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身侧边空了一块。
锦棠的腿有些疼,触碰到地面微微颤抖,缓过几秒后才站起身。
昨晚, 江少珩像在释放对她几天而来积攒的渴望。
几小时前,锦棠坐在冰凉的洗漱台上,两条长腿摇摇晃晃。
耳边, 全是水声。
旖旎却动人,她像蒲柳枝叶,虚浮着全凭江少珩抱着。
全程, 她都闭着眼睛。
浴室升温,四周的雾气弥散, 贴在墙壁, 给视线又覆盖上一层朦胧。
江少珩掐着她的腰。
面对落地镜,他单手钳住锦棠的下巴,靠前的一步, 是用撞的。
贴近半寸, 他哑着声,热气都散在锦棠耳廓, “这样看的清楚。”
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在她脑海演了一遍又一遍, 锦棠的脸慢慢升温,走进洗手间, 冲了把凉水。
抽了张洗脸巾擦干滑下来的水珠, 卧室内, 手机铃声响起。
用过的洗脸巾丢进桶里,锦棠跑出去接电话。
是沈悠宜, 她说过今天要过来。
下楼时,正巧碰到了管家在收香炉的灰, 他说早餐放在厨房蒸屉里温着。
“少爷一早被蝴蝶楼的老管家叫走了。”
老爷子寿诞在即,那边是得忙一阵。
锦棠没有去餐厅等着,伸手捞过架子上的太阳伞,往长廊方向去,“我得去接个朋友。”
“您先吃饭,我叫人去。”
管家说,这是江少珩吩咐的。
没有推拒,锦棠去茶室等着,双手搭在小叶紫檀木桌上,轻轻叩着响。
她很喜欢杳霭苑的早餐,纯中式,像以前有钱人家精雕细琢的菜式。
摆盘就说不出的好看。
牛乳杯还泛着热,她夹着半块糖酥饼,听见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悠宜傻眼了。
直至走到锦棠身边,她都没回过神。
“这比我家小区还大啊!”在见到熟人的第一眼,沈悠宜都没有多少真实感。
锦棠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杳霭苑,她克制内心的惊讶,尽量表现得平静。
这是她们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生活。
沈悠宜偷偷附在她耳边说,“这客厅是个水族馆吗?”
像生活在海底。
一边,管家问她要喝点什么。
沈悠宜对这个没讲究,就跟着锦棠的意思。
两个人坐在茶室,沈悠宜摸着眼前的桌椅,开口道:“棠棠,你朋友还缺朋友吗?”
她笑笑,把早点往一边推。
“怪不得你要搬。”
如果是她,在豪宅和平均三天停一次电的宿舍之间,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沈悠宜接过管家递过来茶,轻轻抿了口,很浓,和平常家里水烧开冲泡的截然不同。
管家告诉她,这是煮的。
普洱香气在房间内弥散,这是今年开春的新茶,第一批昔归普洱。
老爷子那边送来的,说是让苑里都尝尝鲜。
锦棠交叠双腿,看着眼前的沈悠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边雅致的环境,她的声音也降低了不少分贝。
“我感觉自己都文静了很多。”沈悠宜抬手,凑到她耳边。
博物馆都没给沈悠宜这么大的震慑力。
临近饭点,蝴蝶楼那边的老管家打过电话,说是江少珩得陪老爷子。
听着一众人口中的“少爷”,沈悠宜疑惑望向锦棠,“你这个朋友,是男的?”
“男朋友?”
她的逻辑似乎不是全无道理。
锦棠盯着碗里的汤,一层薄薄的油光浮在眼底,她含糊道:“嗯,算是吧。”
她把盛好的饭放到沈悠宜面前。
“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看赵倚婷,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男朋友有钱。”
锦棠到底和她还是不一样。
从始至终,她不清楚两个人到底能走多久。
而赵倚婷至少有个结果,她男朋友很明确地说过,会娶她。
“还是想把工作和生活分开。”锦棠示意她自己知道这事就好。
江少珩也从来没插手过她博物馆的事。
没有利益和金钱,不掺杂其他的,锦棠或许还可以期待几秒钟的真心。
……
蝴蝶楼内,座无虚席。
江老爷子闭目,布满皱纹的手里握着串菩提佛珠,拇指拨着转动。
耳边,响起老管家的声音,“您老不动筷,他们这些做小辈的也只能干坐着。”
今日算是家宴。
江沐娴都赶回来了,坐在齐雅蕴一家对面。
偌大圆桌,没一处空地。
老爷子缓缓睁眼,佛珠轻轻递给身后人收好,不怒自威。
“动筷吧。”
旁边,江少珩慢条斯理的剥着手里的鲜虾,硬壳脱落在盘里,他从旁边抽了张纸巾。
江老爷子忽地开口:“祈宁呢?”
