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平时惯受乃兄呼喝支遣,闻言颇觉奇怪。猛看到萧玉那身穿戴,又闻见口中酒气,才想起乃兄到崔家去这一夜,将亮才回。神情和顺迥非昔比,定是有点问心不过,才会这样。不禁又急又怕,呆在那里做声不得。萧玉还当他刚刚醒来之故,便道:“你已冻了好一会儿,我们且去房内,看火盆熄了,再生不迟。”说罢,拉了萧清一只冰冷的手,同走进房,壶水正开,火盆恰有余焰。萧玉便将斗篷、风帽脱下,叠好藏起。萧清便向盆中加炭,将火添旺。望着萧玉想问,又恐触怒,只得自去将桌上的灯剔亮,喊道:“哥哥快睡,不多一会儿,就该起了。”萧玉回时满心欢喜,只信瑶仙之言,没有注意天色。闻言想起路上走了一阵,好似天快亮情景。揭开窗帘,就窗隙往外一看,四外仍是黑沉沉的。忙到外屋一看壶漏,离天明少说也有个把时辰。先颇怨望,后悔走回得太快。继一寻思:“瑶仙今晚那样深情蜜意,不是她家壶漏不准看错时候,便是怕自己连日忧劳,好令我安心早歇。分明好意,怎又怪她?”萧清也觉出离明尚早。再看乃兄神色,猜又受人愚弄,似未做甚过于越礼之事,心始稍安。方在暗中留意观察,萧玉也料兄弟怀疑。一则自觉对他不过,又想起绛雪之托,便走过去拉手并坐,温言说道:“好弟弟,你莫乱想。休说哥哥发情止礼,不会做甚坏事。便你崔家两个表姊,也都幽娴贞静,知书明理,决不贻笑于人。心迹久而自明,这个只管放心好了。我此时一点不困,你连日悲苦劳倦,想睡先睡一会儿,天亮来人,我再喊你。要不我们商量日后之事也好。父母双亡,剩我弟兄两人,以后大家亲热,不能再淘闲气。”说时眼圈一红,不禁落下泪来。萧清此时已把主意打定,料他受人指使,化刚为柔,来做说客,想自己娶绛雪为妻。再坐下去,仍非怄气吵闹不可。心中急虑,哪敢再反口探问今夜崔家情景,只得将计就计,装着神倦,答道:“我今晚不知怎的又不舒服,又怕和昨晚一样,外人硬闯进来,守在灵前,熄灯装睡,不知何时睡着。如今周身发冷发噤,有点支持不住。哥哥也是连日愁急忧劳,一同睡吧。就睡熟了忘起,人都知我弟兄可怜,连夜不得安歇,一时睡熟,我想不会见怪的。”萧玉闻言,面容陡变道:“我们就只四个亲人,外人不过彼此做个假过场。我只是不想睡,谁还怕他们怪么?”萧清见他说时目闪凶光,满脸厉色,再听那等语气,知已受瑶仙主仆诱惑,心里一冷。绛雪既已成他亲人,惟恐再说下去又生纠葛,不禁笑道:“既是哥哥疼我,只好先睡一会儿了。”说罢,歪身睡倒。

  萧玉暂时天性发动,对于萧清确有几分友爱。当他真个疲倦欲眠,自己还想心事,有话明日再向他劝说,也是一样,随拿条棉被给他盖上。其实萧清满腹忧愁苦急,又挂着明早人来,不过是想躲他,以免麻烦,身虽躺倒,哪里睡得着,虚合着眼,自在暗中偷觑。萧玉情欲蒙心,全然不觉,萧清睡后,也躺向对面榻上,仰望屋梁盘算心事。一会儿想起今晚瑶仙相待,简直出人意料。那情景,便软玉温香,尽情搂抱温存,爱她个够,也决不会生气。只恨适才胆子太小,把机会错过,没敢伸手抱她亲她,非再挨到明晚不能相见。越想越可惜。渐渐想到明晚可以尽情温存,越想越甜蜜,喜得几乎笑出声来。方恨时光太慢,明日这白天如何挨法?明日还是母死接三,讨厌人多,要受许多闲气嘴脸。因又想到乃母死时惨状,不禁伤心欲哭。这一伤心,连带勾起瑶仙姊妹同仇敌忾的默示。今晚佳人情重,易冷为热,分明由自己为她锐身急难,誓复亲仇而起。话虽容易,真要下手却是难于登天。一不成功,或是临机怯懦,自身难保尚在其次,心上人决不会再有丝毫垂爱,岂不大糟?越想越难,越难越怕,又把萧逸父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最后把心一横,奋身纵起,咬牙切齿,自言自语,低声唤道:“好姊姊,我爱你如命。决计过一天算一天,只让我眼前先爱个够,到时管甚成败,拿这条命报答你恩情好了。”说罢,将足一顿,重又躺倒,心定神安,不复再作他想。连日疲倦一齐发作,转瞬如死一般睡去。

