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净香堂,被外头艳阳一照,身上驱之不去的阴寒之气才散了些。绪以灼联系完大师又去打秘书的电话,佛堂内被白衣女鬼闹得一片狼藉,那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地藏菩萨像碎成了一块块。此时徐彦君也被她拖走了,总要找人来善后。

  “徐先生,这里发生的事你要不要和家里交代一声?”绪以灼微微扭头去问徐彦君。

  绪以灼没告知长辈,是因为不想在情况不明的时候让他们徒添担忧。可她能做自己的主,却不能为徐彦君做主。

  她不想和徐家联姻,但也不想和徐家交恶。

  徐彦君很是善解人意道:“不着急,先找人来看看我们身上发生的是什么事吧。”

  绪以灼点着头,就要去拉徐彦君胳膊。

  还隔着十来厘米距离呢,头顶屋瓦就莫名其妙掉下了一片,在徐彦君手腕上砸个正着。净香堂顶上铺的是又薄又轻的瓦片,落下的位置也不高,这一下没把徐彦君砸出一个好歹,但看他捂着伤处眉头紧皱,想来还是痛的。

  绪以灼默默收回了手。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接触了。”

  好像他们每次要碰到对方,都会发生坏事。

  一路匆匆离开漱园,不远处停车场的车里林司机还在等。他看见绪以灼出来的这么快,身边还多了一个人很是惊讶,但也没有多问,听绪以灼的吩咐发生了车,但去的不是绪家老宅,而是绪以灼在城郊的别墅。

  “绪小姐住在漓山那一带?”徐彦君问道,他和绪以灼同坐在车后座,但是中间规规矩矩地留出了一个人的空位,“前些年我想过在隋安置办房产,听人说漓山是不错的地方。”

  绪以灼含糊应了两声糊弄了过去。

  徐彦君要是想着搬到漓山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完全打错主意了,漓山那确实是有一片别墅群,但绪以灼住的是另外划出来的一栋别墅,两者间有天然湖泊和河流隔着,绪以灼压根就不可能有邻居。

  “南北气候差异大,还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住着舒心。”绪以灼微微探出头去问前座的林司机,“林叔,走的怎么不是来时的那条路?”

  绪以灼虽然不认得路,但有没有上高速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小姐,我们来时走的高速出了事故,现在已经封路了。”林司机回道,“现在只能从公路走。”

  永林镇位置偏僻,打这儿回隋安除了高速就只剩下一条道,不仅车速被限死了,这条道路还因为边上群山建得七歪八扭,比基本走直线的高速要长了至少一倍。

  天黑前是别想到漓山了。

  以往走走夜路绪以灼倒也无所谓,但这会儿有鬼缠身,绪以灼看着车窗外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说不出的心慌。

  怎么就叫我遇上这事了。绪以灼心烦意乱,外公迷信了一辈子求神拜佛只求得个心理安慰,她从小无神论到大反而鬼神叫她见着了。

  林司机虽然不知道雇主这边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也知道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在不违反交通法规的前提下开到了最快,连绵青山一座座被抛到身后,太阳也逐渐落下。

  秋分早已过去,一日里昼短夜长,黑夜来得比绪以灼预想得还要早些。

  车速忽然缓了下来。

  林司机接收到路况,第一时间询问绪以灼的意见:“小姐,前面又出了一桩事故,这条路也封了,是掉头回永林镇住上一晚,还是改道回隋安?”

  又出事了?

  绪以灼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还有别的路吗?”

  林司机道:“山间还有一些小路,但路况可能会比较糟糕,有一些完全是泥路。”

  落日只余一抹余晖,暗沉沉的山峦好似蛰伏的巨兽。

  恐怖片的主角总因为各种因素走向最糟糕的选择,如此桥段,绪以灼只觉得吾命休矣。

  她想垂死挣扎一下:“能派直升机来吗?”

