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业招呼所有人落座。自己却借着去拿佳酿的名义, 把季尘一同叫了出去。
明眼人都知道,桌上什么珍贵名酿没有?何必劳烦一个创收百亿的集团董事长亲自去拿?不过是借口罢了,但在场的人也都配合着起身目送他们出去。
似乎只有姜一柠跟他们不处在同一个大气层。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完全无视掉这所谓的社交礼仪、长幼尊卑。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宴会厅的那一段时间里,强烈的窒息感将她牢牢裹住。心悸、恶心, 灵魂像是被抽走了一样整个身体木木地往下坠。
她如同溺在冰冷的海水里, 一直一直往下沉。无光的深海沟壑,那里好像才是她的归宿。外界的一切声音她都听不见。
季尘从起身目光就一直放在她的脸上, 直到离开也都只是看她头垂得低低的。
没走多远, 季文业已经按捺不住自己胸腔里的怒火。猛然停下转身手里的拐棍捣地发出好几声响动, “今天是什么场合你知道吗!”
“你把那个女人带过来是要做什么?!”低沉的嘶吼像是困兽,发泄着他的不满。
“她是我妻子,这话我说了不止一遍。”
话音刚落, 季尘就发出一声闷哼, 脸上却还是不露声色的平静。
季文业举着柺棍,刚刚那一下重重地打在季尘的肩膀上。他下手不轻, 连自己都踉跄了一步。
“你给我记住了!只要你一天姓季, 季家的儿媳妇就只能由我来定!那个女人你想玩玩也好, 还是在外面当情妇也好我都不管!”
“但是!”季文业语气阴冷下来,“如果你想玩真的,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她自己离开, 但那个时候我就不能保证她还能不能好过了。我不希望我们父子俩因为一个女人闹到这步, 你自己想清楚。”
季文业年轻时候的手段季尘多少听过,能靠自己一人之力攀上当初风头正盛的宁家已经算是能人了, 后来虽然靠着妻家资金扭转乾坤, 但商场上的厮杀也是他真刀真枪博出来的。有时候底线就是毫厘之间,生意人常在灰色地带游走。那些生意场上的肮脏手段他不屑用, 但自有人用得如鱼得水。
季尘笑了笑:“所以您给我选的妻子是沈总的妹妹?”
见季尘主动问自己,季文业声音缓了下来,“可是也是她也可以不是她,只要对集团大发展有帮助就行,结婚本来就是一桩成本最低的生意。”
“生意?”季尘眸光闪过一丝凉薄,“您当初跟我母亲的这桩生意也是这样做的?”
“别提你母亲!”拐棍的声音震耳欲聋。
“不提?你这桩生意害了多少人?你的妻子,你的女儿都是受害者,甚至现在连没名没分跟了你几十年的女人都不管了?”
“那您何必当初因为她害得我母亲抑郁而死,要不然舅舅不跟您闹掰,没准连宁氏您都有了。”
季文业身体颤抖,拄着拐棍的手背攥起了青筋,脸色阴沉骇人。
这场指责如同纷飞的火星,一旦点燃便有燎原之势。季尘眼稍微红,低沉的声线缓缓从薄唇中吐出,“所以您这样做到底是是为了季宁好,还是只是想让我再复刻一遍您联姻下不堪的人生?”
咚——
一记闷响狠狠地砸在季尘的脸上,眼角瞬间破皮出血。
“你再说一遍!”
羞怒几乎让季文业失去理智。他没停手,一棍又一棍落下,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一个人屈服就范。
可他忘了,季尘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因为母亲想要一心讨好他的小孩了。
季尘的脊背挺得笔直,额头冒着细细涔涔的汗珠,嘴里硬是没有发出声。
-
宴会厅内。
季尘和季文业出去后桌上的气氛一下就冷了下来,没人说话只是互相偷偷打量着对方。姜一柠坐在黎雅的旁边,她不管问什么姜一柠都只是点头或者摇头,眼神始终落在桌子下面。
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有要来人的迹象,黎雅率先打破了沉默,“沈先生是哪里人呀?”
沈之诚的目光从别处转过来:“我父母是林宜人,不过我出生就在法国了。”
他说话时不紧不慢,还带着微笑,再细微的问题都会认真回答。似乎语速、说话的表情都是一套标准化的流程。
当一个人男人有钱有颜,还谦虚绅士,那么他大概率会迷倒一众女生。
“那您汉语说得真好。”黎雅笑了笑,话锋转得快,“您住法国哪儿?我和一柠都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
姜一柠微微顿住,一阵木然感从下颚传到头皮,整张脸惨白。
回答时沈之诚却看向姜一柠,笑意不达眼底,“巴黎。”
“巴黎啊!”黎雅伸手捏住姜一柠的胳膊晃了晃她,然后挑眉道,“我们也是,这不是巧了嘛!”