  萧清见他时喜时悲,时急时怒,坐卧不宁,最后竟从床上跃起,肆无顾忌,自吐心事。知道陷溺已深,万难挽救,又急又怕又伤心,吞声痛哭,直到天明。见萧玉睡得正香,也不去唤他,径往厨下烧火煮水,准备少时人来饮用。魏氏在日,人虽奸恶,却甚能干,事多亲自操持,不肯假手他人。萧清不过偶然在侧看过些时,从没有亲手做过。偏生所用丫头胆子最小,自从魏氏元旦疯狂吓跑,便没回来,也忘了命人去找。所有茶水点心,连日全仗郝氏全家代为料理。萧清面热,多劳外人,于心不安,只得强忍悲苦,练习家务。当日因是接三,惟恐人来,热水却没一碗,黎明便起来忙碌。因素未做惯,又当三日不眠不食,悲苦愁急之余,一人要备多人之需,如何能做得好。

  正忙得晕头涨脑,乱七八糟,眼看阳光已上,心中惶急,郝潜夫忽然叩门走进。见萧清眼肿如桃,满身水湿油污,一脸乌黑,问知就里,又怜又敬,便劝他道:“不怕你多心,今天大年初三,谁不图个顺遂,昨前两早,因村主之命,那是无法。接三应该下午人来,怎会早来?我知你三天没进饮食,我已拿你当亲兄弟看待,须得听我的。人死不能复生,责重日长,徒悲无益。这些事,我还会做一点。好在东西现成,你自坐一旁等我做来,你陪我同吃,我再告诉你一个喜信。”萧清原和潜夫至厚,自己也实不会,只得应了。潜夫先就锅中开水下了两大碗挂面,打了几个鸡蛋,撕些瘦腊肉在内,加上油、酱,盛起递给萧清,迫劝同吃。萧清听说早间人不会来,心里略定。再经潜夫不住劝慰开导,悲怀略解,渐觉饿疲交加,也就吃了。吃完,潜夫觉着来了未见萧玉,便问:“那丧心病狂的一个呢?”萧清答说:“连日熬夜倦极,适才劝去安睡,在房里和衣小睡。意欲等会儿众人来了,再唤他起来。”

  第五卷

  第一九七回 强欢笑 心凄同命鸟 苦缠绵 肠断可怜宵

  潜夫冷笑道:“恐怕昨晚私会情人,跑累了吧?你怎对真人还说假话?”萧清忙叫:“好哥哥,莫要这样。”潜夫道:“这样败类,不但不屑说他,昨晚明知他私会崔家丫头,我却没有过问。他三个只管奸谋诡计,早晚犯我手里,自有公道。”萧清见他神态激烈,出声渐高,恐兄长走来听去,一面低声求告,一面又问:“我这孤孽之子有甚喜信?”潜夫见他急得可怜,便道:“看你面子,只要不生变,从此我不再提他三男女就是。我和你商量的话,已对师父说了,定准你母亲一葬,便由师父把你唤去同住。你如迟疑,不躲开他们,早晚同归于尽,悔不及了。”萧清年幼胆小,天性又厚,始而不舍兄长,意欲相机挽回,委决不定。继而吃萧玉气寒了心,又强迫他娶绛雪为妻,一同苟且,便决计与兄决裂。但决定以后,又想起萧逸平日虽爱自己,无奈父母所行太恶,焉知无恨?万一迁怒,不肯过于关照,如何是好?一听潜夫之言,也颇心喜。又想:“自己一去,兄长无人谏劝,不知伊于胡底。自己在侧也是无用,事已至此,照昨晚自吐心腹,天良丧尽,说不得只好先打脱身主意,日后再竭尽心力,挽救一点是一点吧。”想到这里,不住悲叹。潜夫知他天性至厚,恐其顾此失彼,故意怒问:“你还不愿去么?那我就回复师父去。”萧清慌道:“哪有不愿之理?我是觉着家兄孤单可怜,我又劝他不转,太伤心了。”潜夫冷笑一声,正要答话,忽听萧玉在喊:“毛弟!”萧清想起了今早无人,必说绛雪亲事。一面应声,一面悄嘱潜夫千万等有人来再走。潜夫怒问:“莫非怕他欺你不成?”萧清不好明说,只答:“有为难事,不是欺我。请你陪我一陪,却不要给他难堪,免得走了生气。”潜夫把头一点,萧清忙去煮面。

  萧玉刚起,见日光已上,四无人声,昨晚友爱之情尚还未尽。喊了两声,只听人在厨房答应,不见走来,料是新起烧水。也想到兄弟劳苦,昨晚不知受冻没有。今天人多事多,意欲赶往相助。刚进厨房,一眼瞥见潜夫坐在饭桌旁,桌上放有年菜空碗剩汤,勾起前隙,好生不快。勉强向潜夫略为招呼,便问:“弟弟在做什么?”萧清忙答:“我早起烧水待客,肚皮饿了,多亏郝世哥来帮我下了两碗挂面吃了,正给你煮呢。”萧玉心想:“此时无人,正好向兄弟劝导,偏生小郝跑来,撞魂碍眼。”心中有气,又不便发作。舀些汤罐水洗漱后,自往房中等面。满拟潜夫与己面和心违,不会随来。谁知潜夫知萧清相留做伴,必有原因,乘他回房,抽空跑回家中告知二老,决计守着萧清,不到午后客来不走。面好人回,也同走进。人家丧乱相助,还须承情,不能过于怠慢。潜夫也不理他,自和萧清谈说,帮同料理一切。萧玉每唤萧清,潜夫必定随往,枉自厌恶,无计可施。萧玉也颇聪明,几句喊过,恍然大悟。明白兄弟不愿绛雪为妻,有心找出人来作梗,不禁忿怒。暗骂:“不知好歹的东西,除非你不认我为兄,离家别居,谁还能保你一世?我如不把这亲事做成,四人合力同报亲仇,誓不为人!”因绛雪叮嘱不许硬逼,成否都不许再给兄弟气受,否则不肯甘休。当时恨在心里,索性避开,不再答理。

