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聪聪, 是你吗?”

  吴伟伸出手,颤抖着抚上手表的屏幕。

  屏幕里的吴聪,脸色苍白, 唇色惨白, 脸上还有道道血痕。

  不知道死前经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吴伟哆哆嗦嗦问出口:“聪聪,痛不痛啊?”

  问完后,他又有些想哭。

  吴聪咧开嘴笑了笑:“不痛, 爸。”

  “爸, 你这些年在家都没有好好吃药, 还经常喝酒,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喝酒之前要先喝点牛奶垫垫,你怎么还是不听呢, 妈不在你就是乱来……”

  吴聪絮絮叨叨说着, 吴伟的眼泪再次哗啦啦往下流。

  “爸都听你的,只要你回来,爸爸都听你的……”

  吴伟摇摇头,他的眼里分明有泪光, 但还是努力咧开嘴,对吴伟露出笑容:“爸, 我回不来了, 你知道的。”

  吴伟跪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可是爸还没有看你结婚呢……”

  “那没什么的,我这辈子有你和妈妈, 我觉得已经非常幸福了。”

  吴聪伸出手, 想把他爸扶起来, 但却无法穿过屏幕。

  吴伟摇摇头, 他已经哭得说不出来话。

  “爸爸,放手吧,让周茹和其他的人安息,也放过郭钰和其他人吧。”

  “这些年,我没有去投胎,下面的鬼差说过,我的因果太重,投胎也是投畜生道,但如果不投胎只能当孤魂。但是没关系,爸爸,我觉得当个游魂也没什么,这样等你老了,你来到下面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你,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吴伟哭得更加不能自已:“聪聪,你告诉爸爸怎么样才能够让你安息,怎么样才能让你去投胎?”

  吴聪摇摇头。

  方子靖出声接道:“你就按吴聪说的做,把尸体该还的还回去,剩下的该怎么办怎么办。”

  “爸,比起报仇,我更希望你能健康快乐。”

  吴聪看着吴伟。

  “想我的时候,你就给我唱歌,你小时候给我唱的摇篮曲,我一直都在你身边,能听到。”

  吴伟哭着点头。

  林霈齐挂掉电话,屏幕归于寂静。

  林溪转头看着郭钰:“现在到你了。”

  郭钰的眼睛通红,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我很厌恶人们打着抑郁症的幌子,把罪恶之事进行美化,给自己的邪恶找借口遮掩……更厌恶人们对正义之人进行道德绑架。”

  林溪一双眼睛,认真地盯着郭钰,“不管你是出于畏惧,还是自私,你都欠吴聪一个道歉。”

  郭钰的脸上流下一行泪:“对不起,可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你不明白……”

  “我明白。”

  林溪打断郭钰,她慢悠悠撩起自己的衬衫下摆,洁白纤细的腰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伤疤痕,饶是经过了岁月,依然看得出划下那些伤痕时,该有多么绝望。

  郭钰看着那些伤痕,她震惊地捂住双唇,连方子靖看向她的目光里也满是诧异。

  可林溪丝毫不在意,她只是淡淡地问郭钰:

  “你有父母吗?”

  “我有,但他们总对我加以过高的期望……”

  “那多好,能有父母施压已经很幸福了,我没有,我从小都是一个人长大,除了福利院的院长,没有人会管我的死活。”

  林溪的眼神看向江水,复又问她,“你有朋友吗?”

  “我有,但他们经常会冷落我……”

  “那多好,我没有朋友。在三个月前,我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料,被人泼脏水,被人污蔑,看不见未来。”

  林溪垂眸。

  “我也曾想过结束一切,但命运还是让我止住了脚步,让我还是挺了过来,如果我当初也真的一走了之,后面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郭钰的眼里闪过泪光。

  林溪看着她:“生命很长,你已经死了两次,第一次的代价是吴聪的性命,第二次的代价,是周茹,是其他几个人的性命,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逃避。”

  郭钰的双眼噙满泪水,她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风吹过芦苇荡。滔滔的江水安静地流过,无声无息。

  林溪消瘦的身影立在夕阳下,闻陵远远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

  桥头古董店外。

  火盆放在道路两旁燃烧着,盆里放着一些纸钱,有青烟自火盆里袅袅升起。

  吴伟脸色苍白,他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两副人皮鼓。

  随后,用力将那两张鼓扔进火盆中。

  火苗迅速地将木鼓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林溪看着吴伟:“有个问题想问您,您屋里的香气是什么玄学的东西吗?”

  吴伟:“不是,是药物,能让人催眠致幻的,我以前当心理老师的时候,存了一些。本来是用来留着对付郭钰他们,能够帮他们抵达心底最痛苦的地方。”

  林溪心下了然,原来她心底最痛苦的地方,是那段关于姚虹和林文忠的记忆。

  可她在幻象里报了仇,是不是从此就不再被困于此了。

  忽然,她像想到了什么,看向方子靖。

  ——“我没有杀人。”

  那方子靖呢,这个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的小道士,他心底最痛苦的,到底是什么。

  ……

  方子靖似乎没有多想,他依旧追着吴伟问:“你之前说,有高人跟你说,做人皮鼓可通亡灵,方便说一下,是哪个高人吗?”