“今儿毕竟是家宴,祈宁那孩子来了不方便,就留在停云苑了。”说这话的人是齐雅蕴,脸上挂笑。
“胡闹!”
这一声,四周的人手里动作同时暂停。
“祈宁怎么能算外人,让人去叫来。”江老爷子又重新放下筷子。
见状,老管家亲自走了一趟。
另外一边,江沐娴淡淡开口:“祈宁早晚是咱们江家人,侄媳妇这话说的,可别让纪家听了去。”
齐雅蕴依旧是笑着:“不过是小时候咱们大人的一厢情愿,现在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叫来难免尴尬。”
“是孩子们有想法,还是你有想法?”
这顿饭,吃得热闹。
江老爷子不悦,抬高声音,“好了,都少说两句。”
“这倒不怕人看笑话了!”
闻言,两人同时收了声音。
一边,始终没作声的江少珩还在擦着指尖,翻转了下手腕,秒针嘀嗒走着。
这个时段,杳霭苑那边已经过了饭点。
纪祈宁是五分钟后到的,简单扎了个马尾,像是临危受命。
她一向不爱凑江家的热闹。
老爷子让人在江少珩旁边副碗筷,用意明显。
停在门外的纪祈宁瞥了眼那处空地,笑着开口:“我是来看您的,当然得离您近点,祈宁又不是外人,坐您身边吧。”
三言两语,管家又叫人把餐具摆到老爷子旁边。
“你这孩子,就是招人喜欢。”
纪祈宁笑笑,“我呀,就跟您亲孙女一样。”
明里暗里地推拒以前的事,老爷子只笑,没多说什么。
因着纪祈宁在场,江沐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全程没好脸色。
老爷子不放筷,谁都没动,怎么都得把全程陪下来。
一直到下午两点钟,众人才离场。
江少珩被留下,跟着老爷子去二楼的书房,古香古色,桌上还点着龙涎香。
淡淡白烟在屋内萦绕,老爷子慢慢移到主位坐下,双手撑着拐棍,就拄在面前。
江少珩在书架上翻着这些没人动过的古籍,耳边,老爷子的声音传来。
“我听说,你把人养在杳霭苑?”
见人没作声,江老爷子也不再试探,直言道:“你让祈宁怎么想?”
“少珩,你现在得考虑成家的事了。”
没忍住地咳了两声,老爷子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江少珩的另一半可以不是纪祈宁,但总得门当户对。
他听江禾瑶偶然提过,那女孩子挺漂亮。
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描述。
普通的家世,干干净净的身份,她完全可以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江少珩不动声色移开话题,“您先把药吃了。”
“你跟爷爷说实话。”江老爷子边咳边摆手,情绪难免激动,“是不是真喜欢上人家了。”
寂静室内,爷孙俩的目光忽地交叠。
江少珩把手里的书扔到柜架上,歪歪斜斜躺倒几本。
“是。”
空气凝滞了一秒,他又启唇:“但也只是喜欢。”
今时今日,仅此而已。
……
回杳霭苑的途中,迎面撞见江沐娴。
“小姑。”他停住脚步,走进老戏台旁边的凉亭。
很显然,江沐娴就是在等他。
“少珩,过来坐。”
没推拒,他接过眼前人的浓茶,捏在指尖,热气氤氲在周围,渐渐消散。
江沐娴端着茶盏,感叹道:“原先,我和大哥就在这边老戏台听过评弹,现如今都翻新了。”
她的大哥江沐臣,是眼前人的父亲。
“老爷子爱听,总不能守着旧戏台一辈子。”江少珩没有陷入她的回忆中,只说了翻新的事。
江沐娴笑了,轻点头应着,“也是。”
她放下手里的茶盏,视线挪到不远处的停云苑,目光瞬间暗淡下来。
顿了几秒,她忽然开口:“现如今,你和齐肆还会来往?”