  直挨到申未之交,才来了二三十人,还俱是萧逸门下,萧清相厚的同门师兄弟,因奉师命,会同前来。事前已先着人送信,说丧家无人,所有祭席纸箔俱都带有,一到就上供,供完一起烧。佛事照例由本家子弟和村中一些信佛通经的人,在灵前唪诵。来人一半师命难违,一半看在萧清面上,草草终场。萧清自觉冷落,不似往日别家热闹虔敬,事难怨人,好生伤心,人走将尽,犹在灵前悲声诵经不起。萧玉却知这是具文,巴不得早些人走天黑,好去赴约,见状正合心意。不料郝潜夫受了乃弟之嘱,独独不走。萧玉实忍不住厌恶,方要发作,还算萧清见机,看出乃兄神色不妙,悄嘱潜夫,自己难关已过,可请回去,明早再行详告。潜夫也要归侍父母安歇,方始别去。

  萧玉因瑶仙令他早去,奉若纶音。潜夫一走,更无避忌,只和萧清说了句:“留心门户,不许外人走进。”匆匆进房,披上昨晚斗篷风帽,立即起程。这时天未夜深,又值新正初三,人都睡足,各家都在想法行乐。花炮满天,爆竹之声此起彼应,密如贯珠。四外红灯高低错落,灿若繁星。去崔家这条路虽最僻静,山巅林杪,也有好些灯光掩映。这还是大雪之后,村主情趣不佳,无人为首,仅仅村人自为点缀。如在昔年,还要热闹风光得多。萧玉终是做贼心虚,一路掩掩藏藏,如飞驶行。且喜路上只回避不及遇到过两次人。又因有风帽遮脸,都吃误认,不知是己,喊了两声别人名字,装没听见;再故意向旁路一绕,藏向隐处,看人走远,再加速前行,所以全未看破。暗赞:“瑶姊真个聪明。如非这身装束,几露马脚。”边想边走,一会儿赶到。由外望内,仍和昨夜一样冷清乌黑,不见灯光。轻轻往门上一弹,绛雪首先应声而出,引他入内。到了瑶仙室内一看,镜子梳妆桌已经移开,却把方桌摆向正中,上首设着四副杯筷,桌前放着蜡扦香炉,尚还未点,满桌菜肴,像是摆供神气。两旁各有两把坐椅,却没杯筷。地上铺着红毡。这还不奇。最奇是二女都穿着一身吉服,瑶仙薄施脂粉,越显美艳,面上神色也看不出是喜是恨。萧玉不解何意,喊了声:“姊姊。”未及问故,瑶仙不容说话,径令绛雪领往别室更衣,出来再说。萧玉只得随去,乃是绛雪卧室,见大椅上放着一身吉服。心中奇怪,二次想问。绛雪眼圈一红道:“姊姊今天就嫁你,这新郎不愿做么?快换了衣服出来,我去她房中等你。”萧玉闻言,虽是心愿之事,但想起双方母丧三日,便这等举动,未免于心不安。瑶仙性情,说了就做,又不敢迟疑。一面脱去斗篷风帽,忙喊:“妹妹,为何今晚便要行礼?快请言明,免得少时不对姊姊心意,招她生气。”绛雪把嘴一撇道:“少时她自会说。凭你这样人,我姊姊的心意才测不透呢。从今以后,你只照她说的去做,包你没错就是。我先走了。”说罢,不再答理,径直走出。