  吴伟想了想:“不太记得了,当时就是我太难受了,在我儿子的葬礼上,有个穿西服的男人,把这个消息给了我,我只记得,他说他姓赵,虎口有个蛇形刺青,每次找他,我都是在情雨茶楼。”

  方子靖皱了皱眉,没有再追问。

  林溪也觉得事情很蹊跷,这段时间,他们遇到的种种,似乎都不像是偶然……

  吴伟问方子靖:“是不是只要我去自首,把这一切都结束,聪聪就能够投胎?”

  方子靖:“按理来说,因果抵了,应该就可以了。”

  “好。”吴伟退后两步,他跟林溪他们鞠了个躬,“无论如何,谢谢你们,让我还能再见聪聪最后一面。”

  说完,他转过身,朝着清阳大桥那边闪着灯的警车走去。

  警戒线被高高拉起。

  他佝偻的身躯,消瘦不堪。

  风里只有他唱的低低的摇篮曲声:

  “夜幕已低垂,床头布满玫瑰,陪伴你入睡,小宝贝……”

  ——

  傍晚。

  汽车驶过街区,稳稳地停在闻家别墅的门前。

  林溪跟着林霈齐推开门进去。

  这时候,她才发现桌上的蛋糕,已经只剩了一半了。

  林溪惊喜地问闻陵:“你吃了?”

  “那当然了,我做的,爸爸最爱吃了!”林霈齐答得相当骄傲。

  闻陵默不作声,显然是已经认同了林霈齐的回答。

  林霈齐凑到林溪身边:“妈妈,你今天是不是都没看到爸爸来接你时穿的什么衣服?”

  林溪这才认真地打量起闻陵。

  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衬衫衣摆扎进西裤里,整个人挺拔得宛如一棵清俊的青松。

  哪怕是神色淡淡,身上的矜贵气质依旧不减半分。

  然而林溪的目光,却正正停在他衣袖的那枚黑曜石袖扣上。

  他……戴了?!

  林溪的嘴角忍不住浮上一丝笑意,明明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她送的礼物,一脸的不开心,现在居然肯戴上了。

  林溪笑着跟闻陵说:“不错,很衬你。”

  “嗯。”

  林溪看着他清瘦的脸庞,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既然礼物都送了,那,闻先生,要不要留我吃一顿晚饭再走?”

  闻陵依旧淡淡地“嗯”了一声,他转过身朝着书房行去,只有在林溪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才微微上扬。

  一旁的刘管家,偷摸瞄到一切,连忙吩咐厨师:“快快快,把度数最高的那瓶好酒拿出来。”

  厨师犹豫:“啊?82年的那瓶?那不是先生最爱……”

  “你懂个屁的最爱,现在人家的最爱已经有了!”刘管家敲了厨师的后脑勺一下,赶紧自己往酒窖奔去。

  厨房里叮叮当当忙完一切的时候,林溪漫无目的地在这别墅里逛了起来。

  二楼是刘管家特地给林溪和林霈齐留的一间客房。

  也是此时,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她已经和闻陵、和这栋别墅这么熟悉了。

  她竟然,都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专属房间。

  ……

  等到了一间杂物间前,平日里这里都是上了锁的,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只留了一丝缝隙。

  林溪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推开门进去。

  里面没有很多东西,说是杂物间,其实也被刘管家他们整理得井井有条。

  墙角放着一只大大的箱子。

  林溪小心翼翼把它打开。

  才发现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相框——

  各种各样的闻陵。

  有他一岁时的照片,他被父母抱在膝上,怀里抱着个玩偶,小小的脸上虽然不像其他小孩那样笑眯眯,但眼里依然全都是幸福的笑意。

  五岁时的他,踩在自行车上,笑得开怀,他的父母扶在他身边的自行车上。

  还有八岁时,穿着小小的滑雪服,在山上非常酷的样子。

  到了十岁的时候,他穿着西服,坐在一辆豪华的跑车后排上,表情干巴巴的,似乎不满他的父母坐在前面拥吻。

  无论如何,都看得出,他成长在一个幸福、和睦、健康的家庭。

  可再往后,十岁以后的照片,都没有再见到他父母的身影。

  只有他零零星星在英国念公学的照片,表情和小时候那个狡黠的小男孩判若两人。

  林溪有些难过地想,他的父母就是在那时离开了他吗。

  再往下翻,是他到美国去上大学的照片,这时候的他,表情依然板着脸,但总算看到了一些他和其他人打篮球的模样。

  高高的他半跃在空中,几乎快要扣到篮球框。

  小腿上的肌肉有力地绷起,汗水顺着他的下巴,快要滴到锁骨处。场下围观的观众,纷纷把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满满都是炸裂的男性荷尔蒙。

  ……

  “你在干什么?”

  闻陵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把林溪吓得连手中的相框都没能拿稳。

  相框哐当落在地上。

  林溪心虚地伸手去捡。

  可已经有一双修长的手,率先将相框捡起来了。

  他只是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相框里的照片,仿佛照片里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林溪有些心虚:“对不起,我……”

  他打断她:“下去吃饭了。”

  “噢,好的,马上。”林溪把相框从他手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给放回箱子里。

  闻陵率先往前下去。

  楼梯被刘管家安了一个小的滑轨,坐在上面,轮椅也能顺着滑下去,十分方便。

  林溪远远看着他轮椅上清瘦的背影,看着他熟稔地操作一切,稳稳地停在一楼。

  她忽然鼻头一酸。

  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如今冷漠的大佬,原来中间隔了这么多这么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