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这回不会再停机了。”
夜色已深, 索寻靠在酒店标间的窗口，背对着房间里的人，好像在往窗外看, 实则在看手机。房间里弥漫着烟头燃尽的味道，是赵朔在抽烟, 颜睿压低了声音, 小声地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事情非常简单，从窦康频繁请假的时候他们就应该看出端倪。他有了更好的机会, 流行网文改的偶像剧, 不算什么很大的项目，但总归是比《粉鬂》看起来有前途得多。颜睿和索寻轮流上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颜睿骂他不讲信用, 骂他想红想疯了，越骂越激得少年人去意坚决。然后换索寻跟他单独聊，谆谆地跟他讲人要坚持，人要负责。再回忆当初怎么挑中他，怎么看中他的灵气——句句真话, 说得窦康红了眼睛, 低着头不肯看他, 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最后说得索寻也是口干舌燥, 忍不住追问：“那喊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剧组重建，那么多演员都没再回来。窦康如果早觉得拍这个没前途，大可以当时就拒绝。他支吾半晌，方才嗫嚅着回答, 就是觉得不好意思。林筱璆在群里第一个呼应索寻, 一个女孩子尚且能如此肝胆相照, 他怕显得他不讲义气……进了组，越演越觉得，这角色也太不正面了，会不会对他以后发展有什么不好……但是索导放心，他又强调，该付的违约金肯定会付的！
索寻对此只有苦笑。窦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片酬就没给多少，这违约金赔了又能怎么样？
房间里安静下来，颜睿说完了。赵朔好一阵儿没说话，索寻甚至能听见他猛嘬烟头的时候烟草燃烧的声音。然后他看向索寻：“阿索，你准备怎么办？”
索寻把手机放下，转回头看着他们俩，神态相当平静：“换人。”
赵朔“嗯”了一声，并不意外。这种事情在圈里不算少见，他见得多了，就没颜睿那么着急上火。看见索寻也是很冷静的状态，心已经定了一大半：“钱的事情，我再想办法。手头有的先花着再说。”
颜睿被赵朔这种可靠的声音安抚住了，终于肯乖乖地坐在床边，迟疑地看索寻：“那……重拍？”
索寻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三十几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嗯，不行的就单人补拍，然后抠图合成进去。”
听着就贵。颜睿最近抠得一分钱恨不得当两分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想来想去还得骂窦康：“这混账东西！哪怕在这场戏之前提出来呢？”
索寻露出一点烦躁的口吻：“那更惨。”
他们提前了好几个礼拜就开始筹备这场戏，一边拍零碎戏份一边过来盯着置景。场地就租给他们这么长时间，群演调度走戏，排练了那是一遍又一遍。要是那个时候窦康说不干了，他们都没处找人去。
“你一会儿跟小杜小刘他们说一声，”索寻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明天先休息一天吧，大家都累了。我把后面的戏重新排一排，能拍的先拍。咱们抓紧重新选角。”
颜睿：“嗯。”
“诶，现在不是有那种，”赵朔突然说，“AI换脸那种技术？我听说那个什么剧……”他顿了顿才想起来剧名，“有个演员不是吸|毒进去了吗？剧组直接给换脸，这不赶着档期上了么？”
颜睿：“deepfake啊？”
“诶对对对。”
“不行，”索寻马上否决，“deepfake做不到那么精细。”
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下，补了个问句：“……吧？”
“哦。”赵朔显然不太懂这种技术上的事情，又道，“我看到的都挺精细的呀，看不出换过头……”
颜睿马上“噗嗤”一下，很不给面子地揭穿了赵朔：“赵哥你看的什么女明星□□吧？”
赵朔拖长了声音“诶”了一声：“胡说八道！”
他们俩笑起来，索寻也跟着笑，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两个小时前分明还觉得山穷水尽，眼下又都能笑出来了。可见并非什么大事。笑一笑，大家的心都定了大半。赵朔站起来，说还得接着回Reveal去。颜睿也说要走，但把赵朔送出去，他又没动，站在门口左右为难。看起来又有话想跟索寻说，又不想耽误他休息。索寻本来已经进了卫生间，叼着牙刷再跑出来。
