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到, 平京气温如坐火箭般上升,平均温度直逼四十摄氏度,人走在街上, 火辣辣的太阳照下来, 只觉那瞬间就要被烤熟了。
学生放假回家后, 江昭意就彻底闲了下来,每日除了去工作室处理事宜,就是在家练琴, 或偶尔应裴大小姐的约,和她一起去下午茶。
祝诚济和宋白敏的事只在被爆料第一天闹得沸沸扬扬,后面一段时间再无其他消息。
江昭意曾私下和江霁风联系, 询问阿公那边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江霁风没正面回答, 只微妙地透露出江学名有意让祝诚济和江舒慧离婚。
江舒慧两人离不离婚,江昭意浑然不在意,只当耳旁风听过, 便不放在心里。
周六, 江昭意打算去申城探裴延的班,收拾好行李要出门, 手机铃声不应景响起, 她拿过一看,是阿公打来的电话, 立刻接通:“阿公。”
江学名嗯了一声, 声音很是疲惫:“阿昭,来丽景别墅一趟。”
丽景别墅是江舒慧前几年为江枝意买的房子, 目的是为了让她日常工作更方便点儿。
江昭意不知道江学名为什么让自己去丽景别墅,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挂断电话, 江昭意给裴延发了临时有事,明天来的消息,旋即又把航班改签,然后驱车前往丽景别墅。
丽景别墅位于平京东二环,距离西溪花间不远,现在又不是早晚高峰,一路畅通无阻,江昭意只用几分钟就到了。
江昭意把车停在公共车库,快到门口时,她给江霁风发消息:【哥,我到了。】
【好。】江霁风消息回得很快。
江昭意站在庭院门口,冷淡扫过眼前装修华丽的别墅。
江舒慧为江枝意挑选的这套独栋别墅,是丽景别墅开盘以来占地面积最广,位置风水最好的,除了独栋别墅该有的设施,江舒慧还让人引了活泉水,给江枝意造了个人工温泉养生。
很快,面前银色防盗门打开,江霁风从里走出来,他穿了件白衬衫,黑西裤,破天荒地没有戴眼镜,清冽平淡的眉眼蕴着一丝冷厉的戾气。
江昭意有些惊讶,她这个哥哥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的清冷性子,能让他情绪起伏的只有温家那位,其他时间就跟没感情的机器人一样。
“哥。”江昭意先出声叫人,忍不住猜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叫江霁风这般清冷的人都生气。
江霁风颔首嗯了一声,半侧开身,让江昭意进去,在两人擦肩而过时,江霁风低声开口:“阿昭,无论发生什么,哥哥永远是你的靠山。”
江昭意来不及细品江霁风这话什么意思,不经意间地抬眼,看见客厅的一幕,神情明显一怔。
客厅气氛压抑,江舒慧捂脸坐在沙发上大哭,江学名阴沉着一张脸,身上气势骇人,不知道是不是江昭意错觉,她总觉得阿公的背更佝偻了。
跪坐在地毯上的女人是宋白敏,祝诚济站在她身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的江枝意想要上前去劝江舒慧,被她一巴掌打开:“你滚——!别碰我——!”
“妈……”江枝意弱弱唤了声,被江舒慧打断,“我不是你妈,你别这么叫我!”
“过去吧。”江霁风关上门,轻拍了拍江昭意的肩。
江昭意敛起思绪,迈步走过去,无视在旁众人,和江学名打了招呼,江学名让她在身边坐下,等凑近细看,江昭意才发现江学名两鬓又生出了许多白发。
“阿昭——,”江学名出声唤她,慈爱目光透着愧疚,“本来这事我和你哥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但作为受害者,我想你该有知道真相的知情权。”
受害者?
