在脑子里掰扯清楚哪国对哪国。他知道孤儿院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他终于掰扯清楚的倒不是地理知识而是家庭环境。原来他爸爸是外交官,他妈妈是东南亚大富商的小女儿,一家人因爸爸目前的工作关系,旅居德国,住在德国的首都柏林。
但他们没有从北京直飞柏林,他们直飞的法兰克福。
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从北京直飞慕尼黑的机票,而从柏林开车去慕尼黑比从法兰克福开车去慕尼黑远两个多小时。
谭嚣很晕,他不知道柏林在哪儿,也不知道慕尼黑在哪儿。
但他更想去柏林,因为听着像一片林子,而慕尼黑听着有点儿黑,有点儿可怕,可能是片黑森林。
事实证明,谭嚣的预感竟然是奇异的准确。
他们开到慕尼黑的时候天色已晚。那是座大城市,夜幕算不上多漆黑,但是谭嚣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害怕、恐惧,不想下车,只想回家。对,是回孤儿院那个家。
李仁镇停车的地方不是什么小洋楼的门口,也不是酒店门口,而是一家医院的门口。
谭嚣发现那是一家医院并不是因为他读懂了门口的德文,而是看见一辆救护车抢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然后救护车的后门被打开,里面下来两个人,飞快地把担架车推进了白色的大楼里,担架车上的人在夜色下血肉模糊。
谭嚣从小就是跟各种各样的畸形、残障小孩儿长大的,按理说对某些视觉冲击并不敏感,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难免恐惧,觉得一阵异国的夜风抚过脸颊,里面夹杂着血的味道。
他不自觉地拉住哥哥的手腕,抬头问谭青林:“爸爸,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谭青林很平静地说:“做体检。爸爸、哥哥,还有你,我们三个都要做体检。”
谭嚣一听三个人都做便舒了口气,放开了哥哥的手腕。
哥哥却反手拉住了他,领着他继续往里走。
孤儿院的残障孩子比较多,每年市里都会派志愿医疗团队给孩子们进行体检。谭嚣知道体检的流程就是量量身高、体重、血压,测测视力、听力什么的,顶多再抽点儿血。虽然他今天晚上实在不愿意再看见血,但是有爸爸和哥哥陪着他就能忍。
这次虽然也没抽太多血,但是谭嚣与往日不同,竟格外的害怕,吓的脸发青,都不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刚目睹了救护车那一幕,可能是因为金发碧眼的护士长得太陌生,她说的话他也一句都听不懂,总之他很害怕,看着几毫升的血就吓的要哭了,却努力抿着嘴,尽量不说“我想回孤儿院”这种话。
好不容易抽完血,谭青林又顺手把谭嚣的疫苗接种记录递给了护士。
护士拿去给医生看,回来告诉他们,医生的建议是既然孩子要在这边上学,那么入学前就需要按当地标准补齐未接种的疫苗。一共三针,医生的意思是,你们现在已经在医院了,直接都打了就可以,很可能会发烧,但是过两天就好了。
于是谭嚣又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三针疫苗。
谭嚣全程什么都听不懂,谭青林这位外交官又不是同声传译,只把一些话的大意翻译给谭嚣听,而那位普通话都说不利落的妈妈其实看起来也不太会说德语。
谭嚣被吓懵了,直到回酒店都没怎么说话。
他蜷缩在沙发上,想着今晚铁定要做噩梦了,德国怎么下了飞机就是医院,慕尼黑这名字听着就渗人,领了这家人他到底还能不能反悔……
谭嚣很害怕,头一次不愿关灯睡觉,可是不关灯他又睡不着。
就在他纠结到底要不要抬手关灯的时候,他哥哥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这点动静就又吓了他一跳。
谭熙走到沙发边上坐下,像前些天一样,正打算给弟弟掖掖被子就被弟弟抓住了手腕。
谭嚣坐了起来,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地坦白道:“哥哥,我不是不喜欢你和爸爸妈妈,但我真的有点儿害怕。我不是怕血,我也不怕打针,也不怕坐飞机,但我就是害怕这里。你别笑话我,笑话我也别跟我说,在心里笑话就行。”
“我怕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突然什么也听不懂、说不了,或者是因为刚才那个医院有点儿恐怖……”
“或者是我怕你们把我扔在这么个地方,尤其怕你们把我扔在医院里,让那些大夫乱抽我的血、乱给我打针。”
谭嚣说的都快哭出来的时候,就见他哥哥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着的纸。
打开纸,纸上印着酒店的小小标志,还画了一个大大的孙悟空。
这个孙悟空跟连环画里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比连环画上的大一些,但只是大,没有变形,比例也没变。一笔一画都很流畅,是用酒店里的圆珠笔画的。
笔画细腻,但是这个齐天大圣很张扬。他穿着齐天大圣的铠甲,舞者金箍棒,一副降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模样。
谭嚣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画出这么精致的画儿。那他哥哥就是个天才!
他双手捏着这张画儿,小声赞叹道:“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你画的太好看了!”