颜睿：“阿索……”
“放心。”索寻知道他想说什么，把牙刷拿出来，一嘴沫地朝他笑，“这回不会再停机了。”
颜睿满心担忧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露出了一个十分信任的笑容：“诶。那我先回去睡了。”
索寻把他送了出去。门一关，他脸上的表情就没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个突然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门后，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还握着牙刷，于是想起了本来的动作，把牙刷重新放进嘴里。薄荷味弥漫在舌尖，索寻机械地刷了很久，等到他终于想起来走回卫生间，吐在水槽里的牙膏沫里已经沾了一片染成粉红的血。他面无表情地抓起牙杯漱了漱口，任水龙头开了一会儿，在水声里抬起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这回，不会再停机了。
索寻伸手关掉了卫生间的灯，摸黑走回了床边。他没换睡衣，就这样一头倒进枕头里，连个过渡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坠入了梦乡。
安德烈回家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索寻第二天就在朋友圈里发了要找演员的消息。安德烈到家以后休息了几天，索寻也一直没有回过家。等到他去彩排B in Tonight，发现这场活动现场的摄影师之一就是承希，还是承希跟他提了一嘴，问他索寻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嗯？”安德烈眼睛看着T台，有点心不在焉，“哦，那个……他在忙吧。”
承希看着他，露出某种恍然的微笑：“我还以为……算了。”
安德烈便什么都没说。今年的主题还是Bridge总部那边传达下来的，“embrace complexity”。碍于对国内活动的规定，不得不翻译成了中文。Bridge那边卖弄文采，硬是翻译成了“繁花·极盛”，以表现时尚界今年极繁主义的回潮。场地被布置成洛可可式，随处可见浮雕、鲜花和马卡龙配色，T台也搭得像北二环的高架桥，怎一个“错综复杂”了得。安德烈被安排跟超模冯潇然一起走秀。她比较大牌，是欧洲时尚界最认可的东方面孔之一。安德烈是她亲自指定的搭档，还是托他那张白人面孔的福。李幼冬也在，工作场合他穿的是男装，只是不改长发飘飘，两人在T台交汇的时候，侧头朝安德烈挤了一下眼睛。
没想到等到他们休息的时候，连李幼冬也问他索寻怎么样了，语气关切，说之前的消息他都没回，怕是状态不太好。弄得安德烈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像他成了最不关心索寻的那个人。本想着给索寻发个消息，晚上回家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坐在了电脑面前。
“回来了？”索寻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安德烈把鞋换好，话也没说一句就走到他桌边，撑着桌子，俯身凑近了去看索寻的脸。
还行。比他想象的胡茬满脸、血丝满眼要体面得多，甚至还没有他们在五原路初见那天来得潦草。索寻一张小脸白白净净，除了眼下有浅浅的青影，外加脸颊边缘因为干燥有点起皮，整体还是个不错奶油小生卖相。因为长期盯屏幕，今天还戴了一副度数很低的细框眼镜。他就透过这个镜片瞪着安德烈，让他吓得不轻：“干……干嘛？”
“没事儿就好。”安德烈直起身，自如地回房间去换衣服。索寻坐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把眼镜摘下来，探头往他房间看：“啊？！”
安德烈从房间里微微提高声音：“今天两个人问我你怎么样了。”
“谁啊？”
“Justin和幼冬。”安德烈换好了家居服，慢悠悠地走出来。
索寻不自觉地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你今天又跟他们聚了？”
“不是‘聚’，工作。”安德烈往沙发上一躺，“‘今夜装B’的彩排。”
索寻：“……”
都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花名。
安德烈看他：“都挺关心你的。”
“哦，是。”索寻想起什么来，“你帮我谢谢幼冬，他还帮我推荐了几个人，我好像忙忘了，都没回他。”