江昭意拧眉,疑惑看着江学名。
江学名把茶几上的密封袋递给江昭意,江昭意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两份亲子鉴定报告,受检者是祝诚济、江枝意和宋白敏,检验结果是祝诚济和宋白敏与江枝意之间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手里两份报告纸张很薄,江昭意却觉泰山压就,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她来回深呼吸好几次,才找回自己声音,但一开口,声调就变得颤抖:
“阿公,这份报告是什么意思?”
江学名凌厉眼锋射向宋白敏和祝诚济,等转向江昭意时,眼神又变得温和:“如你所见,我们江家替你爸白白养了二十多年的私生女!”
江学名告诉江昭意,当年她和江枝意被抱错,是宋白敏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女儿过上好生活,还要让情敌为自己养女儿。
而这一切祝诚济都是知晓的,包括宋白敏在寒冷冬雨夜遗弃江昭意,也是他默许的,哪怕后面江昭意被认回江家,江学名找人私下调查当年真相,祝诚济也在其中捣乱。
祝诚济做这一切,只因为想要报复江学名——既然你看不起我,处处防着我,我就让你江家血脉流落在外,让你江家为我养女儿。
江昭意一直以为自己脱轨的人生是命中注定,时至今日才知道是人为,而这一切的帮凶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江昭意倏地抬眸看向祝诚济,眼睛微红,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在最开始默许宋白敏行为?为什么在她回家后对她漠视?为什么在阿公一次次调查真相时,在暗地里捣乱?
祝诚济印象里,江昭意这个女儿向来是安静乖巧的性格,从没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他一时怔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看着那双清灵的眼睛。
为什么?
祝诚济也问自己。
最开始,他也期待过这个孩子的降临,可在巨大利益面前,那点仅存的父女情根本不够看,所以他默许宋白敏行为,甚至还为她善后。
“祝诚济——!你怎么做的出来这么猪狗不如的事的——!”原本只自顾自哭泣的江舒慧先是对祝诚济拳打脚踢,又扑向江昭意,把把她抱得很紧,一边哭一边道歉:
“——昭昭,昭昭……对不起,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因为江枝意忽视你……对不起,昭昭……原谅妈妈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昭昭……”
江昭意僵坐在原地,任江舒慧抱着自己哭。
许久,江昭意恢复冷静,她淡定推开了江舒慧,指着一旁的江枝意,笑盈盈开口:“您的女儿在哪呢。”
江舒慧哭声止住,语气不可置信:“昭昭,你什么意思?妈妈也是受害者,所以这些年才会对你关怀不周,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江昭意清冷眼睛看着江舒慧,语气平静:“您一句所谓的‘关怀不周’,是我被您关在狭小阁楼三天,是您为了江枝意,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一次又一次地忽视我——”
江舒慧捂嘴哭了起来,一遍遍重复“对不起”三个字。
江昭意内心升起一阵快意,她确实不是什么圣人,看见江舒慧哭,只觉是她的报应,甚至还开口:“其实,在最开始回到这个家时,我也期待过您会爱我。”
“可是妈妈,您根本没有爱过我,所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您?”
江舒慧抬眸看着江昭意,她是笑着的,眼底没什么温度,看她目光也像看陌生人。
她的女儿不会原谅她,这个认知让江舒慧备受打击,一时跌坐在地,喃喃道:“我不知情啊,我也是受害者啊……”
“是啊,您也是受害者。”江昭意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江舒慧,眼神一片冷淡,“可在得知我和江枝意被抱错时,您有无数次爱我的机会,但您都选择了放弃我,所以我也放弃您了。“
”对不起…,对不起——“江舒慧一昧哭泣。
江昭意不太想继续待下去了,她转头看向江学名:“阿公,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江学名眯起眼睛打量江昭意,记忆里那个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模糊记得,当年去栖塘接她回平京,江昭意是很爱笑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脸上笑意逐渐被清冷代替。
“阿昭,你今天没戴眼镜。”江学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江昭意一怔,下意识答:“很久不戴了。”
江学名是过来人,哪不知道江昭意这姑娘戴眼镜是为什么,她把栖塘镇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用一副眼镜藏在了面具下,整日用清冷待人。
是什么时候不戴眼镜了?
