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又升起来, 迎面的风吹不散炎热的气息,街道两旁的绿植翠意森森,正午时分天气亮晃晃的, 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夏天到了。
不过林檐没有感觉,他照旧骑着单车上学放学,少年单薄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林檐骑车快, 倏忽一声掠过街角,像一阵风刮过, 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 六七点外面的天还是很亮, 树梢沙沙的, 有老年人摇着蒲扇在门前乘凉。
林檐在窗前做作业, 身边是吃完还没来得及扔的方便面碗,今天他在学校多上了一会自习,回来得太晚就吃得这个。
笔下的阅读理解依旧生涩难懂, 林檐一个字一个字抱着文章啃,没有萧池帮他圈重点语句, 脸上活像嘴里含着一块苦瓜,又苦又涩。
十分钟过去了,第一段还没捋清楚,压在厚厚一叠卷子底下的时间嗡嗡嗡响个不停。
林檐揉了揉额角,找到手机看见那是一个陌生的外国号码。
莫名其妙的,手心里的电话还在震个不停,林檐眉心狠狠一跳。
指尖在屏幕上一滑。
“喂, 檐仔……”
夏日长空的天, 书桌上树梢的光影明灭, 那道等了好久的电话终于响起来时,林檐举着手机,张了张口,却一时哑然。
这是过了多久,几周,几个月,还是几年,不然为什么萧池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林檐突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冲动,眼底又酸又涩,胀得厉害。
“你……”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萧池看不见的那头,林檐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泛白,才能勉力保持正常的音量:“现在,在……”
林檐想问萧池现在在哪,转学的事怎么样,到了新环境有没有适应好,他们发生那样的事,萧叔叔和王姨有没有打他。
时时刻刻悬在谷底的剑一夕之间全被丝线提起来,争先恐后的想要涌出来,结果悉数堵在喉口,竟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问出来。
“不用担心我,你在家里还好吗?”不愧是出生就挨在一起的人,萧池从林檐不显情绪的语调里听出他的原委来,隔着手机如同以往那般温和的笑:“我刚来这边的时候被摔了手机,一直不能联系你,今天才换的新手机,我家那老头以为原来那手机碎了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萧池在手机那头洋洋得意:“你的电话号码我早记住了,摔几个手机也不会忘。”
似乎是要把这几天没说的话都补回来,萧池在那边停不下来,说他是怎么稀里糊涂上了车,又是怎么被爹妈压上了飞机,落地后又是怎样一番斗智斗勇,才能在萧章和王栀防贼的间隙找到时机打这个电话。
说到最后,少年在手机那头的嗓音微微上扬,说萧章可恶,不由分说就把他带出国,又说这边饮食习惯不同,他这几天瘦了好多,还说他今天用这个手机打林檐的号码,手抖好几次,十一位的数字加一个拨号键,硬是删除又重按,重按又删除,过了整整五分钟才打出去。
“你手机摔了,是不是和林叔叔吵架了?”林檐喊他,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挨打?”
手机那头顿了一下,窗户外面很静,萧池的呼吸声传过来,他笑了一声:“没有挨打,你不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他高二的时候还要被家长打屁股,那是一件令今后三十年想起来都要蒙羞的事,这种丢脸的事我怎么可能干。”
林檐配合的笑了一声,没说话。
萧池和他不一样,他比林檐开朗一点,话多一点,甚至于这两个孩子相比较而言,萧池更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个性使然,萧池注定不会像林檐那样平静又哀默的结束那天在餐桌前的争执。林檐一惯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无论如何父母执意要他们分开的结局不会改变,所以他选择拒绝交流。
人都是可以共情的生物,萧章生气,萧池更生气,父子两个之间的争吵以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手机结尾。
“我没有挨打,最多就是前几天不给我饭吃,但是那玩意,一顿不吃也饿不死我。”
不用看萧池的脸,只是听这语气,也能想到那人在手机对面是多么得意的一张脸。
“几天没吃饭?”林檐问。
“你以为我会给你以后嘲笑我的机会吗?”萧池笑:“想得美,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笔滚到桌子底下,林檐也懒得捡,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也跟着笑,这些天难得有个放松时候:“小时候掉进粪坑里面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都说了那不是,算了,和你这孩子扯不明白,”萧池叹了一声,好像是舒服的翻了个身,躺在什么东西上面:“你就记得我出丑的时候对不对。”
“不是,你不出丑的时候我没有见过”那头的萧池好像要咬牙了,林檐若无其事:“你现在在哪?”
