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山乾抱着铲子,小心翼翼地抓着绳子往下降。
挖了一天一夜,他们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进入墓穴的位置,探出一条路来。
——他现在在下人生中第一个墓。
要不然去找个考古方向的工作,祝山乾想,这不是还挺有缘——
——分。
祝山乾一脚踩到了湿漉漉滑唧唧的东西,他提着手电筒往下一照,他落在一个巨大的坑里,脚下是数只干枯的手骨,旁边堆叠着层层人骨,历经千年的尸骨泡在尸油里,尚未完全腐坏。
祝山乾睁大双眼,考古梦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好在他这几个月跟着几位大佬混饭吃,心理承受能力一提再提,才没至于当场昏过去。
赵明川折返回来,手电在前面晃了晃,严肃道:“悠着点,下面不安全。”
祝山乾捂头上的防毒面具连连点头。
赵明川摊开手里的图纸,大明山古国留在的记载太少,墓的形式并不明确,只能作出大概判断。
先前宋柏提的村民挖的盗洞应该在墓的正前方,而他们进入的地方则是侧后方,大约是个殉葬坑。
往前数十米,四周全是厚重的墓砖,一人多高。
再往前走,面前是数十道岔开的路口——这里便是宋柏他们提到的迷宫了。
他没想到整个墓穴都是在错综复杂的迷宫深处,他们二人倒是乐得轻松,跟着村民找到了路。
祝山乾惊呆了:“这怎么办啊赵哥?”
赵明川咬咬牙道:“做标记,一条一条试过去。”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宋柏一怔。
唐拾之前说的话落入脑海。
——漓阳的事情闹得很大,城隍庙内部有很多人希望我想起来,无论用什么手段。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满腔心疼间终于生出一丝怒火,他知道城隍庙内部自有一套规则,他不想碰也懒得靠近,却不想数十年过去,这种腐朽之气非但不减,反而愈发根深蒂固。
也难怪唐拾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么厌烦。
宋柏清楚城隍的某些德性,得不到的东西哪怕放出去了,也要处在控制之中,恐怕先前如他一般的,都是来试探和监视唐拾的。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唐拾终于脱力,重新陷入昏迷,他的身体冷得可怕。
宋柏撑开衣物,替他挡住墓穴里的风。
宋柏手掌不着痕迹地一顿。
——这地方什么时候有风了?
宋柏倏然眯起眼睛,墓穴的地图在他脑海中展开,这两天他把墓穴里外探查了个遍,通道都被巨石堵塞,他担心氧气耗尽连灯都没点,又怎么会有风。
能形成风的,一为灵,二为气。
此处没有气,那就只能是灵了。
这里没有纸笔,他抱着唐拾,用短刀刀刃划破手指,在石墙上画了个符咒。
这符能短暂增强生魂的力量,此处没有条件烧符纸,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锵!”
微风再次出现了,宋柏将沾惹鲜血的短刃架在魂魄面前,点燃了灯。
面前飘过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人影。
——正是沈寒潭的残魂。
沈寒潭并不在意脖子上的短刃,透明的唇动了动,凝视着神智模糊的唐拾,道:“对不起。”
宋柏冷冷打断他:“别说废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抱歉,我被囚于这方幻境之中百年,方才花了很大的功夫,刚刚才从小墨身边逃出来片刻,却没办法在人前现身,若是时间久了,还是会被察觉。”沈寒潭叹道,“他变成这样,是我之过。”
“你也知道啊。”宋柏收刀入鞘,揉了揉倦怠的眉眼,没好气道,“少说废话,有没有出去的办法?”
沈寒潭道:“有。”
宋柏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干脆:“怎么?”
沈寒潭温柔的眉眼闪过一丝凝重,道:“棺下之水是活水,棺椁下有水道,一路通往外面一个地下泉,这个幻境时日已久,融了太多冤魂死气,你们哪怕找到阵眼也未必破得了,照这位先生的情况,只能先脱离这个幻阵范围,出去为妙。”
谁能想到,那棺椁下恶心的粘稠液体竟与活水相连。
“等一下,”唐拾的声音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嗓子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声音很轻,宋柏低下头才能听得清。
“唐先生。”沈寒潭的魂魄飘到他身边。
唐拾咳嗽两声,涣散的瞳孔费力地重新聚拢,道:“你当初,咳咳,是谁……让你看了三生镜的碎片?”
沈寒潭沉吟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宋柏神色不虞道:“你不知道?”
“当时墓中有个黑色的虚影,自称巫师的魂魄,给了我避开守墓残魂的银铃,还告诉我里面古董价值连城,并告诉我棺椁不能乱动。”沈寒潭回忆道。
话毕他也察觉不对,既然小墨是巫师转世,当年的巫师又怎么可能有魂魄留在世间,只不过他百年前失足落入墓中太过震惊,对鬼神之事又缺乏了解,才会轻信那道黑影。
宋柏忽然皱起眉毛,有种极不好的预感,问道:“水道向外,要多久才能出去?”
