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火阎罗续道:“清溟虽也是人杰之流,我自问亦不稍弱于他,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幸或不幸罢了。

  “我一生自谓向来不负于人,唯有阴长老,我深知自己是十二万分地对不住她老人家。

  “自鬼师弟去后,宗门中下一代竟无一人可以为我分忧,是阴长老抛下成道大业,全力助我,才能撑到今日。说到这儿,我倒想问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呃,是说宗门延续……”

  才说一半,李珣忽见到冥火阎罗脸上露出淡淡失望之色,心中不由为之一震,也多亏这一震,李珣忽地就明白了其中究竟。

  “不,是说修行!两样修行方式!要么心无旁骛,一心精进,消淡万事;要么,就先全力解决他事,最后再收束心猿,攻求大道!”

  冥火阎罗大笑:“正是─不过,还不够好。要知道,无论是什么修行秘诀,都要有命来修才成。像我,纵然有无上秘法,不能延寿续命,又有何用?说白一点,这两样,便是在此界保命的最佳秘方。”

  “咦?”

  “世人都道神仙好,好在何处?命贵!长生久视,御气凌风,遨游天地之间,这些所谓的神仙境界,不外乎就是我们这样,唯一有些差别的,就是我们也会死──可若是这般死了,你不觉得憋闷、委屈?”

  李珣咳了两声:“是有些。”

  “正是如此。大伙儿拼命修行,最终成道者百不取一,剩下的九十九个,说到骨子里,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吧。

  “可是,通玄界归根到底,仍是修道之所在,不修道,此界亦无存在之必要,那么,哪些人应该活下来呢?

  “只有这两样人,才有必要活下去,只有这两样人才是此界主流,且彼此之间互有消长、变化,如流水不腐,通玄界才能长久维持……这个,是共识。”

  前面泛泛言论也就罢了,但最后一句,却是当真惊了李珣一下:“共识?”

  冥火阎罗笑看了李珣一眼,点了点头:“是啊,共识。此界悠悠数万载,沿续至今,能继续存在的宗门,又有哪个不知的?下界有三纲五伦,人所共尊,也不需要形之于口,仅是无形的氛围,足矣。”

  李珣陷入沉思。

  修道以来,从没有人对李珣这般讲过─不能说这话让李珣拨云雾而见青天,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话,是一个修行上千年的资深修士,长年积淀的精华,自有一番值得回味的底蕴。

  “你现在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了?”冥火阎罗在咳声中微笑:“你可以用那标准套上一套,看本宗有几人适合。哈,千年以下,又有几个值得托付的?”

  李珣才不愿妄下定论,他耸耸肩,用一种很微妙的口气道:“碧水君?”

  “修道偏狭凌厉,做事斤斤计较,为人阴沉寡言,有野心又如何?修为上仅止此矣!坐上位,威有余而智不足,取死之道!”

  李珣觉得这评语颇为中肯,他挑了挑眉毛,顺势便问下去:“阎夫人如何?”

  这绝不是弟子提到师父该有的样子,但冥火阎罗也不计较,淡淡道:“圆融而不乏锐气,稳健又时有赌性,为人处事,还算不错。”

  “这不好吗?”

  李珣正不解之际,冥火阎罗又道:“但见事太多,修为比之碧水君还要弱些─这也就罢了,偏偏她圆滑过甚,有朋无友,赌性发时,往往行险一搏,危机时无人护持,坐上这位子,也是护不住的。”

  行险一搏?

  李珣不怎么理解其中含意,看向冥火阎罗,却见他似是说得累了,闭上眼睛,不言不语,李珣只好再看向阴馑。

  老太婆咧开无牙老嘴,呵呵笑道:“小雀儿是我从小看大的,她看事情是通透得很,可就看得太透了,所以总觉得掣肘太多,不能尽展手脚,或许是做得烦了吧,有时小雀儿就不顾其它,孤注一掷……

  “啧啧,快刀斩乱麻是好事儿,可是小雀儿嘴巴尖利,却使不动刀子,是有点儿麻烦。”

  冥火阎罗这才接着道:“师妹性格外圆内方,行事虽谨慎圆熟,可因实力不足,往往是眼中见到,手却伸不出去。不得已之下,常需行险……

  “你道碧水勾结外人,刺杀于你,岂不知师妹她同样如此?勾结外人,哈,这般作法,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宗门的根已经烂了么!”

  冥火阎罗语气越来越激烈,说到后来,甚至猛力拍击椅子扶手,“空空”之声,响彻石室,剧烈的呛咳声自然随之而来,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前几回加起来还要长。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冥火阎罗涨得紫红的面孔,李珣甚至觉得,这老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就此没了气息。

  在这一刻,冥火阎罗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一派宗主,而真真正正成为一个垂死老朽,他每一声咳嗽呛出来的,都是他已经微弱稀薄的生命力。

  李珣再看阴馑,虽然这老太婆笑呵呵地极有精神,然而那遍体死气,已经不是笑容所能遮挡得住了。

  李珣忽地感觉到,幽魂噬影宗就像是这两人一般,正努力地在死亡在线挣扎。

  圣人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李珣绝不是什么君子,让他为这种死气沉沉的宗门贡献余生,自然是不可能─并不是李珣自作多情,看冥火阎罗这神态,摆明了是有“托孤”之意。

  天知道这病痨鬼凭什么对一个后辈弟子这么有信心?

  好不容易等到呛咳声过去,李珣正要说话,冥火阎罗却摆了摆手,接着便瘫软到躺椅上,呼吸更像是拉着破风箱,总觉着喉咙里面漏气。

  一侧阴馑叹了口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药丸,递了过去。李珣在一边看得眼皮乱蹦。

  若他没有看走眼,这丹丸应该是行尸丹吧?这可是堪比剧毒的延命玩意儿啊。

  或许是看到了李珣的目光,阴馑扁了下老嘴,唉声叹气。

  “他三十年前便开始用这玩意儿来延命了,谁也不知还能延上多久……其实,他现在已经有半边的身子不怎么听使唤了,嘿,这日子可是难过得很。”

  “宗主为宗门辛劳一生,弟子佩服。”李珣垂下目光,向冥火阎罗致敬。

  他终于明白,若是冥火阎罗身死,将再也找不出一人来代替他来维持局面,毕竟,像这样的人物,仍是太少啊。

  “我叫你来,并不是让你佩服我。”

  冥火阎罗的话音更弱了几分,若不是李珣耳尖,恐怕还听不清楚。

  可是李珣看得很清楚,冥火阎罗深陷的眼眶中依然星火点点,即使看上去风吹即灭,仍令人无法小觑。

  两个人对视,这回却是冥火阎罗先移开了目光,他看着已呈灰白色的水镜,喃喃道:“碧水和阎师妹都已经不可能再改变了,而你仍不到改变的时候……你,就是幽魂噬影宗的未来啊!

  “碧水与你仇怨渐深,他又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且不去说。阎师妹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师尊,又多有借重你之处,你可会助她?”

  这不是一个宗主对弟子应该讲的话,而是赤裸裸地进行利益切割─如果冥火阎罗所言均发自内心,那么,刚刚那一句话的工夫,碧水君已被他屏除在此事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