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
纹身师惴惴不安地跟着一个年轻城隍官后面:“姓宋的,不是,那个,宋警官为什么让你带我回崇江?他想干嘛?”
“我怎么知道。”年轻城隍坐在火车座上,打了个哈欠,满脸困顿。
他显然也是临时被喊出来加班的,眼看就要睡过去。
纹身师赶紧把人拍醒:“别睡了别睡了,不是让你看着我吗?”
城隍官不耐烦道:“车站里都是要安检的,还有列车员巡查,你放心,危险分子怎么都不可能上来杀人的。”
纹身师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但心中那股忐忑的直觉怎么也压不住,上一次出现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还是在崇江差点被神经病砍的时候。
他在这个地方城隍庙躲得好好的,那个姓宋的城隍官喊他回去干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他窝在车座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火车跨过一个时区,远处的天际线已经隐约亮了起来。
纹身师一扭头看到身侧的城隍官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他也不敢直接把人吼醒,神经兮兮地看前看后,看谁都像杀人犯,掏出手机来刷了会儿视频。
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他刷到了崇江的营销号。
高糊的画质中,有人在医院里挟持了一个护士,他啧啧两声,心想医闹真可怕,法治社会谁胆子大成这样。
下一秒他惊恐地瞪着眼睛放大画面。
虽然他和那个人接触不多,脸也被遮住了,但这人……怎么那么像那个唐拾?!
纹身师从车座上豁然起身。
这么多天萦绕着他的恐惧和不安终于化作现实,他看着熟睡的城隍官,往车厢的连接处快步走去。
他虽然贪生怕死看重钱财,但也知道宋柏他们当初来查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纹身师想,他早该说的。
那天在小饭馆中,他得知唐拾就是周临风的时候就该开口的。
但情报贩子说一线留一线的本能,还有唐拾平静的,但极具压迫感的眼神让他根本没有胆子说出口。
那天在地铁站黑暗的卫生间,那人提到了周临风的名字。
他好奇地探出头去,看到外面有两个身影。
纹身师紧张地看着火车上睡熟的人群,一边拨通了宋柏的电话。
“喂?”他蹲在过道边,捂住出音口小声说。
“我有话跟你说!”
列车穿过群山和江河,离崇江越来越近。
前方是一座长长的高架桥,直通隧道,隧道前的铁轨反射着晨曦的微光。
“哐蹭、哐蹭。”
火车运行的声音与他沉重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他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前面的车厢不正常地减了速,而他所在的这一列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朝前方冲去。
不正常的速度让他的不安愈演愈烈,终于他看到最前面的高架桥上,有一段是空着的,而列车根本来不及减速,只要几秒就能冲入隧道!
纹身师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姓唐的有没有在你旁边!!!”他怒吼道,声音里全是惊恐,“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宋柏道,“你说清楚!”
对面传来列车减速的剧烈嗡鸣。
宋柏迅速道:“他不在这,出什么事儿了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出乎他的意料,纹身师的声音反倒更像是松了口气,他喊道:“那天在面馆里我没说全!因为——之前我在厕所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
“那时候——”
尖锐的警报声从前方响起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纹身师声音在发颤。
旭日初升。
血红的朝霞照亮了整辆列车。
“那个时候……”
车上的人被震醒了,一片混乱的尖叫声中,列车朝着漆黑一片的隧道深处驶去。
“轰!”
剧烈的耳鸣声中,纹身师张着嘴巴。
前后两个车厢在隧道口脱轨,轰然相撞。
整辆列车无可避免地朝着轨道外侧倾斜出去,而剩下的话他再也没法说出口了。
“宁安—崇江北D090123号列车于7日晨6:05脱轨失事,列车内十八人死亡,失踪九人,救援行动紧急展开,事故原因目前仍在调查当中……”
清晨的日光落下。
大街小巷都在播报这条新闻。
一只手关掉了灰色的新闻界面。
那人吹了声口哨。
穿着白衣的护士满身狼藉,被扔到了土里,死亡的迫近让她浑身发抖。
她被绳子五花大绑,勒得死紧。
几只兽首人身的怪物低吼着靠近过来,咬住了护士的喉咙。
杀手的危机感让护士眼球凸出,不断后退,不似人声的惨叫尽数被嘴里的塞着的布堵住了。
在魑魅的撕咬中,鲜血逐渐染红了泥地。
“交给你了。”他对着身边的人道。
谢桢牙关咬得全是血,蛊虫组成的线深深扎入血肉里面,操控着他缓缓抬起手,他只能看着,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喀”。
他干脆利落拧下护士的颈椎骨。
周围的人戴着塑料手套,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护士的尸体。
天空中有雨水落下,落进护士死不瞑目的双眼中。
事故现场。
宋柏跨步跋涉在水面上,眼底全是红色的血丝。
高架桥下的乱石滩上,到处都是铁皮和灰烬。
满身烟味的赵明川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嗓音道:“不能再进去了,这一片不归我们管,只能看,再深入不行。”
宋柏默然不语:“我知道。”
他说踩在一地灰烬上,警戒线外都是家属的痛哭和喊叫:“尸体找到了吗?”
