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空气中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半晌后宋柏说道:“你想起来哪一部分,又忘了哪一部分?”
唐拾睁开眼,说道:“……以前的很多事都记得起来。到我们毕业典礼上最后一次见面,越靠近三年前越模糊,有时候是片段式的。”
非要说具体一点的话,那个分水岭应该是——漓阳大地震。
时间离漓阳大地震越近,他的记忆越混乱。
他揉了揉眉心:“比如我为什么从漓阳的地震中心醒过来,还有我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都是一片空白。”
宋柏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医生的诊断未必是错的,你现在想起来的那一部分是因为魂魄归体,另一部分或许真的是因为脑部缺氧或者受了刺激。”
“周临风”和“唐拾”外貌全然不同,他身上也没有任何周临风受过的伤,以科学的角度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而从城隍的角度来说,更像是同一个魂魄换了一副躯体。
隐秘的不安在心底转瞬即逝。
宋柏道:“那你还记得漓阳大地震之前,对我投怀送抱还爬床的事情吗?”
“……?”唐拾掀起眼皮看他。
下一秒宋柏被他掐得倒抽凉气,断断续续道:“谋杀亲夫了!”
“没用力。”唐拾瞥了这个戏精一眼。
“我说真的。”宋柏说道,“毕业典礼那天,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唐拾惊讶地看着他。
“后来我们还见过一次……漓阳大地震之后。”
这次宋柏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唐拾颜色淡薄的唇抿了抿,道:“怎么说?”
“那会儿我刚接到大地震的消息,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漓阳已经被全线封锁了,到处都是被那些怪物破坏得乱七八糟的路。”
一切通讯都是断开的。
他们只能乘坐军用卡车一路往深处探索,夜里住在楼体布满裂纹的破旧招待所内,放眼望去都是废墟。
那天还是傍晚,宋柏吃了压缩粮食,拉下窗帘早早睡下。
接下来清理那些“东西”他们将没有一点休息时间。
恍然间在黑暗中,他忽然听到一丝衣料摩擦的声音,宋柏想睁开眼,却发现整个人像被梦魇压住了,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按得他动弹不得。
他用力想睁开眼睛,只能模糊地透过厚重的睫毛,看到昏黄的夕阳穿过布满尘埃的窗帘,有个黑影趴在了他身上。
“宋柏。”他听见黑影说。
身上的热度格外明显,凭借着熟悉的感觉他立即判断出了这是谁。
“别再往前走了,绕过这里。”周临风说,声音里有几分难以察觉的伤感。
他在宋柏耳边低声说:“等我回来。”
然后他看到窗帘扬起,周临风从他身上离开了。
——这也就是宋柏三年来一直认为周临风还活着的原因。
他了解周临风的为人。
如果他当时去往漓阳真的预感到自己是去赴死,那绝不会回来见他这么一次,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唐拾听得眉头紧锁。
“然后我就睡过去了。一直到第二天凌晨,被人叫醒。”宋柏说道,“我第一时间问了所有如,探查了窗户和其他地方,没有找到人进来的痕迹。”
但事实上,当时那片混乱的废墟里,要判断是否有人进出过是非常艰难的。
那天夜里谁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行进的时候宋柏坚持绕路,他们即将路过的地方果然发生了严重的滑坡,如果没有改道而行,必然就埋葬在滑落的山石下了。
后来漓阳进行全面搜索,城隍庙找到了周临风的尸体,确认身份后送往火化场。
但从尸体发现的位置来看,根本没有可能在那天傍晚赶到宋柏所在小队休息的位置。
他提着伞就踹开了城隍庙的大门。
但是到最后,连赵明川都觉得他那天是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要么就是冥冥之中周临风旧情未了(特指友情。——赵明川注),还魂回来救他一命,这种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宋柏始终相信他不曾死去。
“你也确实回来了。”宋柏在黑暗中摩挲着他的手掌,凭借着掌心的热度,感受到身边这人确确实实是鲜活的,而不是什么幻觉。
唐拾心底一热,很轻地反握回去。
尽管宋柏短短几句揭了过去,但这三年间他不顾一切隐藏在幕后,试图寻找死去的周临风,背着谢桢的骂名,以及探查漓阳事件的真相,绝不会是这么轻松如意的。
“在想什么?”宋柏低声问。
唐拾摸着下巴道:“我在想……我当时为什么说这句话。”
——等我回来。
他当初究竟要去做什么,才会在漓阳的废墟当中,潜入宋柏的房间留下那一句承诺。
总之绝对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年的迷雾之中,无数错综复杂的线索交织在一起,让人捉摸不透。
“嘶。”或许是想得太过入神,唐拾捂住头,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先别想这么多。”宋柏立刻替他按住额头。
“按这么说其实不是毫无切入点,”宋柏看着他说道,“有个人。”
唐拾抬头看他。
宋柏一字一句道:“谢桢。”
提到这个人,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几分复杂。
谢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老师,他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毫无兴趣,他是那种乐于在课堂上折磨和拿学生做实验的人。
——比如收缴学生带来的薯片,赶人去通宵熬夜拉练,然后把他们关在幻阵里饿得两眼发绿,自己当着他们的面一边啃薯片一边追剧。
说来他叛变被通缉这事,如果发生在他们的学生时代,估计赵明川和宋柏都能站起来拍手叫好——唐拾应该不会站起来,但他会冷漠地鼓掌。
他相当聪明,且又相当放肆。
“我想,出现在周氏老宅的那个幕后之人,应该用了某种手段控制谢桢为他做事,”宋柏沉吟一会儿,道。
“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被完全控制,应该是留了后手,才能三番五次跑出来救你。”他说道。
“说起来,他怎会把自己搞成那副惨样。”宋柏轻声道,“真是天道好轮回。”
唐拾前几次看到谢桢,他都出现得很短暂,整个人包裹在黑衣里,如果不是过于熟悉,根本认不出那位这位意气风发的老师。
宋柏道:“有没有关于他当时卧底的资料?”