  林司机迟疑了一下:“可以,但是要申请。”

  绪以灼立刻改口:“算了,就走小道吧。”

  申请航线这么大的阵仗,绝对会第一时间惊动她妈妈。

  绪以灼做好决定后,不多时林司机就一打方向盘拐进了山间的小道,起先还是平整的水泥路,没一会儿就开进了林司机口中的泥路。

  泥路坎坷,哪怕林司机已经尽量开得平稳,一开上去还是开始颠簸。绪以灼发觉自己身体素质似乎高了许多,以往常年亚健康的她颠这么一会儿脑浆怕是都要颠匀了,但她现在脸色居然比徐彦君还要好上不少。

  山间的小路同时只容一辆车经过,道路两旁的树木树冠繁茂,枝连着枝,叶挨着叶,在头顶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还没完全升上来,只有少许几缕光能从上面漏下来,目之所及尽是昏暗的一片。

  绪以灼瞧见了林间几个方正的白色影子。

  坟墓。

  绪以灼感觉更不好了:“这里住有人?”

  林司机对隋安周边情况的了解要比绪以灼更深些:“山里头有几个村子,但条件太差,大多已经荒废了。”

  恐怖因素又多一条荒村,利好女鬼,绪以灼觉得自己今晚没准就要交代在这儿。

  绪以灼打开备忘录思考遗书怎么写比较好。

  敲下板板正正“遗书”二字,设为居中,绪以灼正回忆着自己有哪些资产,耳边好似响起了轻微的笑声。

  绪以灼目光稍移,什么都没有瞥到。车窗开了一道缝,风声猎猎,她疑心是自己草木皆兵,听岔了。

  徐彦君一直留意着她的反应,安慰道:“没事,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

  绪以灼愈发觉得不是幻听,有一声冷哼似乎和徐彦君的声音同时响起。

  林司机接上徐彦君的话:“对,开出这片山,我们就可以从俞林那边的高速会隋安了。这里的山路我已经开过,约莫再有一个半小时就能出去。”

  然而两个小时后,他们还在陌生的山林里。

  “怎么会这样?”林司机冷汗直冒,“我没走错路,是该出去了呀。”

  害怕的劲头过去后,绪以灼无比冷静。

  她示意林司机放缓车速,指着外头一道红白相间的影子说道:“你看那座坟墓,和我们一路来见到的都不太一样。墓边摆着的丧葬用品都很新,是不久前才供奉的。最近没什么适合祭祀的日子,只可能对死者的家人而言,近日刚好有死者的忌日。”

  天色太暗,隔得太远,林间墓碑乍一看上去一模一样,然而其他坟墓铺撒的纸钱等物早因风吹日晒褪了色,只有这座坟墓边上供奉的物品色泽鲜艳。绪以灼觉得她一路来见到的就是同一座坟墓,而不是有好几个人死在了相近的时候。

  “从留意到起,我见到它有六次了。”绪以灼道,“我们一直在鬼打墙。”

  她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绪以灼压根没有应对的办法,说完她就低下头继续捣腾自己的遗书,遗产已经分配完了,她决定要在最后好好控诉一下那个不知和自己有哪门子的恩怨的白衣女鬼。

  林司机神情僵硬,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他目光不敢斜视,等那座特别的坟墓开过去后,才抖着声问:“小姐,我们、我们要不要报警?”

  “报吧。”这一念头绪以灼也有了一会儿了,“就说我们在山里迷路了。”

  林司机就跟对待救星似的拨通了报警对话,但是没过多久,脸色就刷的惨白下来:“打不通。”

  绪以灼看向徐彦君,徐彦君闻言也拿起手机拨了电话,一会儿后放下来,像着绪以灼摇了摇头:“只有忙音。”

  绪以灼切了界面,自己也试着拨了一个。

  响了三声后电话就拨通了。

  林司机停下车,和徐彦君一起目光紧紧盯着绪以灼显示通话中的手机屏幕。

  绪以灼将手机放在三人中间,开了免提。

  几人大气都不出一声,一时间车内针落可闻。

  “……”

  电话另一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徐彦君抬头道:“没声。”

  绪以灼没有回答他,蹙着眉又听了许久,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她坐直身子将自己边上唯一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关上,摸出耳机线连上手机细细听,耳机里对面的声音要更加清晰,降噪功能也将外界的声音完全隔绝在外。

