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现世>第51章

  绝处是没有逢生的,绝处就是绝处。

  安德烈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 好像找不出话来说,所以只能摇头。夜晚很安静,索寻下意识地压着自己的声音, 以至于他听起来像一条蛇在“嘶嘶”地吐信。但现在这种吐信的声音也消失了,索寻却突然有一种感觉, 好像整栋房子都是活的。灯像眼睛, 疲惫地阖上眼皮,俯视着他们。安德烈一只手插着腰, 一只手抵在唇边, 低着头在索寻面前踱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音,整栋房子都在痛苦地呻|吟。

  “你太过分了。”安德烈最后说。

  “我过分?”

  “是你不要……”安德烈停下来,找一个合适的词, “是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现在你又拿这个来攻击我?”

  索寻昂起头,直视着他,没说话。安德烈走近两步,挨他挨得很近, 现在是他的声音像疼得抽冷气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那我们这算什么?”

  “我说过了……”

  “哦, 对, 你说过。”安德烈讽刺地笑了一声, “我们是‘时不时会上床的好朋友’——索寻我发现你对‘好朋友’的定义真的很特别……”

  “别装得这都是我自己发明出来的。”索寻咬紧了牙关, “承希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没跟他住在一起——”

  索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所以、我当初、说了、不要!”

  安德烈靠近他,垂下头,唇触到索寻的眼睛。索寻把眼睛闭上了,安德烈的唇冰凉, 却异常柔软, 轻轻地拂过索寻的睫毛。他的气息呼出来, 明明是人的体温,索寻却觉得自己的眉上和眼睫都挂上了冰冷的一层霜。

  安德烈问他:“那为什么你后来又‘要’了呢?”

  索寻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可笑的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觉得安德烈是好看的。愤怒和恶意往往使人面目扭曲,然而安德烈即使在如此刺痛的他的时刻,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美感。

  索寻自嘲地笑了一声,一颗眼泪突然从他颊边滚了下来,安德烈贴到他的眼睛上,吻了他被沾湿的睫毛。索寻顺从地闭再次闭上眼睛,安德烈在吻他,从他的眉毛,流连到他的鼻子,然后一只手抵在索寻的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他们接吻。索寻没再哭了,那一滴眼泪更像是因为眼睛的酸涩而流出来的。安德烈的吻那么熟悉,索寻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得到了某种确认,他对安德烈的爱是从这样的愤怒、羞辱和无能为力里被娩出。

  “是你。”

  安德烈浑身僵了一下,他看着索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你说,你不相信承诺,你也不会留牵挂……”索寻说得很快,好像提了一口气,要在这口气耗尽之前,把他要说的话说完,“你是不介意做我的‘男朋友’,可是这个称呼对你根本没有意义,我能怎么办?”

  安德烈还是那样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索寻指了指沙发:“你搬进来以后我们第一次做|爱那天晚上。”

  安德烈的眼神非常清楚地告诉索寻,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那天是Bridge活动,记得那天索寻带着林筱璆闯进了活动会场,记得他在会场提心吊胆地等索寻从宋嘉临那里出来,记得他们有一个庆功趴,甚至记得李幼冬那天晚上人来疯似的跟不太熟的一帮人讲她的往事……他记得所有人走了以后和索寻在沙发上接吻,记得他把索寻抱起来的时候两个人还为了“去谁的床上”绊了两句嘴——拌嘴的地方甚至和现在是同一个位置,不同的是当时索寻的腿盘在他腰上,安德烈把他整个托了起来,黏黏糊糊地说了半天,他托不动了,就把索寻推到墙上借个力……只是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索寻提醒他:“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前任,你说你从来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

  怎么可能啊?当时索寻在笑。他们窝在安德烈那张很窄的床上说话,安德烈侧着,用手肘撑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在摸索寻的肋骨,像在熟悉一件乐器。索寻不相信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知道安德烈的意思——无非就是睡过的人很多,但确定关系的很少。这没有什么,索寻自己也是这样的。——但是完全没有过确认关系的感情?这太夸张了。你总早恋过吧?索寻问他,十几岁的时候哪有这么大胆,总不能上来就是肉|体关系,不都得摸摸索索地学着电视剧里的谈恋爱,互相喊个“老公老婆”,改改情侣网名什么的……这就也算“正式”确定过关系吧!

  然而连这个都没有。安德烈只是摇摇头,说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然后就到北京了,他出道很早,因为先天条件实在太好,第一次参加模特比赛就“出道”了。再加上性向特别,早几年的时候就连模特圈也没这么“开放”的,同性恋是多,大家都是合则来不合则散,最多小圈子里彼此知道最近谁跟谁走得近,也没有很光明正大地牵着手到处说“这是我男朋友”的。安德烈慢慢也就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也不是没有爱过某个人……安德烈在索寻简要的复述里慢慢回忆起来了,那是一段非常落俗套的故事,爱的时候感觉轰轰烈烈,时间一长,爱就自然消失了。因为那个男人对于自己的真实性向的恐惧,他们始终没有“确定关系”,安德烈开始质疑这个形式背后的一切仪式感、承诺和牵绊是否真的有意义——其实他并不抗拒这个。当时他告诉索寻,他只是不相信人们附加上去的一切意义和期许而已。爱情会消逝,婚姻都留不住,何况只是这样一个“形式”。