唐拾倏然睁眼:“……谢桢的一切资料都是绝密的,当时看完就销毁了,那个组织的相关信息也是。”
“不过我当年搜集了很多旧报纸,压在柜子底下。”
信息很杂乱,一般人看不出那些报纸之间有什么联系,是以他搬走的时候没有处理。
“那可有点远,等明天——”宋柏想要拿起身边的手机订车票,扒拉了两下没能成功起身,他还醉着,属于是大脑可以转,但身体不受使唤的状态。
来电是赵明川,唐拾好笑地帮他接起电话:“喂?”
接起的一瞬间赵明川的声音顿了一瞬间,心说我特么的。
他竟然已经对唐拾接宋柏电话这件事接受良好了。
片刻后他稳住心神,声音严肃道:“有点问题,城隍那边找人查封了那几家文具店,也看了那个老板批发出售的所有东西,根本没有任何结果。除了当时我们玩的那张,那些碟仙纸里面没有夹层,是普通的玩具。”
唐拾呼出一口气。
“我们去探查文具店当天,应该已经被附身在文具店老板身上的人察觉了,我们去废弃地铁站的当天晚上到前往周宅,几个小时内足够把东西都换掉。”他说道。
“话是这么说,“赵明川烦躁道,“但现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而且还有一件事更加麻烦。”
赵明川神色凝重:“文具店老板的尸体被发现了,被炸药炸成了三十多块,法医从上礼拜拼到现在总算拼好了,报告显示他在接受爆炸之前就已经死了,喉咙的地方有勒痕——在周氏祖宅最后一个接触过他的人是你。”
“他们认为是我杀了他?”唐拾低声道。
他感受到有人安抚地握住他的手掌,一抬头对上宋柏的目光。
“也不能这么说,但风宪希望你们接受询问。”赵明川那头好像也顶了很大的压力,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唐拾说:“好。”
宋柏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唐拾跟着他起身,下山的路比来时还要幽暗,两人走了不少功夫,但谁也不想走得更快。
江畔的灯照出水面上细碎的光影,以此为界,好像要从某个安稳的小角落,重新踏回到喧闹的凡尘。
宋柏强称自己还喝醉了,走山路危险,贴他很近。
唐拾心道也不知道是谁来的时候驾轻就熟连个顿都不打。
昏黄的暖色路灯下,宋柏忽然偏过头来道:“那我现在叫你临风还是唐拾?”
唐拾没想过这个问题,继续往前走,顺口说:“唐拾吧。”
毕竟已经听习惯了。
况且赵明川那边还得慢慢来,首先他是周临风这个事实就很炸裂,宋柏跟他表白这个事实更炸裂,一不小心把人整心梗了也不太好。
“嗯。”宋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唐拾终于注意到他的视线。
“看我干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宋柏已经揽住了他的脖子,掌根贴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一般在他泛红的唇上亲了一下。
宋柏掌根很热,浅薄的唇带着一丝微醺的气息落在他嘴角。
“等会儿回去就没得亲了。”他小声说。
唐拾猝不及防,只抓住他的衣摆,被亲到的时候指尖收了收,等他把人推开,短暂的吻已经结束了,柔软的触感却仿佛还停留在远处。半晌,心脏才又重又快地跳了起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烫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