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
脑后的橡皮筋已经松松垮垮地散掉。
湿湿的头发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睛。
她低垂着头,几乎将头低到了桌下。
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有一条腿的裤腿是空的。
她用指甲抠着手背,手背上已经渗出血丝来。
江喻白尽量用不吓到她的语气问:“小朋友,你的名字是小鸢,对吗?”
女孩没有回答。
江喻白又问:“你别害怕,警察叔叔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不好?
你的名字是小鸢,对吗?”
女孩这次点了点头。
江喻白问道:“你妹妹是你从楼上推下去的吗?”
女孩用听不到的声音回答:“是我,我推了她。”
江喻白问:“你为什么推她?
你不知道这么高的楼梯,妹妹掉下去会死吗?”
“因为我......我讨厌她。”
江喻白看着七岁小女孩眼睛里的乖戾。
他心里一惊,头皮有点发麻。
江喻白问:“当时站在楼梯转角处的,除了你和妹妹,还有别人吗?”
女孩眼神有点呆滞,她摇了摇头。
“当时你妹妹滚下楼梯的时候,她怎么了?”
女孩声音发抖,“她脑袋流了好多血。
保安叔叔抱起妹妹,把她送到了医院。”
江喻白忍不住问:“妹妹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女孩抬起头,看着江喻白说:“不伤心。”
......
隔壁审讯室。
程遇行问救起小鸢妹妹的幼儿园保安,“是你报的案是吗?”
保安说:“是我报的案。”
程遇行看了一眼资料:“你说你看到有只大人的手,推了小鸢的妹妹,是吗?
看得清楚吗?”
保安说:“我是在值班室看到的。
虽然隔着玻璃,但我清清楚楚看到,是一只大人的手。”
程遇行接着问:“是一只怎样的手?是男是女?
等你跑过去的时候,那里还有人吗?”
保安摇头:“没有。
那个人背在楼梯的拐弯处,我看不见。
我当时只顾跑过去救孩子了。
孩子没有反应,嘴巴鼻子里已经流出了血。
我赶紧大声喊园长,园长办公室就在二层。
园长慌慌张张地跑来。小鸢是园长自己的孩子。
幼儿园放假,她接自己的孩子来幼儿园玩。
当时她脸色惨白,自己抱着孩子哭,让我赶紧打120救孩子。
救护车来了,园长哭得站都站不稳。
没办法,我扶着园长,跟着救护车去医院了。
但还在路上,孩子就不行了。
好不容易挨到医院,医生又检查了一下,对园长说,孩子已经死亡。
是什么什么颅底什么什么骨折啊损伤啥的,我也不懂。
园长的丈夫赶来医院,夫妻俩都挺难过的。
我安慰了他们几句,就自己骑个单车回家了。
回到家我先洗了澡,扔了蹭得满身血的衣服,吃了泡面,就睡了。
第二天我还没醒,迷迷糊糊中突然想到,这个事不对啊。
有人推了孩子。
我一激灵坐了起来问自己。
这种情况,是不是该报警啊?”
程遇行问:“你没有先给孩子母亲,也就是你们园长打电话吗?”
保安说:“打了,园长手机占线。
我就先报了警,后来才拨通了园长电话。”
程遇行说:“可是为什么小鸢说,是自己推了妹妹?”
保安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不是吧?
她是这么说的?
她当时确实也在现场。但我明明......难道我看错了?”
程遇行问:“你们幼儿园有监控吧?”
保安说:“有监控,到处是监控。
但那个楼梯通向的是行政层,拐角那里好像是个监控盲区。”
程遇行问:“你仔细想想,那里有没有监控?”
保安说:“应该是没有。但我想其他监控的角度,应该能看到大人的那只手。”
程遇行问:“你们幼儿园的安保怎么样?
陌生人有可能绕过监控,或者从哪里进入幼儿园吗?”