安德烈便笑了：“捣什么乱。”
李幼冬的圈子他还不知道，哪能有什么正经演员，一群就想着怎么才能红的小模特，发给索寻也是添乱。果然，索寻也就笑笑，重新把眼镜戴上，继续看屏幕。
安德烈冲着他的后脑勺问他：“所以演员找着没？”
“试了几个，还没定。”
“一直住酒店试戏？”安德烈多问了一句。索寻不喜欢住酒店，只要不是忙特别重要的戏份，他总还是回家来的。
“不是。”索寻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回家住了两天。”
他侧头对安德烈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没出息的儿子回家去要钱了。”
安德烈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问：“要到了？”
索寻点头：“嗯。”
爸妈什么都没说，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其实没什么可羞耻的，索寻身边一圈做独立电影的朋友能问家里要的都是先问家里要，像索寻这样先去哄别人给他投钱，最后才要到父母头上的，已经属于格外有本事。但索寻心里还是很难受，甚至比焦老师给他那张卡都难受，他之前坚持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不想问父母开口。
安德烈托着腮，很好奇：“为什么？”
索寻：“因为知道焦老师是懂我想拍什么的。他这个钱掏出来，不只是因为我，还因为他自己对电影事业也有这个心。可我爸妈又不懂，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电影，换别人家小孩肯定觉得太不成器了。但偏偏我就是他们的小孩，他们就觉得不得不支持我，我负担就很大，觉得我像在骗他们养老的钱。”
安德烈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索寻接着懊恼：“还有就是觉得本来已经不用走到这一步了……”
他明明都筹到钱了。
“算了，不说这个——对了，”索寻操作快捷键，屏幕上跳出来两张照片，“你帮我看看？”
安德烈愣了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好像不敢相信突然被委以这般重任。但是索寻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看。屏幕上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比较专业的正面见组照，另一张比较随意，像生活照。
“这个，”索寻指了指左边，“我一个也是拍电影的朋友推荐过来的，拍过戏；这个，”索寻指指右边，“我之前看电影认识的爱好者。”
安德烈一只手撑在索寻椅背上，看着他：“这还用挑？你是顾虑片酬问题？”
“不是……”索寻笑起来，多解释了一句，“单从专业角度肯定挑他。”他敲了敲左边那张，“但是右边这哥儿们，长得跟窦康挺像，你不觉得吗？”
安德烈又看他一眼，开始无声地质疑起索寻是不是对窦康有点儿那什么。
索寻只好继续解释：“我问了后期公司，要用AI换脸的话，最好外形有一定相似度，才能做得比较精细。这样前面一半换脸，后面让他演，是目前最省钱的方案。用他呢，”他又指一指左边，“就得重拍。”
“哦。”安德烈明白了，直起身子，陷入沉思，“那后半段他要是演得不好呢？”
“我教呗。”索寻叹气，“哪个演员不得教？”
安德烈：“那要就是教不会呢？”
索寻抬起头，心累地看着安德烈。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这也是他迟迟无法做决定的原因。一个“电影爱好者”和真正的演员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天堑，一教就会是天赋，可遇而不可求。
索寻不说话了。
安德烈低头看了一眼，索寻的手指甲被他啃得又秃又毛，短到几乎完全陷在肉里，但他还在啃，一边无意识地抖腿，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桌上两个独立显示屏，另一台正停在剪辑的界面里。女主角林筱璆站在宴会的边缘，彩色花窗洒下令人目眩的光，群演们散在画面各个位置，看似凌乱，却透着精心构图之后的层次感。尽管知道索寻已经在上面花了很多钱，但对比起今天在B in Tonight看到的一切，安德烈还是觉得从场景到衣服都不够看。
“其实……”安德烈斟酌着，突然道，“我倒有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