  对面并非完全没有声音。

  确实无人说话,但是绪以灼听见了细微的背景音,有压抑的呼吸声,微微拂过的风声,和微风穿过林叶的沙沙清响。

  绪以灼愈是听,脑海里那个猜测愈是坚定,心也一点点沉下来。

  几分钟后,她突然摘下了耳机。

  迎上徐彦君和林司机不解中带着期待的目光,绪以灼深吸一口气,道:“不用联系外界了,电话那一头……就是我们这里。”

  林司机一愣:“什么意思?”

  绪以灼抿了抿唇:“接电话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就在我们附近。”

  “甚至,就在我们之间。”

  绪以灼目光移到她和徐彦君之间的空位上。

  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是待她看向车内的后视镜,一双清凌凌的眼自镜中一闪而过。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她到底想做什么?

  绪以灼这会儿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生气,生气中还带着委屈。

  为什么呀,她不说做了多少好事吧,从小到大都不敢做坏事,为什么要缠上她呀?

  “我下车,”绪以灼冷着脸拉开车门,“林叔,劳烦你将徐先生送回去。”

  白衣女鬼只有她能看到,先前也一直跟着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次出手都波及到了徐彦君,但绪以灼还是认为白衣女鬼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这三个普通人就算在凡人中再有钱有权,这会儿也没有对付鬼魂的本事。白衣女鬼能让珠帘爆开,能让瓦片落下,这会儿还制造出了鬼打墙,谁知道她后面还能做到什么。山里路况本来就差,一个弄不好搞不好就会车毁人亡。

  与其三个人一起困在这里,不如她留下,好歹林司机和徐彦君还能出去。

  “不行!”林司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样我该怎么向夫人交代!”

  绪以灼已经做出了决定,没什么转圜余地,没等林司机锁定车门她已经下了车:“你回去后先联系陈有青,让他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告诉我妈。有什么事情你让陈有青担着,就按我说的做。”

  绪以灼反手就要合上车门,却被来自他人的手抵住了。

  绪以灼扭头就对上徐彦君关切的一双眼,他探出半截身子看上去也要下车:“绪小姐,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

  绪以灼没来由得觉得一定不能让徐彦君跟他一起走。这个念头并非生于她不想连累徐彦君,而是她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

  “不必。”绪以灼用了力,干脆利落地合上门,“林叔,把车门锁了。”

  林司机行伍出身,惯于服从命令,按照绪以灼的吩咐锁好了车门免得徐彦君下去,怀着满腔忧心将车开走了。

  绪以灼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又一阵风过,绪以灼打了个哆嗦。

  山里气温低,又有山风阵阵,绪以灼在车上不觉得冷,下了车才觉得冻得慌。

  “早知道就把徐彦君的外套要过来了……”绪以灼嘀咕着,人不能带走,衣服可以留下嘛。

  绪以灼隐约又听到了一声冷哼。

  绪以灼:“……”

  绝对不是幻觉,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啊!

  绪以灼愤愤想到。

  她紧了紧针织外套,顺着山路慢慢走。外衣没有扣子,只能单手拉着,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兜里的手机,虽然这玩意儿目前和一块板砖没什么区别,但已经是目前唯一能带给绪以灼安全感的物件了。

  山间小路有不少岔道,绪以灼不认识路,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在其间乱转,不知不觉间,又看到了那座熟悉坟墓。

  在车上绪以灼没法将它看得分明,这会儿反正又遇到了,绪以灼干脆向它走去,顶了天再遇到几只鬼。这座坟墓形似屏障,位置刚好避风,她缩那儿还能挡一挡。

  月光稀薄,绪以灼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在车上手机一直连着充电宝,她这会儿也不担心没电,算是目前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只见坟墓两边各摆着两只花圈,上头的鲜花才枯了一半,显然就是这几日摆上的。花圈架子上束有彩带,这会儿正随风飘扬,发出猎猎之声。墓碑前除却贡品外,还铺着一些纸钱,想来是祭奠的时候被风吹出来,才没有一齐烧下去。

  绪以灼去照墓碑上的字。

  这是一座合葬墓,墓碑简洁得过分,不写身份,不写生卒年月,只写了两位墓主人的名字。

  “凌宣、照晴之墓。”绪以灼将墓碑上的字念出来,“真奇怪,有姓照的吗?”