赵明川缓缓摇了摇头。
祝山乾穿着鞋套吭哧吭哧跟在后面,把数据记得清清楚楚。
“确认死亡的人数刚刚上升到十九人,幸存者里暂时没发现有你们说的那个纹身师,剩下的几个。”祝山乾神色肃穆,“有些被烧融在一起无法辨识,可能需要做dna检测,其中一截车厢从高架桥上落水,救援队正在水中紧急搜救。”
高架桥离水面少说有二十米,在那样的情况下砸入水中,生还概率多渺茫,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唐拾呢?”宋柏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坠下般难受。
“那辆车从医院开出去之后拐进了后面正在修的小路,因为是凌晨,路上没有目击者,唐老板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祝山乾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医院里没找到那个护士的任何信息,我们根据面部信息跟库里的内容核查,发现她从外地逃窜至崇江,曾经有案底,如果那个老专家没说谎,你猜得也没错,傅铭泰就是真想雇人杀了唐拾。”
“唐拾不是失忆了吗,他跟傅铭泰能有什么仇呢?”赵明川不解道。
唐拾挟持着一个杀人凶手,能去哪,又为什么不向他们求助呢。
“我知道了。”宋柏长长呼出一口气,神色没有什么异常,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从唐拾出事之后他整个人就像裂成了两半,一半维持着平时的冷静整合当下的线索和疑团,另一半则像是无数亲人失踪的家属那般心急如焚。
三人顶着水边的寒风,坐在一片狼藉的乱石滩上,裤腿上全是泥点,根本没有力气在乎脏不脏。
赵明川沧桑地点了根烟,长叹一声:“早知道这样,我当年就不该来当城隍。”
他喃喃道:“我妈当初让我去考体校的时候我就不该拒绝,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个国家级教练,体校边上还是播音传媒学院,说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
宋柏很难得地从他手里薅了根烟,叼在嘴里,懒洋洋道:“别扯淡,你撑死教教小学生。”
淡淡的烟雾萦绕在芦苇丛深处。
赵明川的烟瘾是当城隍之后才有的,他也是,并不是多喜欢,只不过在这种时候只有尼古丁才能压下一部分焦灼的心情。
宋柏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江畔。
无数条船在上面划着,戴着鲜红的搜救标示,长杆四处搜索,医疗队搜救了一上午,在边上吃盒饭,警戒线拦着闹哄哄的家属和记者。
他还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过纹身师最后的那通电话。
甚至连当时去查谢桢,都只有他和唐拾两个人。
——姓唐的有没有在你边上!
——那天在面馆里我没说全!因为——之前我在厕所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
刺耳的吼叫还停留在耳畔。
纹身师竟然到那时候还没有说全。
因为害怕杀他的那个人?
不,宋柏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当时他已经跟城隍在一起了,生命暂时没有受到威胁。
两个人……
刺骨的寒意从后背骤然升起。
宋柏握着烟的手指一松,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能让他不说实话的,除了情报贩子说一线留一线的本能,还可能有一个原因——当时现场的人就在眼前。
“叮!”
手机屏上显现出了一条消息。
宋柏眼神一凝。
他没注意到自己打开那份鉴定报告的指尖有些颤抖。
特征比对相同。
笔迹为直接书写而成。
他没看错,提交的两个笔迹结果是相同的。
或许纹身师出事之前想跟他说的是,当时卫生间有两个人,可能还不止两个人在说话。
绑架他的人含着笑叫出了那个名字:“周临风。”
周临风整张脸隐在黑暗深处,沙哑着嗓子道:“这地方不安全。”
那人说:“没关系,什么消息都比不得你亲口告诉我来得可信。”
小面馆里,宋柏指了指唐拾:“他就是周临风。”
唐拾在对面平静地注视着纹身师。
明明那眼神里不包含任何情绪,却让他僵硬得不敢动弹,直觉和本能让纹身师知道,宋柏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但唐拾绝不会让他活着说出这些话。
来自骨子里的圆滑世故让他噤了声。
“怎么了?”赵明川扭头过来。
宋柏伸出手掌盖住那份鉴定报告,就像是盖住了所有痛楚和茫然相融合的汹涌情绪,嘶哑道:“……没事。”
他又回想起那个暴风雨落下的夜晚,雪亮的闪电划破天空,死去的亡魂不见天日。
古董上贴着纸,蓝色的水笔随潦草地写了几个字,除了暗示时间的字,还有很早就贴上去的价格和名称。
——那字迹和当年的周临风一模一样。
唐拾,或者说周临风,和那个幕后之人的关系,远在多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