  萧玉见那衣服俱是乃岳生前所穿,长短大小俱差不多,匆匆穿好,赶将出去。二女已将香烛点好,先同向上跪下,叩头默祝,容甚悲忿,却未流泪。叩罢起立,瑶仙朝绛雪看了一眼,绛雪便对萧玉正色说道:“姊姊为你痴情所感,本来决计嫁你。今日母亲接三,下午来了几家女眷,男的只萧逸同了三个小狗男女。走时居然暗点姊姊亲事,意思百期之后,便由他做主过礼。分明有人泄了机密,他为卖好,顺水推舟。姊姊恨他入骨,怎肯让仇人出面主婚?当时哭诉:母死伤心,不愿为人,今生决以丫角终老。因料他已知姊姊和你有了情分,并还和他说明:母亲在日,曾将姊姊许给萧玉表弟,彼此也都爱好。但遭此祸变,万念皆灰。加以两家均受村人嫉恨,难保日后不有口舌。前日还令我与你送话,请抽空来此当面说明心意。谁知你也和她一样想头,等服终以后,便即出家为僧,以后彼此不婚不嫁。姊姊劝你不从,只好听之,知他怜悯遗孤,心迹是非久而自明,所以不避嫌疑羞耻,明说出来,出嫁一层再也休提。这该死的竟信以为真,不但把你来此私会一节掩饰过去,反倒夸我姊姊有孝心,有志气,再三劝慰。还在想等日久哀思少减,心活一点,再行劝办。姊姊等他走后,一想奉有母命,不是私约。当此危急艰难之际,不久又要设法报仇,名分一日不定,万一有甚挫折,也对不起你。此时全村皆仇,事贵从权,能继母志为上,顾忌什么虚情浮礼?恰好今晚吉时,决计先和你祝告过两家父母,当时拜堂,定了名分。然后换去吉服,三人同心,共报亲仇。你意如何?”萧玉虽觉这样过于草率,但为美色所惑,也就没有深思,反附和道:“我早说过,只要姊姊说话,生死祸福,无不惟命,说什么听什么,还用商量则甚?”瑶仙笑道:“只恐口不应心,未必能都听我话吧?”萧玉力言:“哪有此事?”绛雪道:“我信你。莫要错过吉时,姊姊和姊夫该拜堂了。”

  瑶仙为报母仇,虽然心深计毒,终是红闺幼女,一听拜堂,也是有点腼腆。人既美貌,再带几分羞意,益更娇艳。萧玉看了,越发心荡魂销,直恨不能一碗水将她生咽下去,先向红毯上立定。瑶仙经绛雪一拉,也随即走过,由绛雪低声赞礼,同拜下去。跟着奠酒。然后将上位杯筷撤下来,分到两旁。萧玉、瑶仙并坐,绛雪对面相陪。刚一坐定,瑶仙又给绛雪斟了杯酒,然后离座,扑地拜倒。绛雪骤出不意,忙同跪拜,大惊问道:“姊姊,这是做什么?”瑶仙慨然答道:“由明日起,我们三人便入忧患之中,仇敌厉害,人事难知。我是母亲生女,不问是非成败,俱非继她遗志不可。玉弟有半子之义,又是我亲爱丈夫,承他痴情钟爱,随我卧薪尝胆,虽然为我所累,一则出诸他的心愿,二则我仇也是他仇,义不容辞。惟独妹子于仇敌素不相干,只为母亲临终一言,便随我共赴汤火。在你固是孝义忠烈,在我却是问心不过。今生无以为报,只好叩几个头,略表我感激之意。你若不受,我便不起来了。”绛雪也慨然道:“姊姊既这么说,妹子如不敢当,倒觉不好。妹子告罪,先起就是。”瑶仙又叩了几下,绛雪受了,方始归座。

  萧玉肩挨玉人,正涉遐想,见此悲壮情形,看出瑶仙今日之举,全为前路艰危,吉凶难卜,又不愿受仇人主婚,暗和自己正了夫妻名分,以便策励复仇,兼免嫌忌。看神气,定是有名无实,未必肯让自己温存抚爱。不禁把满腹热念消去一大半。瑶仙二次入座,便举杯劝饮,谈笑风生,更不再提伤心之事。萧玉见她玉面生春,目波明媚,端的容光照人,仪态大方,令人爱而忘死,不禁又心荡神移起来。坐既挨近,瑶仙大方,毫不羞涩,乘她劝饮之际,试触柔荑,全无愠色,心中越喜。暗忖:“既已拜堂,当然还要合卺。虽然新遭大故,不能丧心病狂,销魂真个,照此神情,每夜来此相偎相抱,并头共枕,睡上一会儿,总可如愿。”正在胡思乱想,绛雪道:“大家酒足饭饱,该请新夫妇合卺了。”萧玉看瑶仙醉态娇慵,星眸微展,半睁半合,似有睡意,闻言未置可否。见绛雪起身来扶,也装着有点醉意,半假半真地随同绛雪将瑶仙扶向床上,脱鞋倒卧。绛雪将帐帘放下,悄声说道:“姊姊几夜没睡过一时好觉,照例酒后必睡。你帮我收拾完毕,我走,你自陪她。茶桶内泡有好茶。她气不得,莫再气她。”萧玉诺诺连声。二人合力忙着收拾餐具,一切还原。事毕,绛雪抿嘴一笑,端了残肴退向别室而去。