  这取名也跟偶像剧主角似的。

  “你这鬼打墙将我往这块墓碑引,怎么,他们和你有关系?”绪以灼随口问道,压根没指望回答。

  但头顶传来了来自他人的声音,声线清冽,语调温和:“这一回是你自己迷路拐了回来,可不要冤枉我。”

  绪以灼下意识抬头。

  她蹲在墓碑前看碑上的字,而熟悉的白衣身影懒散坐在石碑之上,含笑垂眸看着她。

  白衣女鬼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容貌也越来清晰,如今她能听见女鬼说话,笼罩在女鬼身上的迷雾仿佛也被风吹散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呈现在她眼前。

  见绪以灼神情微怔,好似被她的容貌所迷,“白衣女鬼”心里是有些满意的。

  但是绪以灼紧接着的一句话让她心情立刻差了起来。

  “你是徐彦君亲戚吗?”绪以灼脱口而出。

  这容貌,这气质,活脱脱一个性转高配版徐彦君!

  不对,这样的说法好像还不能体现出她们二人的差距,应该说徐彦君是山寨低配版白衣女鬼!

  绪以灼一时间沉浸在她们二人容貌如此相似带来的震撼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白衣女鬼冷下来的神情。

  她觉得自己冤呀,这两人长得这么像,分明关系不浅,白衣女鬼哪可能是冲着她来的,分明就是冲着徐彦君来的!林叔你快把车开回来,放我上去放徐彦君下来。

  冰凉的指尖搭上绪以灼温热的脖颈,绪以灼打了哆嗦。

  指腹下就是跳动的血管,命脉好似被人拿捏住了,绪以灼一动不敢动。

  白衣女鬼跳下了墓碑,凑上前来:“我们长得很像吗?”

  绪以灼诚实地点了点头。

  虽然徐彦君各方面都差女鬼许多,但他们容貌委实是相似的。

  “为什么像呢?”白衣女鬼低声道,她离得绪以灼越来越近,绪以灼只能拼命后退。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

  “因为……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绪以灼感觉到自己后背抵上了冰凉刺骨的墓碑。

  退无可退。

  绪以灼看到白衣女鬼嘴唇动了,但是没有听见声音。

  她有些疑惑,这是又不能交流了?

  然后便听见了白衣女鬼的哼声,她目光低沉下来,连带着气温仿佛也低了几分。

  她在生气……绪以灼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不能肯定她是因为什么动了火气,是因为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吗?

  白衣女鬼距离她又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抵上鼻尖。

  背靠被人的墓碑,绪以灼觉得这样很不好。

  “这里毕竟是别人死后长眠之地,”绪以灼委婉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注意点。”

  随着她不得已的后退,供在墓碑前的瓜果糕点都撒了一地。绪以灼脑袋已经没法再向后仰了,要是再不制止,她都快和白衣女鬼亲上了。

  绪以灼心里是崩溃的。

  徐家人你们什么毛病啊,活着的那个死缠着她话里话外都是想联姻,死了的这个更过分,这算是正式见的第一面吧,她们现在这是什么姿势啊,在别人墓前成何体统?!

  白衣女鬼眼中虽然流露出可惜之色,但是没有再上前。她的一只手还搭在绪以灼的脖颈上,感觉到手下这副身躯在无意识地颤抖。

  不是害怕。

  “很冷么?”白衣女鬼稍微退开了些,问道。

  “你说呢?”白日的装束根本没法应对山间的夜晚,绪以灼本来就冻得要死,这会儿还挨着冰块似的墓碑,她感到无比委屈,“要不是你,我这会儿早就到家了,哪会在这里挨冻?”

  白衣女鬼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要实事求是:“你被困在这里,不全是因为我。”

  绪以灼微微睁着眼瞪视她:“还有其他鬼吗?”