“床上躺着呢,马上要起床了,”萧池啧了一声:“国外的床都是软的吗?还有些圆不拉几的,有时候躺在外面脚都伸不直,搞不明白设计这些的意义在哪里。”
“你那边天快亮了?”
“对啊,你们那边是不是快黑了。”
林檐嗯了一声。
萧池那边沉默了下。
天南地北的隔阂有如实质,终于横亘在他们中间。
“檐仔,我走那天,你和林叔叔他们……”
“没事,没有吵架,我的手机也没被摔,”林檐说:“手机号还在,等你打过来。”
萧池在那边一声笑:“是我给你打迟了。”
林檐默不作声把那些微信上发给林檐的表情包抛在脑后,一本正经:“是有点迟。”
“不是我不想联系你,前几天吵得太厉害,老头看得紧,我……”
“你想我了吗?”
那头萧池的解释戛然而止:“什么?”
“萧池,”林檐说,闭着眼的睫毛抖动:“我有点想你。”
在萧池走后独来独往,那扇把周围和林檐隔起来的墙消失不少。生气,伤心,高兴,勾着唇笑,这才是少年人正常应该有的情绪。
哪怕是现在,林檐半睁开的眼倒映着窗外的天光,眸里水色朦胧,这些天来,他好像现在才真正发出一点属于林檐的脾气来。
骑自行车的时候没有萧池,到家里没有萧池,学校里也没有萧池,哪里都没有。萧池这通电话,林檐这才发现自己厌恶死了到哪都是他一个人。
“我也想你,檐仔,”萧池的呼吸声有点沉,他似乎说一句话就要吸一口气:“你等我回来,再坚持一年,等我们高考完。”
等他们高考完,到自己独立自主,可以和父母分庭抗礼的时候,他们还要在一起,没有人再能说把一个带走,让他们分开的话。
这一通电话打了两个小时,他们没有分开过这么久,恨不得在路上看见了几只蚂蚁都要事无巨细的和对方分享,最后以有人敲门提醒萧池该起床穿衣服去学校了,萧池骂骂咧咧起身才作罢。
“我要出去了。”萧池的语气很低沉,他简直是恨透了这个到处都在说鸟语的地方,尤其是他一句都听不懂,天晓得他在课堂上过得有多艰难。
“嗯。”林檐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
“你是不是要睡觉了。”萧池在那边磨磨蹭蹭的,一看就是想拖延时间。
“还没有,有篇语文阅读没有做完,”林檐弯腰在桌子下面捡笔:“做完再睡。”
“你现在都主动做语文作业了!”萧池大为震惊:“檐仔,你是准备考常青藤吗?”
“没有,我准备修道,”林檐说:“看破红尘几十年不吃不喝的那种。”
“那都是没用的东西,佛祖说心诚则灵,你当和尚去了我怎么办。”
“阿弥陀佛,”林檐乐得和他掰扯,就和在外婆家山上一脸严肃的说山上有桃花精一样:“说明你和我佛无缘,施主,认命吧。”
“小和尚,”萧池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他像是在穿衣服:“我这里好吃好喝,你还不如还俗从了我,每天都有肉吃。”
林檐展开刚才合上的卷子,眼睛盯着卷面:“不要,婉拒了。”
“……”萧池:“哎你……”
“你不是说要出门上课了吗?”林檐听见手机那头有人用英文在说什么,萧池听不懂,只顾着跟他演戏:“快去,好好学习,我考佛学院,你考常青藤。”
“不想去,学什么学,”萧池很霸气:“我说从国内转到国外我不适应,可能考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毁了,你猜我家老头子怎么说。”
“萧叔叔怎么说?”
萧章可能是被气疯了,全然没有在商场上预筹帷幄的冷静自持,他大手在桌上狠狠一拍:“考不上就捐楼,捐他个十几栋,就不信没一个学校敢要你。”
“……好霸气,”林檐说:“有没有可能我和你生下来的时候抱错了,我才是萧叔叔的亲生儿子。”
萧池不打电话之前,这语文卷子虽然折磨,可是心如枯槁也算不得什么。萧池一个电话,人精贵了,这卷子是一点也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