  萧玉独坐房内,对床寻思:“今夜之事,该当如何?女儿家爱羞,如不趁热开张亲近,明夜必难。有心上床温存一会儿,玉人喜怒难测,一个不巧,误会自己欲谋不轨。愿了还好,一非情愿,必然大怒,不好收拾。按说此时最好守俟床前,待她醒转,自己开恩,以表忠诚,方为上策。无如一刻千金,良宵易度。当夜必须归去,其势不能终夜,到时绛雪必来催走。万一不醒,或是怕羞不愿亲近,好容易有此一日,错过岂不可惜?”似这样进既不敢,退又不舍,眼巴巴望着心上人,只有一帐之隔,不能亲近。思潮起伏,心中乱跳,举棋不定。忍不住走到床前,偷偷揭开帐缝一看,瑶仙面朝外侧卧枕上,睡甚安稳,实在不忍惊扰。看过两次,心想:“放帘时瑶仙已经合眼,不曾看见。不能亲近,且看她个够再说。”随把帐子挂起,将灯移近。灯下美人,又当醉后,越看越爱。爱到极处,试把被角微微揭开,忽闻见一股温香自被中透出,立觉心旌摇摇,不能自制。瑶仙本是和衣而卧,被揭处姿态毕呈,首先触目的,便是平时最心爱的那双纤足。村人自从上辈迁隐以来,便订规章垂诫,不许妇女缠足,以免习武操作全都不便,一有事变,妇女不但无用,反成累赘。瑶仙天生丽质,本就通体秾纤合度;加上母女二人俱都爱好天然,把一双足整理得踵跗丰妍,底平指敛,柔若无骨,虽不缠足,临睡仍穿睡鞋,以免走样,端的美秀已极。这时穿着一双雪也似白的袜子,净无微尘,俏生生叠在一起,格外显得动人。再加上那玉股丰盈,柳腰纤细,虽被衣服裹住,外观只是一点轮廓,越易引起人的隐微思索。萧玉对此活色生香,一时情不自禁,悄悄俯身下去,先从双足嗅起,依次而上,闻来闻去。快要闻到脸上,有心亲她一亲,又不敢造次。只得跪在床前,凑近口边,尽管偷闻芳息。正在得趣不解馋之际,瑶仙倏地由醉梦中,将两条玉臂向前一伸,恰将萧玉的头搂住,口中模糊梦话道:“玉哥哥,你真爱我么?”原来二人年岁相差只有十多天,以前瑶仙尚存客气,先喊表哥;两小无猜,日渐亲密,又改称玉哥。平日喊惯了口。直到畹秋死前不久,才问明生日,改呼玉弟。萧玉却始终呼之为姊。爱极忘形之际,忽然娇呼亲密,玉腕环抱。玉人梦中尚且如此,可见情深爱重,如何消受得起。忙就势温存,紧紧贴在玉腮上面,尽量亲热起来。才亲上几口,正在魂销心醉、欲死欲仙之际,瑶仙突地惊醒。见萧玉跪在枕前,正和自己亲热,立即挣身坐起,似要发作。见萧玉满面惊惶,跪地未起,又觉可怜。叹了口气,说道:“还不起来,是甚样子?”

  萧玉慌不迭应声起立,忸怩道:“姊姊不要生气,我实在太爱你了。”瑶仙也不理他,自起对镜理了理发。手抬处,露出嫩藕一般半截玉臂。看得萧玉心里直痒,只是不敢再为冒失,深悔适才只顾亲她,手在颈上环抱,就忘了抚摩一下。瑶仙理完了发,仍回卧枕上,向萧玉道:“你来同我躺在一个枕头上,应个景儿。适才酒醉,我还有好些话没对你说呢。”萧玉受宠若惊,忙即应声走到床前,偏身卧倒。瑶仙往里一让,萧玉方想就势拉她,瑶仙叹道:“痴儿,痴儿!你怎一味情痴,丝毫不知利害?”萧玉惊问何故。瑶仙凄然欲哭道:“我对不起你,好在只有这片刻之间,只要不胡来,由你爱我一会儿吧。”萧玉忙一把将她抱住,惊问:“姊姊何出此言?”瑶仙叹道:“你哪里知道,你不用说,连我和绛妹都落在妈的算计中了。实告诉你,妈为报仇,死时对我曾用不少心机,还教我对你许多权谋。我事后追思,始得明白。其实妈平日爱我如命,便不如此,非再转过一个人生,此仇也是必报。何况我又性情刚烈,言出必行,怎肯负我死母?明知不可为,仍然照她所说去做。前昨两晚,我对你忽冷忽热,以及今日,均照妈的指使。前晚你在外面受冻,我的心直如刀刺一样,但是无法。事已至此,不这样,怎会使你死心塌地为我尽力呢?可是你知道么,由明日起,便是起始复仇之日?仇人何等厉害,你我如何近得他身?即或侥幸成功,他手下有本领的门徒那么多,全村何人不会武艺,我夫妻姊妹三人,一个也休想落个全尸。事如不成,守着对妈誓言,你我夫妻永无团圆恩爱之日。地老天荒,此恨无穷,叫我这负心人怎对得起你?”越说越心酸,竟把头埋在萧玉怀中,哀哀痛哭起来。