  解释的话根本说不出去。

  白衣女鬼叹了一口气:“好吧,都是因为我。”

  绪以灼气得想骂人,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控诉道:“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你要这么缠着我?”

  白衣女鬼又想了想:“无冤无仇。”

  绪以灼更怒:“无冤无仇你这么折腾我?”

  “没有折腾呀,”白衣女鬼温声细语,“也许,是因为我见到你就心生欢喜。”

  绪以灼惊呆了。

  顺着白衣女鬼的话一想,她意识到白衣女鬼确实没做伤害她的事,一直以来受了伤的只有徐彦君。

  因为徐彦君想牵她的手。

  因为她想去拉徐彦君胳膊。

  当徐彦君说出那些别有用心的话时,绪以灼也能感觉到冰冷的视线。

  绪以灼彻底傻眼了,照白衣女鬼这意思,她待在她身边,是因为……是因为喜欢她?

  说好的恐怖片剧本荡开一笔,要从午夜惊魂转换为人鬼情未了,绪以灼想跑,但是白衣女鬼一手搭在她颈侧,另一只手也撑在墓碑上,将她虚虚拢入怀中,绪以灼根本跑不了。

  绪以灼梗着脖子硬气道:“我才不会和你在一起!”

  白衣女鬼神情有些受伤:“抱歉,我这两日确实失态了,对你不够好。”

  可是被阻碍着不能真真正正接触到心上人,又看着心上人被无关人纠缠,她哪能不生气呢?

  白衣女鬼一手扶住绪以灼的背,将她带了起来。

  绪以灼一惊:“你要做什么?”

  白衣女鬼温声道:“山间太冷,我带你离开这里。”

  绪以灼问:“你能直接把我带回家吗?”

  白衣女鬼摇了摇头。

  在这里,她没法做到这件事。

  她问道:“你要我抱你,还是背你?”

  “啊?”绪以灼一懵。

  白衣女鬼的神情看上去跃跃欲试:“抱着会舒服一点。”

  “都不要。”绪以灼冷脸拒绝了她,“我有腿,我自己能走。”

  “真的不要吗?”白衣女鬼压低了声音诱惑她,“走出去要好几个小时,山路难行,会很累的。”

  “不要。”绪以灼双手插兜,决不妥协。

  然而绪以灼只硬气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她就因为脚下一滑把脚崴了,虽然不严重,揉一揉就舒服了许多,但是走了半小时后绪以灼又冷又累又困,脚腕还时不时传来细微的疼痛,她走不动了。

  白衣女鬼不掩笑意,绪以灼趴在她的背上羞愤欲死。

  “我看到了你写的遗书。”走在路上,白衣女鬼冷不丁道。

  绪以灼身体一僵。

  “我被一个穿白衣服的女鬼纠缠上了,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自己曾经和什么人结仇,更别说她一身装束,一看就是古时候的人,我哪会和那么多年前的人结怨。”白衣女鬼语调平缓的复述绪以灼写在遗书最后头的话,“我明明没有做坏事,她真的好过分……”

  白衣女鬼轻笑一声:“以灼和亲近的人讲话,会下意识撒娇吗?”

  遗书最后面的话是绪以灼写给她妈妈的。

  绪以灼不作声,只伸手扯了扯女鬼的长发,但是用的力气很小,像剪了指甲的小猫给人挠痒痒似的。

  白衣女鬼继续背绪以灼的遗书:“我可能是没法弄清她为什么会纠缠我了。在我走后,妈妈如果查清了事情真相,若是她有错,人死后也不必冤冤相报,就请一个大师来将她超度了吧,如果真的是我无意间做了错事,那也请不要为难她。”

  女鬼低声叹道:“以灼心肠这么好的话,是会被人欺负的。”

  绪以灼面无表情道:“你现在不就是在欺负我?”

  白衣女鬼哼笑了一声:“第二次。”

  绪以灼没听明白:“什么第二次,之前还有哪次?”