一个院里长大的,小时那会关系很好。
眼瞧着,江少珩点头。
“少珩,小姑毕竟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江景林那一家子能防还是得防着。”
江沐娴对他们的成见,不是一日两日。
“齐雅蕴当初能抛下自己亲生儿子去国外,肯定是有算计的。”
时至今日,如果齐肆有些成绩,那也得老爷子高看一眼,幸而,他没什么作为。
江景林夫妇这步棋算是赌错了。
“江家这杯羹,任谁都想来分一口。”江沐娴语重心长地提醒他。
远处,夕阳初现。
天边火烧云的光芒染红整座城市,凉风四起。
江少珩留了半碗茶,临走时,他轻笑着应承,有些意味深长,“您说的对。”
“江家这杯羹,想分的人确实多。”
话音刚落,他只留了个背影,往杳霭苑的方向去。
身后人,僵着的手臂渐渐松下来。
江少珩没回头,从凉亭到杳霭苑,还有段长长距离。
相隔很远,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走过来,管家打过招呼后,慢慢开口:“少爷,锦小姐叫了辆车,刚走没几分钟。”
“好像是她家里出事了。”
……
一小时后,老旧居民楼内。
像是人生的两种极端,明明刚开始,送走沈悠宜,她还在杳霭苑里品茗茶。
一门之隔,她好像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很乱很杂。
她接到电话就赶来了。
锦妈在那边哭哭啼啼,说是在外面借了钱,拿房子抵押,现在时候没到,这群人就来讨债。
三言两语,电话里也讲不清楚。
锦棠听到了那边的哄闹声,来势汹汹,伴随些破碎音。
似乎,什么被摔了。
“哐当”一声,在门内重重响起,锦棠的身体不由自主一颤。
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脸上黝黑,高出她一个头,沾着油污的短袖下有隐约可见的肌肉。
很凶地瞪过来一眼,“你是他们女儿?”
定睛,顺着男人身侧的缝隙往里面瞧,满目狼藉。
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
佯装镇定,锦棠是被推进家里的。
母亲在哭,父亲躲在反锁的房间。
“你来的正巧,还了三十万,我们哥几个就走,不然,你们全家就给老子滚出去。”
一屋子烟味,锦棠忍不住地猛咳两声。
旁边,或站或坐了四五个壮汉。
角落里,锦妈头发乱成一团,带着哭腔,对着自己女儿伸出去,“小棠……”
她挪动双腿走过去,轻轻蹲下。
“三十万,你们借这么多钱干嘛?”
锦妈摇摇头,“没有,我们就借了十万,是为了……为了小言上学的事。”
“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小言要上学啊……”
一颗心,沉重又绝望。
大门重重合上,带进来一阵难闻的风,吹乱她的头发。
又是为了锦言。
“小棠,本来说好的,两个月之后再还,是他们不守信用,而且还涨到了三十万。”
锦棠听明白了,这是非正规途径地放贷。
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谷底,“那两个月后呢,你们去哪找这么多钱?”
就算不是今天,这老两口也拿不出来这些钱。
锦妈沉默了。
“说啊!”
锦棠眼眶红了,其实她多少能猜到一些。
“是你爸说的,他说你不会不管我们,到时候让你嫁人。”
很轻的音调,却重重往她心里砸。
慌忙中,锦妈去抓她的手,“小棠,你听妈妈说,那个小伙子人不错,你……”
狠狠地抽走自己的手。
明明是夏夜,她却觉得一阵冷,如坠冰窖。
“我就不应该回来。”
在这一秒,对所谓的家,她完全没了期待。
为什么她一定要做附属品。
一个为了证明他们多疼儿子的比较者。
木然起身,锦棠微微闭上双眼,她脑海里过着二十多年的老旧影像,企图在角落里寻找被爱的蛛丝马迹。
然而,降落了一场空。
明明她要的不多。
微垂着头,旁边几个男人的催促声环绕在耳边,经久不散。
她想逃,从这样的家庭,从无数亲临的阴影。
锦棠像生在一片荒迹里,从来没尝过所谓的疼爱。
她是个不招人疼的。
这话,锦棠记了很多年。
掏出手机,屏幕在下一秒亮起,锦棠的湿润目光定在江少珩三个字上。
五味杂陈,她启唇,声音冷得要命,“把我爸叫出来。”
“我们谈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