  萧玉闻言,忙宽慰她道:“好姊姊,快莫伤心,你听我说……”瑶仙泣道:“她老人家只顾复仇心切,到死还用心机,害了爱女,又害了爱婿。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说的?绛妹怕你寒心失志,让我不向你吐露。我知道你爱我入骨,为我死了都甘心,不说更难对你,好歹死时也做个明白鬼。女人终是祸水,我也不懂有什么好处,值你这等爱法?为我一个苦命人,害得你不孝不弟,不仁不义,末了再送一条小命,真冤枉呀!”萧玉慨然道:“姊姊对我这样说法,怎样横死都值。何况人定胜天,也还未必。你说我爱你如命,可知你也和我一样。适才你还怪我亲你,实在我先虽爱极,并没敢乱动。还是你在梦中喊我玉哥哥,伸手先抱我的呀。”瑶仙闻言,愈发伤心,重又哽咽,悲泣不止。萧玉一面温存抚爱,一面温言劝勉道:“人活百岁终须死。我不信只有今生,就无来世。只要彼此心坚,今生能报仇,逃出山去团圆,固是求之不得;设有差池,你我不会再托人生,重结夫妻么?不过今生姊姊惯冷落我,来生我也变个女的,让姊姊变男的,也来爱我,却不似姊姊那样心硬,要亲就亲,要爱就爱,那比今生还好呢。”这一番痴话,把瑶仙也引得破涕为笑。凄声说道:“好弟弟,我照母亲之计,本定今夜正名以后,稍微让你亲近,把心系住。到了明早,不是为了本题,决不许轻易相见;就见也做得你啼笑皆非,近身不得。适才我是装醉,本意你那样热情,不会不起儿女之私。我呢,既要你为我效死,名分上又是你的妻子,为报母仇,稍微不遵母计,以身相报,不使你枉负虚名,也不为过。可是这么一来,你虽是个人,却近于禽兽。从此我非但看你不起,虽为我百死,也是应该,并且也不会再有好嘴脸对你。谁想你对我真个情有独钟,并无邪念。始而绛妹暗号说你换衣踌躇,继又见你行礼勉强,已觉出你并非禽处兽爱。后来我装醉卧床,仍没有丝毫邪念。我姊妹事前已露出合卺同床口风,你不会不晓得。你爱只管爱极,连惊醒我都不舍得,别的更无庸说。到此才知妈乃临危乱命,所说男子皆为色欲,十九无天良,女子一失身立败之言,不足为凭。现在事情不容易改,我也决不再对你用甚权谋。不过人言可畏,事贵机密。你到我家,清弟决不向人泄露,仇人如何知晓?可知有人已对我们留意。尚幸仇人犹念旧情,不但说时用话暗示,连儿女都不使在侧,听那口气,还不许别人欺侮编造。但我们到底不可不防。还有绛妹钟情清弟,劝她不听,我看此事直和报仇一样艰难。并恐清弟不久还要离你往依仇人,到时千万不可拦阻。你只弟兄二人,他不在内,还可留根,以免覆巢之下,更无完卵。便绛妹虽然情痴,也不愿她和我们一起受害。这都是前世冤孽,没法子的事。我已想开,时光不再,反正是你妻子,一会儿该走,且由你亲热个够吧。”

  萧玉起初不是没有欲念,只为新遭丧变,私会情人已乖伦理,如何还敢生邪心。天人交战,时起时止,心终不能无动。及至瑶仙披诚相与,自吐心腹,心中加了许多感激快慰,情爱也随之加增,色欲之私,反倒去了个干净,只相偎相抱,密爱轻怜。转不似起初微触肌肤,立即心荡神驰了。一个是多年渴望,才将温香在抱;一个是为檀郎痴情感动,尽去昔谋。二人你爱我,我爱你,恨不能将两个身子融化作一团。偶然想到未来的忧患,又乐极悲来,不可断绝。末了再互相抚慰,尽量温存怜惜,重复拭泪为欢。端的荡气回肠,无限缠绵恩爱,比那真个销魂还要甜蜜亲爱得多。无奈时光易逝,欢娱苦短。瑶仙觉得已到时候,连番催起。萧玉自然不舍,又知瑶仙已不会再加嗔怪,推说到时绛妹必要进房来催,她没前来,可知尚早。只管赖在床上,紧搂瑶仙不肯起来。瑶仙实在也是又怜又爱,不舍分别。

  二人又恩爱了一阵,瑶仙方估计时久,不能再挨下去,忽听绛雪在帘外咳嗽。萧玉还在留恋,瑶仙无法,只得星波微睨,佯嗔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么?”萧玉毕竟久受挟持,见她有了怒意,慌道:“好姊姊,莫生气,我走就是。”瑶仙听到“走”字,心里一酸。又见他说完,放手欲起,仍是平日丝毫不敢和自己拂逆神情。忍不住挨向萧玉身上,双伸玉腕,紧紧搂定。边亲边凄声说道:“好弟弟,莫伤心,我还不一样舍不得你?这是没法的呀。但愿皇天鉴怜,使我夫妻不问如何,将来仍得团圆吧。”说时,满腔热泪,夺眶而出,流了萧玉一脸。重又叹道:“唉!照我们日后所行所为,只恐鬼物见嫉,天是不会垂怜的了。”萧玉眼含痛泪,反手搂抱,正待慰解。绛雪在外说道:“姊姊,我已来了一会儿了,请和姊夫起来,说几句话,走吧。”瑶仙闻言,料时不早,心中一惊,连忙松手挣脱萧玉怀抱,略拭眼泪,由床上纵下地来,取鞋要穿。萧玉也跟着坐起,见瑶仙坐在床边,跷起一只俏生生的纤足。适才床上一滚,袜带脱落,恰将足踵露出,玉肌如雪,又白又嫩。不禁情动,觉着这双香脚,尚未亲热抚爱,是个憾事。惟恐瑶仙又说他苦缠,连忙改坐为跪,先朝瑶仙扮个苦脸哀乞之容,然后俯身下去,将那一条软玉捧将起来,先是连摸带微闻,随又朝她袜口露肉一段狂嗅不已。继见瑶仙停手相待,任他爱玩,愈发心贪,又试探着想将素袜脱去。瑶仙见他太已情狂,不忍斥责,只得喊道:“绛妹进来吧,我下床了。”随手一推,将脚夺过,朝萧玉白了一眼,似笑似愠地低语道:“这大半夜还没狂够?天都什么时候了?看爹爹这身衣服被你揉成什么样子?”同时绛雪也掀帘走进。萧玉知道再闹,恐要触怒,只得穿鞋下床,自去椅上坐定。