  白衣女鬼不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没有办法说出来。在绪以灼看不到的地方,女鬼目光一冷,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虽然很想装作一个完美的人,但我知道从来不是一个好人。”白衣女鬼说道,“我想我不能一直瞒着你。”

  绪以灼吐槽:“所以你就开始欺负我,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性了吗?”

  她一下子意识到白衣女鬼和徐彦君的另一项区别来,徐彦君身上种种都符合常人对一个完人的想象,但是当这些特点堆积在一起,这个人反而显得虚假了,像是被生硬创造出来的一个角色。

  徐彦君给绪以灼的感觉很熟悉,但又差了点什么。

  绪以灼隐约觉得,就是少了白衣女鬼藏在温和假面下,那不太光明的一面。

  可是,可是她分明见徐彦君在前,见白衣女鬼在后……

  “我们以前见过吗?”绪以灼忍不住问。

  没准是见过的吧,穿古装的也不一定是古人,还有可能是汉服爱好者。

  “……见过。”白衣女鬼道。

  她们当然见过,从第一面起,就是她算尽天机强求来的命中注定。

  绪以灼感觉白衣女鬼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最终没有说下去。

  她嘟囔道:“像你这样的恶鬼,早晚要被超度了。”

  真相大白,她绪以灼清清白白没有做坏事,被鬼纠缠上她一点错都没有。

  “我知道以灼请了很多大师。”白衣女鬼道,“以灼想要叫他们超度我吗?”

  绪以灼反问她:“你会被超度吗?”

  她觉得这件事悬,按照她丰富的看恐怖片的经验——如果那些恐怖片的设定放在现实里也靠谱的话——白衣女子无疑是无比强大的厉鬼,她这会儿背着自己在山上走,可以接触,思路清晰,除了体温低点,其余地方都与常人无异,试问世界上有几个鬼能做到?

  然而出乎绪以灼预料,白衣女鬼答得很快:“会。”

  绪以灼怔住。

  “超度我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你有这个心思,我就会彻底消失。”白衣女鬼声音平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你想找几个徐彦君,我都没有办法阻挠你。”

  她轻声问:“你想这么做吗?”

  绪以灼冷哼道:“人鬼殊途,我当然得这么做。”

  白衣女鬼无声笑笑。

  绪以灼放狠话:“回去后我一个电话就招来百八十个大师,让他们做上几天几夜的法事,务必把你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送走。”

  白衣女鬼道:“不然的话,你的身边就要一直待着一只对你有所图谋的鬼,没法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一辈子都要被一只女鬼纠缠着。”

  绪以灼总结:“我的世界应该是唯物的。”

  她们现在走着的就是通往唯物世界最后一段和平的路。

  绪以灼说完了狠话,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真是嘚瑟得太早了。如果她是白衣女鬼,这会儿就把不识好歹的活人扔下,活活冻死在山里好了。不是人鬼殊途吗?那就一起当鬼好了。

  但是白衣女鬼稳稳背着她,连步速没有放满过。

  绪以灼趴在她的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想着,鬼魂都不会觉得累吗?要是她背人这么久,一定觉得又累又无聊。

  白衣女鬼对待她,好似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绪以灼一个人走在这崎岖山路上都走不稳,可白衣女鬼背着她没有一步出差错。

  难道白衣女鬼的话都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喜欢她?

  她是真的很喜欢她?

  怀着让心脏有些酸涩的疑问,绪以灼彻底睡去了。

  *

  绪以灼是被光照醒的。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窝里,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绪以灼睁开眼,神情有些麻木。

  “谁调了墙壁?”

  她卧室朝着阳台的那面墙壁一入夜就会自动调为不透光的模式,除非有人手动操作,不然不会调回去。

  绪以灼被阳光晃得眼睛疼。

  “是我。”表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背锅,“表姐,你还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回来的吗?”

  绪以灼平躺在床上回忆了好久,最后的记忆是她被白衣女鬼背着,在只有风声叶声的寂静山林中睡着了。

  “……没影响。”绪以灼按了按额角,“你们不知道我怎么回的?”