沈寒潭迟疑了一下:“我亡魂之身不惧水,曾探过一次幻阵边界,常人屏气三分钟,就能到地下泉。”
“三分钟……”宋柏低声道,不祥的预感灵验了。
他闭气三分钟绰绰有余,但唐拾如今这个身体状况,恐怕连进到水下都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唐拾躺在他腿上,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掌,轻轻戳了戳宋柏,声音很轻:“城隍爷,宋……大师,咳咳,你出去找人救我呗?”
“出去找人?”宋柏被气笑了,“然后带人来挖你的白骨?”
沈寒潭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神色黯了黯,浅色的魂魄似乎更淡了些:“抱歉。”
“我……”唐拾用微弱的声音道,“咳咳咳咳——”
他后面要说的话被宋柏一巴掌捂了回去。
唐拾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宋柏神色有些严肃。
“唐拾,没人希望你死。”
“所以,清醒点。”
“我忘了说,比起半死不死的躯壳,蛊虫和残魂都更喜欢活物,新鲜的血肉和生魂都能引起它们的注意。”宋柏把唐拾上半身扶起来,从背包里抽出一根绳子,把唐拾的手捆在身后,“抱歉,虽然你没有力气,但还是保险点好——我事先说好,你不亏啊。”
唐拾有些茫然,听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下一秒宋柏咬破舌头,端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唐拾下意识后仰,宋柏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把手掌垫在他的后脑,他撞在宋柏的指节上,没能碰到坚硬的石壁。
他第一个反应是——这城隍官疯了吗?
这就是他说的不亏?!
灯在脚边燃着,两人纠缠在一起,飘忽不定的影子落在地上。
微弱的光打在他的眼角眉梢,这距离近得唐拾能够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压在脸颊上挺拔的鼻梁。
宋柏这张脸长得太具有欺诈性,如果说唐拾的容貌像是古朴秀雅的白瓷器,那宋柏更像是某种雕琢完成的钻,反射着毫不收敛的光芒,帅得张扬耀眼。
他手指蜷缩着。
两人从胸腔到肋骨贴得严严实实。
他虚弱无力的身体能够感受到宋柏富有生命力的心跳。
又沉又重。
唐拾喉结滚动了一下。
血腥味和粗浅的湿意侵入口腔,他猝不及防连齿关都忘了咬上,朦胧间他只觉得,这太像一个吻了。
像到他几乎忘了胸口撕裂开来的疼痛。
新鲜血液冲入这副死气沉沉的身体,他浑身上下寄生的蛊虫都开始躁动起来,争相向一个温热的、健康的身体里爬。
他能感受到令人作呕的虫子正在慢慢从食道深处爬上咽喉,无数触足在喉壁蠕动着。
宋柏感受到蛊虫黏湿恶心的头部钻入了口腔,朝着身体内部爬去,他不敢动,这些蛊虫在唐拾体内繁衍生长了数个小时,已经跟他的每一条血管长在一起,除非主动爬出,否则将会像连根拔起一棵树一样,撕皮裂肉,将所有的血管和神经都带出来。
柔软的嘴唇贴在一起,唐拾被他不容置喙地压着。
蛊虫潮水般从身体的每个角落钻出来,向着另一个躯壳和汇聚。
不知过了多久,唐拾睁开眼,对上的是沈寒潭默然无语的脸。
“……”
宋柏猛然朝旁边栽倒过去。
身旁的人伸手扶住他,宋柏双眼紧闭,脸色发青,额间全是汗。
宋柏绑着他双手的绳子并不牢靠,随意一挣便挣开了。
唐拾架起他,靠着墙壁,艰难地起身,浑身疼得像是刀片滚过,腿止不住地抽搐痉挛,没等站稳,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再次栽回去。
“要不要歇一歇再走?”沈寒潭担忧道。
唐拾摇了摇头,蛊虫在他体内肆意钻来钻取啃咬的伤口尚未愈合,整个喉咙都是肿的,一说话就是撕裂般地疼,不过万蛊噬心的痛楚已经没那么剧烈了,现在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虚弱。
他低头,瞥到了宋柏皮肉翻开的手腕,身形一顿,扯开衣裳,把几块碎布压在伤口上。
被蛊虫的幻觉掌控的时候,他虽然神志不清,却留着记忆,他下了死口,咬出的伤口深可见骨头,也不知道这人把手递过来的时候是怎么忍的。
他架着宋柏摇摇晃晃向墓道深处走去。
“唐先生,”沈寒潭在他身后道,目光萧索,鬼魂没有呼吸,他却在沈寒潭口中听到了一声叹息,“若是可以……请带人回来,毁了它……毁了这个幻境吧。”
被锁在这里数百年,靠着活人的魂魄再此处苟延残喘,无论对当年的将军还是现在的他,本身就是一种折辱。
黑暗中看不清唐拾的神色,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