保安想了想,“我们幼儿园吧,是一个私立幼儿园,学费很贵。
安保这方面挺严的,我没有发现哪里可以进来陌生人。但我也不确定哈。
毕竟我不是凶手,凶手的思路我不知道。”
程遇行低声跟欧阳台说:“欧阳台,你现在去幼儿园查监控,每个监控都要看。
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程遇行又走进一间审讯室。
审讯室坐着孩子的母亲。
经历了丧女之痛的母亲,看起来很憔悴。
程遇行先是表达了安慰和同情,待她情绪稳定一点,他开始提问。
“宋玉女士,当时你的办公室在二楼,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声响?”
宋玉疲惫地摇头,“我当时在打电话,没有听到孩子坠楼的声音。
我是听到保安的喊叫,才跑出办公室的。”
程遇行问:“当时你看到的现场有谁?”
宋玉说:“保安、小鸢、头底下有一摊血的小鹤。”
程遇行说:“保安说看到有一只大人的手推了小鹤,而小鸢说是自己推了小鹤。
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宋玉一双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小鹤出事后,我第二天就去幼儿园监控室看了监控。
小鹤是突然向后栽下去的。是有人推了小鹤。
保安是后来跑过去的。
这么看来,在现场的只有小鸢。”
宋玉说完,眼睛止不住地流泪,接着她掩面而泣。
程遇行递给她纸巾,“平常小鸢和小鹤姐妹俩,她们的关系好吗?”
宋玉说:“不太好。
小鸢和小鹤出生的时候,是罕见的腿部相缠连体婴。
五岁的时候,我带着她们去大医院,做了腿部分离术,手术很成功。
但小鸢从此就失去了一条腿。
小鸢应该是在心里记恨我和她爸爸,更记恨自己的妹妹。所以......”
程遇行终于知道,为什么小鸢只有一条腿了。
宋玉这时候抬起头,用恳切的眼神望着题安:“警官,小鸢只有七岁。
这件案子请到此为止吧,不要毁了她的一生。
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小鹤已经死了,救不活了。
我如果申请撤案,是不是小鸢就可以回家了?”
程遇行说:“这种案件属于公诉案件,不属于自诉案件。
但鉴于加害人小鸢,未达到法定刑事责任年龄,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可是,如果真的是小鸢推的,就要对她严加管教。
根据情况看,要不要送到少管所进行定期教育。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把妹妹故意推下楼梯。
就有可能有一天,把别人家的孩子,也通过暴力方式推下楼梯。
你和孩子爸爸,一定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宋玉忙点头,“我们回去一定对小鸢严加管教。
保证绝对不会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还请警官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扩大影响。
幼儿园出了人命,如果这件事人尽皆知,有关部门肯定要下来查,这对我们幼儿园的声誉是非常不好的。
不瞒你说,我们幼儿园是私立幼儿园。
如果家长们发现幼儿园有安全隐患,肯定都要退学费。
而且以后招不到学生,可能没几天就得倒闭。”
程遇行拒绝了她的要求,“幼儿园归教育局管,这件事我们已经报给了教育局。
教育局会对你们幼儿园,进行例行检查整顿。
你现在该想的,不是逃避责任。
而是作为母亲,好好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
作为教育工作者,审视幼儿园中的安全隐患。防止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宋玉一下崩溃了,“警官,你让我只有七岁的女儿,以后怎么做人?”
程遇行说:“考虑到小鸢只有七岁,我们会隐藏她的所有信息。
但我们警局会派心理医生,定期给小鸢去做心理辅导和评估。”
晚上欧阳台向题安反馈了调监控的结果,“队长,我调了所有监控。
出事的楼梯拐弯处是个监控盲区。
有两个视频,确实能看到,是有人狠狠地推了一把小鹤。
小鹤直接后仰倒下楼梯,后脑勺着地。
但视频模糊,根本看不清是大人的手,还是小孩的手。”
程遇行问:“那保安呢?视频中的保安和他的证词一致吗?”