  表弟用力摇头:“不知道啊,我接到林叔的消息找你都找疯了!放出去的人谁都没在山里找着你。刚好有一个大师到了隋安,我就先把他带你这儿来,结果就见你卧房门开着,你睡得死沉。我莫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也没敢叫你。”

  绪以灼刚睡醒,尚有些恍惚:“没人看到我是怎么回来的?”

  “没有。”

  “监控呢?”绪以灼家里是装有监控的,虽然卧房没有,但客厅的监控应该能看到她是怎么回来的。

  “凌晨三点那会儿有一个小时的黑屏,我找人来看过了,查不出是什么原因。”表弟道,“你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回来的,但是怎么回来的查不到。”

  “算了,不用查了。”绪以灼撑着床铺起身,白衣女鬼有能耐造鬼打墙,影响监控想来也是小菜一碟,“你说有大师已经到了?”

  表弟点头:“最早到的那个是一点的飞机,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现在并他们的徒弟一共来了十一位。除去卧室,其他地方他们也简单看了看,看完后我就让他们的三楼阳台等着了。”

  绪以灼这栋别墅只有三层,三层有一半是露天的阳台,一应设施齐全,还栽了许多花草,是会客的好地方。

  绪以灼没对陈有青的安排提出什么意见:“你告诉他们我醒了,让他们再等一会儿,我过二十分钟上去,叫他们好好想想该说什么……”

  绪以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看清身上的衣服后愣住了。

  干净的睡裙,没有问题……但是除却内衣只有一条睡裙。

  绪以灼手有点抖:“我衣服,谁换的?”

  表弟有些懵:“不是你自己换的吗?”

  她昨天睡沉了一点意识都没有,怎么可能自己换衣服?

  绪以灼把表弟赶出卧房,跑进卫生间洗漱时,只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一片。

  什么……什么色鬼啊!

  绪以灼一边安慰自己都是女人没问题,一边咬牙切齿地想必须把她超度了!

  怀着这样坚定的意念,绪以灼来势汹汹地去见那十一位正在三楼等她的大师兼大师弟子。

  “我这边事态紧迫,也不多说。”绪以灼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我的情况线上已经讲过一二,想来几位到时,有青也将情况和你们交代过。”

  一个面相沉稳的中年人率先开口:“陈先生已经都和我们说过了。”

  绪以灼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衣着有佛有道,容貌平凡稳重者有,仙风道骨者也有。绪以灼看不出他们谁是骗子,谁是有真本事的,但这会儿她也没那功夫鉴别大师的真伪。

  “我无所谓你们用什么方式,也无所谓最后是谁的法子成效,事情解决得越快,报酬就越高,希望诸位不要浪费时间。”绪以灼屈指敲了敲椅背,说道,“各位可以开始了。”

  绪以灼开出的报酬无疑是天价,不然这些原本还说一时半会儿没法过来的大师也不会在昨日绪以灼开价后立刻就买飞机票接二连三赶过来。这会儿绪以灼一开口,他们立刻热切地想要挤上来。

  绪以灼示意表弟将他们拦住。

  “我再强调一遍,”绪以灼加重了声音,“你们的报酬是一样的,我不管是谁解决了我身边的女鬼,我只看解决的效率,越快你们拿到的钱越多,价目表我现在发给你们。”

  报酬是绪以灼昨天就拟好的,这会儿只要把文件发过去就行。明明昨日写下这份表格的时候她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尽快摆脱身边女鬼的纠缠,可是这会儿绪以灼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心却乱了一瞬。

  搞什么,就因为别人背了自己一路,不舍得了。

  绪以灼冷着脸收起手机。

  不出所料,等几位大师看到价目表后,没有再一拥而上浪费时间,而是聚在一起商量起来,争取一次性把事情解决了。

  他们最终派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作为代表。

  老道瞧上去已然耄耋之年,精神头却很好,这种模样的人不是江湖骗子就是有真本事的。不像这等年纪的老人大多声线虚浮发颤,老道声音很稳:“绪小姐,贫道有一把宝剑,是祖师爷开过光的法器,待我等几人在剑上施咒,定能一剑叫那女鬼魂飞魄散!”