好像是从他松口她和裴延在一起后,这姑娘就不再戴眼镜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
江昭意慢慢做回了最真实的自己。
江学名叹息,他为江家付出了所有。
年少结发的爱妻,因工作原因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只能用余生不娶来怀念,为了江家发展,他舍弃了从小抚养长大的江霁风,让他娶他不爱的人。
江学名活这么些年,从未对谁生出过愧疚之心,唯独面前半路归家的小孙女,江学名是真的对她又愧疚又心疼,她本该是江家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从出生就拥有天之骄女一般优渥的生活。
可就因为宋白敏的歹意,祝诚济的默许,她的人生轻易被旁人顶替。
即使后来归家,江昭意也从未享受一点儿父母的爱,她像个游离在外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顶替她人生、身份的江枝意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冗长缄默,让江昭意一颗心慢慢沉入谷底,她知道阿公为了江家颜面,什么都可以舍弃,而这些丑闻一旦揭露,肯定会影响祥汇股价。
所以,她不确定江学名内心那杆秤是偏向谁的。
“阿霁,报警,顺便联系律师。”江学名开口,语气严肃。
江昭意骤然抬眸,错愕看着江学名,张了张嘴,只能缓慢发出一个单音节:“阿……公……”
“跟讨回你受委屈的利息相比,祥汇、江家都不算什么。”江学名起身,抬手摸了摸江昭意发顶,慈爱的嗓音像在安抚小朋友,“这些年,让我们阿昭受委屈了。”
江昭意看着面前的老人,他的背已经佝偻,两鬓白发越来越多,阿公是真的老了。
“不委屈的。”江昭意眼睫一颤,眼泪缓缓落下。
江学名摸了摸她发顶,出声让江霁风送她回西溪花间,江昭意乖巧告别离开,她知道阿公此举是为她好,不想让她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江霁风本来是要送江昭意回西溪花间,兄妹两人才到车库,江昭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江霁风说:“哥,你不用送我回去,我想去一趟栖塘。”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去一趟栖塘。
“好。”江霁风点头,目送江昭意高挑身影走进停车场。
那抹纤瘦背影快要消失成点,江霁风出声唤她:“阿昭——!”
江昭意转头看过来,午后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她脚下,她站在光里,笑着弯起双眼,脆生生地应道:“怎么了,哥?“
这场景太过熟悉,江霁风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午后,同样的阳光,同样笑盈盈的少女,弯起眼睛,笑容害羞又娇俏:“哥哥好,我是江昭意。”
江霁风心一动,脱口而出:“阿昭,开车小心。”
他不是什么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对这个妹妹也从来都是行动上的关心大于说的,但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说出口的爱,远比沉默的爱更让人心动。
江昭意轻声应了好,挥手和江霁风告别,逆光离开。
目送江昭意远去,江霁风才转身回去,然后让祥汇律师团队收集证据起诉祝诚济和宋白敏两人,并向外公开江昭意和江枝意身世,宣布江家、祥汇与江枝意无任何关系。
而宋白敏和祝诚济因拐卖儿童获罪,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处理完这一切事宜后,江霁风给裴延发消息:【去栖塘找阿昭。】
裴延看见这条消息时,正好结束了《璀璨之星》新一期的录制,再看网上铺天盖地的“江家真假千金”一事,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给江昭意打电话。
忙音响过几声后,江昭意才接通电话,裴延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哪?”
“阿延,下雨了。”江昭意看着从青瓦滴落的雨珠,语气委屈,“我没带伞。”
裴延把车速提到极致,黑色大G像一支利箭划过茫茫夜色,他打着方向盘,眼睛看着窗外,开口哄她的语气很温柔:“那你乖乖待在那,等我来接你回家。”
“好。”江昭意轻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