  他在这件事上很随意,所以身边大多是像承希那样的情人,彼此来去自由,散的时候也像露水被阳光蒸发,无声无息。但如果当时交往的人他碰巧喜欢,而对方又很在意这个,他也可以配合着“确定关系”——不,不是玩弄别人感情,安德烈知道索寻要说什么,“我都会提前讲清楚我的想法的。”

  索寻就明白了,安德烈这也是在跟他“提前讲清楚”。荒唐的是,明明索寻才是更讨厌形式的爱情的那个人,却在那一刻感到了无法摆脱的失落和一种迫切的、证明自己的欲望——他可不能成为那个需要安德烈来“配合”的对象。于是他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们相处的方式,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安德烈。但这都是骗人的,索寻现在知道了,他们走不下去了,绝处是没有逢生的,绝处就是绝处。

  安德烈张开嘴,又闭上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可怜。索寻靠在那堵墙上,只感到筋疲力尽。他说了太多的话,酒精好像还停留在他的胸口,他被一片汪洋火海烧得口干舌燥。

  “我不知道。”安德烈最后说,“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索寻笑了一声,感到一种无可挽回的羞耻,安德烈还想说什么,然而索寻伸出手,抓住了安德烈的手腕,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给我留一点自尊吧。”

  但安德烈无论如何都要说下去:“你不一样……”

  “我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安德烈抓着他的手,索寻极力地往外抽,但安德烈就是不肯放。

  “不要这样。”索寻的语气有种被冒犯的恼火,“安德烈,不要可怜我。”

  安德烈:“索寻,现在是我在求你可怜可怜我。就算我当时是那么想的,人的想法也是会变的……我们现在实际上就是在一起,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事情上抓着我不放呢?”

  他以为他们之间只是省略了一个步骤,就像解题的时候少写了两步推导过程,也许会被老师扣一点分,但只要答案是对的就好了。然而这个判卷的人现在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一分都没有,他根本没有解出这个答案。

  索寻低下头,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重新抬头看着安德烈,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冷静而有条理。

  “我们没有‘实际上’在一起,是我太喜欢你,太依赖你,自欺欺人得忘乎所以——”

  “你不是自欺欺人……”安德烈想抱他,但是索寻非常坚定的把他推开,要把话说完。

  “陈姐以前是让我日子很不好过,但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我可以体谅。你维护我,我谢谢你,但这是我的生活,我自己可以处理。我不需要你在旁边说这些风凉话。”

  “好,”安德烈几乎是惶恐了,“对不起,我……”

  索寻只当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我去应聘助理的时候,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剧组愿意给我一份工作,我又不想离开北京,随便投的简历,那个时候展言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听说我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去做助理,就自己掏腰包给我加工资,我要写剧本,他能给我少安排事情就少安排,外面众口一词说我拍了一部电影是为了讽刺他,他都选择相信我……但你只看到,我给他递了一杯水。”

  安德烈不说话了,他感觉得出来,这一大段都只是索寻的铺垫。于是他安静地等着,像走上刑场的囚徒,面对已经写好的命运,失去了最后一点反抗的意愿。

  索寻:“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其实很少真正参与彼此的生活。一直是我带着你去见我的朋友,让所有人以为我们俩在一起,而你对他们甚至没有什么了解的欲望。”

  他做好了随时要走的准备,从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索寻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计划里总有一个巴黎在前方等着,还是他天性就是如此——事实上,在那一刻,索寻甚至没有想起来安德烈要去巴黎这件事,因为安德烈已经很久没有提过了。但他接受了一件事,一件他早就已经意识到,却始终在想办法欺骗自己的事。他是不可能从安德烈那里得到他想要的那种“确认”的,因为安德烈就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他是不会为了任何人真正走进来的。即便他讨要到了,那也不过是如安德烈所说,一种“配合”。

  索寻停了下来,他已经无话可说。而安德烈的沉默来自于他过分的诚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把结局告诉了索寻。于是最后,他扣住了索寻的脖子,把他拉近,然后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爱你。”安德烈的声音很轻。索寻闭上眼睛,几乎以为那是一声叹息。

  “会好的。”索寻说,好像安德烈只是患了一场轻微的感冒。但安德烈点了点头,很认同他一样,重复了一遍,“会好的。”

  索寻没再说话,然后安德烈放开了他,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地扣上了门。

  索寻第二天起来没有在家里看到安德烈,他没有过问,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衣服回了父母家。那几天他应聘了一个剧组的工作,去给一个很大的科幻片项目做B组导演。工作定下来那天,他回了一趟自己的公寓,收拾行李准备飞片场。推开门就看见安德烈把钥匙留在了厨房的吧台上。从外面看,家里变化不大,安德烈买的锅和榨汁机还在厨房,沙发的角落里还放着他的小哑铃,但外面的活动衣架已经空了。索寻意识到了什么,冲进了安德烈的房间。床上用品整齐地铺在那里,好像还等着主人回来,但是索寻拉开衣柜,只看到一片空空荡荡。

  安德烈终于还是去了巴黎。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这两天总是迟到是因为……塞尔达真的太好玩了T.T

  Intermission:幕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