  绪以灼眉头一皱:“有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老道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改口:“我等稍改咒术即可,只斩执念不斩魂魄,待那女鬼执念消散,自己也就去了。”

  绪以灼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首肯:“那就这样吧。”

  老道叫徒弟取来宝剑,虽然绪以灼没看出那把宝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这几人施咒的架势还挺足,绪以灼暂且信了他们是有能耐的。

  一个小时后,老道就捧着宝剑上前来:“绪小姐,贫道这就去超度那位白衣鬼魂?”

  “走吧。”绪以灼自藤椅上站起身,显然是要一起去。

  老道走在前头,绪以灼就跟在后面一步外,绪以灼后头又跟着黑压压一伙人。

  绪以灼看着老道往她的卧房走去,她没有将房门合上,在房外,绪以灼一眼就看见盘膝坐在地板上,对着无垠莲池的白衣身影。

  老道该捧剑为持剑。

  明明是做好了准备的事,可眼看着事情要滑向她期待的结果后,绪以灼却觉得心脏好似微微抽痛。

  老道能看见她,不是骗子,是真的有本事的……那他的剑,他的剑……

  他的剑是不是真的能超度她?

  白衣女鬼说过,她是会被超度的。

  只要绪以灼想。

  一行人没有掩藏自己的脚步声,白衣女鬼一定察觉了他们,也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可是她一动也不动,只静静看着屋外的莲池。

  绪以灼无数次看着发呆的莲池。

  眼看着老道就要踏入房中。

  绪以灼忽然抬手拦住了他。

  “我自己来,你们可以回去了。”绪以灼从老道手中拿走了宝剑,她印象里这是自己第一次握剑,可抢剑持剑的动作却无比熟练,“剑我买了,要多少钱直接找陈有青。”

  绪以灼持剑步入卧房,反手就将房门合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叫陈有青带着这些人走。

  表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表姐的吩咐带着大师们离开。

  没一会儿,整栋别墅里就只剩下一人一鬼。

  白衣女鬼回过头来,笑意盈盈。

  “以灼要亲自送我一程么?”

  “不错,”绪以灼面无表情,“我想到你这两天给我添的麻烦,还是亲自动手比较痛快。”

  白衣女鬼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抬起头,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引颈就戮:“我不会跑,也不会反抗。”

  绪以灼垂眸看了一眼手中宝剑:“这把剑有用吗?”

  “有用的。”白衣女鬼含笑道,“只需一剑,我就会从你身边消失。”

  “彻彻底底?”

  “彻彻底底。”

  绪以灼抬了抬握剑的手,可是没有抬起。

  白衣女鬼神情自若,不见丝毫即将消失的慌张。

  绪以灼愤然扔掉了剑。

  宝剑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绪以灼指着白衣女鬼,声音气得发抖:“你故意的吧,你知道我不会动手!”

  白衣女鬼肩膀微垂,身体放松地盘膝坐着,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相信绪以灼不会送她走!

  白衣女鬼攥住绪以灼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又是一个侧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埋在绪以灼的颈间,语气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以灼,我早就说过,心肠太好是会被欺负的。”

  绪以灼委屈得很:“明明只有你在欺负我。”

  “欺负以灼真的很有意思,”白衣女鬼撑着地板抬起身子,盯着绪以灼微红的眼眶道,“怎么办,我现在好像又想欺负你了。”

  绪以灼就是被亲一下都能有天大的反应,如果做得再过分一点呢?

  “不给!”绪以灼抓着白衣女鬼垂下的头发,恶狠狠道,“你到底是谁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君虞。”白衣女鬼温柔道,“君卿的君,安虞的虞。”

  好熟悉的名字。

  绪以灼怔怔看着君虞出神。

  君虞也专注看着她,希冀她能想起一星半点。

  片刻后。

  绪以灼疑惑地开口:“不姓徐,你不是徐彦君亲戚吗?”

  “……看来我今天是一定得欺负一下你,才能叫你知道某些人不能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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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一盏灯,一台电脑,一个晚上,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