欧阳台说:“一致。
小鹤栽下来后,保安第一时间冲出保安室,跑过去救人,大声呼喊。
宋玉从楼上奔下来,两人拨打了120,隔了一会儿120急救人员赶到。”
程遇行说:“之后的监控看了吗?
有没有陌生人从幼儿园离开?”
欧阳台说:“没有人从幼儿园离开。”
程遇行问:“前几天的视频看了吗?有人进入幼儿园吗?”
欧阳台说:“看了视频。没有可疑人进入。”
这件案子结案之后,周淮舟作为警局外聘的心理师,对小鸢进行定期走访。
周淮舟需要对小鸢的心理状态进行打分。
程遇行看着表格上的分数,忧心忡忡地问周淮舟:“怎么小鸢的心理状态越来越差?”
周淮舟沮丧地说:“是啊。明明心理辅导期期不落。
怎么会一点作用也不起呢?
真是奇怪。
不过,程遇行哪,这孩子很怪。
起不到效果也很正常。心理辅导的时候,她很少说话。
即使说话也是自言自语。
有一次我敲门,问她可以进来吗?
她没回答。
就在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对着身边的空气挥挥手说:‘有人来了,等下我们再玩。’
我感觉后背像有蚂蚁在爬。
我见过妄想症患者,但一个七岁小女孩,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诡异极了。
我给她讲故事,讲到一个小孩子变成小天使去了天堂。
讲这个故事是为了给她渐渐舒缓,她妹妹的死亡,对她产生的影响。
她突然把手指放在我的嘴边,神秘地对我说:“嘘......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死。”
我看着小鸢这孩子的眼睛,有点瘆得慌。我有一次结束咨询,经过小区公共健身区,听到两个人在议论小鸢。
一个人说:‘小鸢那孩子的眼神儿,我每次看到心里都发毛。’
我听说啊,小鹤就是小鸢推下楼摔死的。
一个抱着孩子的妈妈说:‘我那时候怀着老二。
小鸢指着我的肚子,说我肚子里怀的,是个死胎。现在我每次看到她坐着轮椅过来,都赶紧抱走我家孩子。
我现在都不敢让孩子自己下楼来小区玩了。’
另一个人说:‘那我们要不写个联名信给物业,让物业和她家沟通一下,能不能搬走。’
抱着孩子的妈妈说:‘估计悬,这是她家买的房子,物业让搬家,人家不搬我们也没办法。
不过也可以试着写写。毕竟咱们家家有孩子,真要出个什么事,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周淮舟接着问程遇行:“你说,小鸢会不会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程遇行问周淮舟:“反社会人格不是那种杀人狂魔吗?不会吧?
我见过小鸢,性格是古怪了些,但不至于是杀人狂魔吧?”
周淮舟说:“反社会人格的特征包含,但不局限于杀人魔。
反社会人格又叫做无情型人格障碍,还有很多特征,比如缺乏共情能力,性格偏执,和人群格格不入,对身边的人有攻击性和暴力性等等。
如果有诱因,反社会人格才会显现出来。
我想给她做个脑部体检PETS。”
程遇行说:“即使做了脑部体检,小鸢是反社会人格,那接下来呢?
这种天生带在基因里的东西,能通过后天改变吗?”
周淮舟说:“反社会人格有的是先天带的,有的是后天习成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国外的科学家已经用数据表明:
人为干预能有效将反社会人格,这种心理病态转化为普通人格的特殊类型。人为矫正干预进行再社会化,最终有效降低犯罪率。”
程遇行说:“这个得严格保密,否则人们一旦知道小鸢去做这种测试,就会提前给她打上杀人狂魔的标签。
有些杀人狂魔反而是社会逼出来的。
小鹤被小鸢推下楼的事,公安机关对所有资料做了保密,不知为什么还是泄露了。”
周淮舟说:“嗯,要十分保密地做检查。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说的对,有些杀人狂魔反而是社会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