谭熙抬眼望向父母那屋关着的门,对弟弟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起身帮他弟弟关上沙发旁边的台灯,又握着他弟弟的手腕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听他弟弟呼吸均匀了才起身回屋睡觉。
谭嚣是攥着这张对折的孙悟空睡着的。
之后几天,白天李仁镇开车带着一家四口出去玩儿,谭嚣吃过猪肘以后就不再讨厌慕尼黑,而且他每天晚上睡前都能收获他哥哥画给他的一张孙悟空,简直完美。
长大之后,谭嚣回想起那段日子都只能用“假日”来形容。
假日假日,假的日子。
而把假的日子变成真的日子,只需要一记响亮的巴掌。
这个巴掌是韩静翎打在谭青林脸上的,当着两个孩子的面。
韩静翎手里拿着三份医院的化验单,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的闽南还是什么地方的奇特口音其实听起来磕磕绊绊的还挺温柔,所以她平时对谭嚣说些莫名其妙的规矩的时候,谭嚣压根就讨厌不起来这个妈妈,反而觉得她挺逗的。
可是语言上的障碍根本阻止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怒火。
她说的越是磕磕绊绊就越是生气,最后干脆一巴掌打在了谭青林脸上。
谭青林倒是没生气,依旧说着他那句口头禅:“对不起。阿翎,对不起。”
然后韩静翎蹲在地上哭了。
哑巴哥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发愣,谭嚣则跪坐到韩静翎对面,一句话都不敢说。
谭青林的语气很平静——
“阿翎,得了血癌的不是咱们的熙熙,是我。对不起,我早就知道是我,但我没有实话告诉你们母子。”
“是,我的确是故意让你们以为得病的是熙熙。我这么做,只是想在活着的时候让你松口把谭嚣接到身边来。”
“谭嚣也是我的儿子,他都已经九岁了,不能再在孤儿院里待着。你们家贿赂那个陈院长,让谭嚣连正常的小学都没的上,这太过分了。他是个正常孩子啊,错的是大人,他一个孩子有什么错?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
“当年是我不对,是我在外面被人摆了一道儿都没防备,可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我对那个女人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情,这些年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在孤儿院里待着。我必须得把他接到身边来,但我不是让他来给我续命的。他的造血干细胞配型跟我的根本就不匹配,他没有办法救我。”
“你知道的,我父亲就是得血癌死的,你的祖母也是,所以我们家很可能比别人家更有这个遗传因子。我找了满世界也没找到我自己的配型。我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毕竟我把自己的亲儿子放在孤儿院里养了九年,这九年是你和熙熙应得的清静,也是我该遭的报应。”
“可是咱们的熙熙不该遭这种报应,他也绝对不会遭这种报应。谭嚣的造血干细胞和熙熙的配型正好匹配,以后如果熙熙也……希望他不会,但是这种病,说不好的。我只是想说,两边医院的化验结果都是一致的——谭嚣救不了我,但是以后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救咱们的熙熙。”
“阿翎,你养着谭嚣吧,不是帮我,是帮熙熙。只有让你养着我才放心。”
谭青林把谭嚣拽了起来,拉到自己面前。
“谭嚣,爸爸也不想骗你,可是……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和你哥哥,爸爸自己赎不清这种罪孽,只能拉上你一起帮爸爸赎罪。”
“爸爸的时间……可能最多也就这几个月了。连你和熙熙的配型都跟我的不匹配,在几个月里找到合适的配型真的希望渺茫。如果找到了,爸爸一定用尽毕生的一切把欠你的都赔给你。如果找不到……谭嚣,你能原谅爸爸吗?能爱护哥哥、尊敬妈妈吗?”
不等谭嚣回答,韩静翎就冷笑了一声:“谭青林,你好有意思哦!所以你让我养一只白眼狼,然后还问白眼狼,你能不能听话地乖乖当一条看家狗?”
“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我不听父母的话非要嫁给你,我以为我们多么恩爱,结果呢?结果熙熙才两岁,你就告诉我你另有了一个儿子!你还要撒手不管了扔给我来养!你死了我就是寡妇!我养一个儿子还不够累赘吗?你还让我养两个?”
“你还拿熙熙的健康开玩笑骗我!你这是诅咒熙熙得病啊!你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谁知道他们两个的配型是不是你又在骗我?”
谭青林抚着韩静翎的肩说:“我没有骗你,不信的话,你可以单独再带他们去别的医院抽血化验。我敢把谭嚣接回家交给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没有骗你。他们兄弟两个的造血干细胞配型是相合的,以后可以相互捐赠。”
韩静翎气的再说不出什么,谭嚣便是趁这个时候握住了谭青林的手,用力拽了拽,示意他蹲下来。
谭青林蹲在谭嚣面前,转瞬便已想到了谭嚣会说的许多种话,比如,我亲妈妈是谁,你为什么不想知道她的死活,你为什么把我扔在孤儿院里九年都不来看我一眼,我不想跟这两个人一起生活,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国……
可是谭青林想到的话,谭嚣一句也没说、没问。
谭嚣只是张开双臂给了谭青林一个结实的拥抱,然后在他爸爸脸上亲了一口,说:“爸爸,谢谢你提前告诉我。从今天开始,几个月或者很多年,我每天都会给你拥抱和亲亲。”
谭嚣说这句话之前想到的是不告而别的田老师,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因为他说了这两句话,他爸爸谭青林私下改了遗嘱,把自己名下的遗产全部都留给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