沈之诚:“季太太也在巴黎待过?”
姜一柠咬着唇不说话,下唇几乎已经失了血色。
沈之诚又接着说:“难怪我会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这话里话外的怪异怎么也都能听出几分,加之姜一柠整晚的反应,谁都会觉得这好像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黎雅提姜一柠挡了话题:“沈先生这次回国是打算长住吗?怎么会到北铭来呀?”
白盛闲了多时,此刻轻声制止道,“黎雅,再问就不礼貌了。”
“没事的,白先生,我倒觉得黎小姐的性格可爱。”
沈之诚转身又继续对黎雅说话。
“我就是回国做笔生意,顺便——”
“看看能不能跟我那位故人叙叙旧。”
心跳好像停止了,一瞬间天旋地转。
姜一柠感觉脑袋嗡嗡的,大口喘着气。她下意识就是想逃,想要立马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腿是软的,她甚至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像那些用塑料袋套头自杀的人一样,她的口鼻像是被捂住了,里面的空气一点点在流失。她快窒息了,快死了,她好害怕。
可内心却好像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死了就会好的,一切就会结束了。
这是严重的惊恐症。
在病发时,那种濒死的感觉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来气。患者只有不求激发自救的本能,才能稍稍缓解。
可姜一柠在想,结束就真的会好吗?
她好想放弃了。
身体在往下沉...
下一秒,一只手将她从虚无的自我意识里拽了出来。掌心的温度像是给她仿佛在催化某种情绪的滋生,而那只手好像可以抚平所有的不安与躁郁。
“不好意思,我们先失陪了。”
季尘拉着她,带她离开。
这片困住她的沼泽。
-
出来时,天空还飘着雨,他们走得匆忙连伞也没拿。
季尘把姜一柠拢到臂弯中,然后把手里的外套顶在头上,一路往宅子外面走。
缓慢地在雨中走着,似乎这场雨也催促不了他们。
姜一柠低着头症状缓解了许多,好像只要跟季尘在一起她就会觉得安心。
雨水落着青石地面上溅起凉意,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并排着走。
“对不起。”
姜一柠转头微愣,不知道他这句对不起指的是什么。
他们继续走着。
半晌。
季尘喊她的名字——
“姜一柠。”
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她停住,转身在那拢宽大的西装下看着他。
庭院深深,在夜晚亮着几许灯光。又因雨雾蒙蒙,让这层层亮光朦胧中染上水汽。西装的阴影之下,姜一柠看不太清季尘的脸,只大概知道他眉头锁着。
“你会离开我吗?”他声音喑哑带着股讨好,眼底是说不清的缱绻。
头顶的西装像是天然的隔音器皿,他们在里面声音密不透风。姜一柠的心跳刚刚平缓下来,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又陡然加快。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她从小就有些死板、固守成规,连哄骗都学不来。
她甚至有些害怕,有些想哭。今晚发生太多太多事情了,她紧绷着的那根神经一碰就断。
好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了。”
带着点哭腔,软软润润的。
姜一柠看着他,身后那片雨幕渐密,豆大的雨点连成线升腾起一缕缕水雾。
朦朦胧胧的。
他的背全露在外面被打湿了,自头顶向下滚落几滴水珠。
姜一柠喉间梗着苦涩。
明明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明明从来被尊敬被捧着的人该是他。那一个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天之骄子,可也偏偏是他。
一如既往地如此庇护自己,有他在她从不必担心自己会淋湿。
季尘垂眸,一滴水珠从他的睫毛上轻颤滴落,“姜一柠。”
她心悄悄然,跳跃着。
“在我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里,我从来没试过喜欢一个人,我甚至不知道喜欢会是什么感觉。”
“你总说我是最成功的商人,最重利益,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季尘眼神湿润润的,像浸在水中一样温柔缱绻,“但是你知道吗,假结婚让你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跟你做的这笔生意,是我最亏的一次。”
姜一柠神色怔怔地看着他,唇角微动含了一口生涩在舌尖。
她不明白季尘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为什么?”
季尘俯身低低地凑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鼻息间传来他身上那股洁净清冽的气息,“因为为了做这笔生意啊——”
姜一柠顺势看清了他的脸,轮廓分明,眸光熠熠。
以及,眼尾那道浅浅的红色血痕。
顺着雨点,他的话咚咚地鼓动着姜一柠的耳膜。
“我把自己都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