  绛雪抱着萧玉衣服走来,见萧玉满脸泪脂狼藉,目光注定瑶仙,如呆子一般。一身吉服满是皱痕。瑶仙也是云鬓蓬松,泪光莹滑,脂粉零乱,皱纹满衣。直似二人扭结着,打了一次长架神气,暗中好笑。想起适才所闻情景,又代二人可怜可惨,眼睛一酸,几乎落下泪来。瑶仙原不避她,便问:“妹子既然早来,天想快亮了吧?”绛雪道:“时候倒还不算很晚,但你必有话没对姊夫说呢。”瑶仙闻言,略一寻思道:“妹子,你到这里来,我有话说。”绛雪倏地面容一变,随了过去。萧玉见状,暗忖:“她姊妹说话,此时怎还避我?”留心一查看,见瑶仙附着绛雪耳朵说了几句话,绛雪始而摇头,继而耳语,意似不愿。末了瑶仙面带惶急,又拜了两拜。绛雪方始有了允意,朝萧玉瞟了一眼,又叹口气。萧玉先前不解,后见瑶仙不住万福央告,从小至今,第一次看见她软脸向人,才悟出瑶仙必是见兄弟不要绛雪为妻,怜她孤单,意欲二女同归。暗忖:“姊姊对我恩情如海,怎还忍心再爱别人?何况她又一心恋着兄弟,此举万来不得。且装不知,等将来姊姊对我提起,我再婉言相拒便了。”

  正在胡思乱想,瑶仙已把话说完,走过来说道:“天还尚早,玉弟吃点东西再走,我已请绛妹偏劳了。”绛雪又看了萧玉一眼,转身走出。萧玉大喜,又想过去搂抱。瑶仙说道:“你这人怎这样俗法?乖乖给我坐在那里。”萧玉央告道:“那么我和姊姊都坐在床边去吧。”瑶仙假怒作色道:“我偏不坐床边。”说罢走了过来,推萧玉道:“过去些,我还没有地方坐呢。”萧玉已知她怒是假的,连忙让出一半椅子,二人并肩坐下。瑶仙道:“妈对爹常说:上床夫妇,下床君子。本来你此时该走,是我可怜你太不容易,和绛妹求说,留你稍坐一会儿,吃点东西,身上暖和些再走。你如像方才一样胡闹,我就生气了。说点正经话多好。”萧玉装着委屈应了。瑶仙说道:“你莫和我做作,我此时为你,心比刀绞还要难受呢。”萧玉惊问:“姊姊说不伤心,怎又伤心了?”瑶仙道:“不是伤心,是难受,这且不对你说。我来问你:明日该是起始复仇日子,虽不是当天行事,要在两家葬母之后才行发难,事前总该有个打算。我知你已豁出一条命,但白送性命于事无济,岂不更冤?你打什么主意没有?”萧玉道:“昨晚为此我想了一夜,觉着人要舍命,事无不成,只有一桩难处。现在主意已经想好,但我不能先说。姊姊必须怜我,不要见怪,也必须依我的话做。总之事成,我必能脱身。不过姊姊、绛妹事前务要先逃。一则免我心悬姊姊,于事有碍;二则免你两姊妹事后白白受害。”还要往下说时,瑶仙已明白他心意,不过身任其难,拼死行刺,却放自己逃走,并非什么好主意。笑说道:“你倒说得容易,果真你能近得人身也罢。告诉你,这个方法我们早已想过,只是万般不得已的下策。须到万般绝望,只杀老的一人,才拼这命呢。此刻还不到时候,千万做它不得。我适才想,到底事缓易图,到时看事行事的对,用不着先就愁烦。现和绛妹商定,改换前策。决计过了百期,商好步骤,出其不意,说下手就下手。横竖我三人早晚死在一起,乐得快活一天算一天。明天你先不要来,等过破五或首七葬后,清弟必走,那时再想法时常聚首。一则你母亲生你一场,也该尽点孝心;二则你也少受人一点唾骂;并且还可证实我对仇人日间所说的话,免去他的疑心,日后下手也较易些。你看如何?”

  萧玉自是不愿,方要开口,瑶仙微怒道:“你这人不知好歹,不是冒失,就是只图眼前。本来为避仇敌和村人疑忌,今日一聚,便当与你疏远。因为可怜你,推后了几天。适才又向绛雪求说,拼着多受艰难,反正不要性命,下手日期既改在百期以后,还由你时常相聚,你偏连这个三几天的分手都耐不得。绛妹为此还埋怨我对你情痴,恐怕难免将来误事,倒落个两头不讨好,真怄人呢。”萧玉慌道:“我又没说不听,姊姊错怪我了。”瑶仙说道:“你那几根肠子,我数都数得清,还看不出你的神气?才一点也不错怪你呢。既肯听我,从此我在下手三日以前,决不再想伤心的事。只等你过了破五常来,只要不思邪,一切由你。总算报答对我的痴情,做鬼也心安些。就这机会,万一能想法使清弟和绛妹这段姻缘成就,我就索性把他两个撇开,否则万无两全之理。报仇之事,有我夫妻已足,但能少饶一个,总是好的。话却要出丧以后得便再说,不可操切。清弟如再固执,绛妹虽是女流,刚烈更胜于我,便是清弟允婚,也只心上安乐,未必就此罢手。她叫你不要勉强清弟,便由于终不能长相爱好之故。再如不允,忿激之下,更是无法劝转。适才看她神情,弄巧还会先我发难。为你这冤家,此后还得对她多留一点神呢。”萧玉听了,才知瑶仙适才和绛雪耳语,另有深意,愈发刻骨沦肌,感激涕零。瑶仙又劝他,彼此心迹已明,此后好在心里,不可过于轻狂。萧玉把她爱若性命,敬如天人,一一应了。瑶仙见他果然不再乱动手脚,无形之中又加增了若干怜爱。一会儿,绛雪端着三份挂面进来,催着吃完。萧玉受了瑶仙之教,知道绛雪不怎看得他起,不能再留。于万般无奈之中,不等开口,起身告辞。瑶仙请绛雪收拾盘碗。待萧玉穿好衣服斗篷,亲自送出。到门口,又任他紧紧搂抱亲了两亲,方始各自凄然分别。

  萧玉别时虽然难受,走到路上,想起前事,恍如梦境,只觉心身康泰,无虑无忧。到家天已快亮。轻轻掩进一看,兄弟正跪灵前,对着一盏昏灯默默诵经,尚且未睡。不禁重又激发天良,抱愧万分,低声唤道:“毛弟,我身坠情网,甘为罪人,实在对不起你这好兄弟。”萧清如在平日,经此一言,早已感动。因日里见他那等神情,全不以亡母为念,入晚便赴情人幽会,彻夜不归,料定与瑶仙有了苟且。三奸同谋。祸发无日,万难挽救,心已凉到极点。只当又是受人指教,软语卖好,便做说客。自己本是睡了一觉起来,想借为亡母念经乞福为名,以备抵挡他的絮絮不休,挨过破五,舍此他去。闻言不但没觉出乃兄天良发现,反觉惶急,怕听下文。故意念完一遍,才答话道:“我跪在神前许下心愿,今晚为妈念完这一藏经。哥哥请先睡吧。”萧玉听了,越发惭愧,有心陪他同念,又觉不孝之罪已无可追,不是念这一夜经便能挽盖,心也沉不下去。知道乃弟志诚心坚,说了必行,只得说道:“毛弟累了三天,早些念完进来睡吧。你该死的哥哥不陪你了。”萧清也没听进耳去,含糊应了。

  弟兄二人同室异梦,各有各的心事,勉强挨过破五。到了头七,崔、萧两家同时出殡,萧逸亲往照看,两家子女各不免悲哭一番。等到安葬完毕,萧逸便把萧氏弟兄唤至面前,先训勉几句,教以此后如何为人。临分手时,忽作不经意地对萧清道:“清侄你年纪太幼,用功正紧之际,天性又厚,日内可搬到我家去住,免得孤凄伤心,耽误进境吧。”郝潜夫在侧,首先赞诺说:“清弟每日在家哭得可怜,好在都不在家里做斋,索性今天搬去也好。”随约了两个同门弟兄,不由分说,拉了萧清就去搬运铺盖和兵刃书籍。萧玉自受二女指教,虽在意中,见乃弟对他避之惟恐不遑,看神情似早预定,别时只说了“哥哥保重”,全无留恋。想起众叛亲离,不以为人,又是伤心,又是气忿。

  二女在葬场上尽哀尽礼,正眼也没看萧氏兄弟一下,做得极好。连萧逸都几乎觉得人言难凭,未必会步乃母后尘了。萧清因郝潜夫和诸同门苦劝,依叔受业,又非远离,永不相见,再加目睹乃兄种种倒行逆施之状,为顾大局,自以洁身避祸为是。又见兄长自初三夜回来,直到出殡,都守在家中,同办亡母身后,更不外出,神情也不似日前昏乱,也不再代绛雪说亲,相待更是和善。以为乃兄受人愚弄,忽然悔悟,不禁又勾动手足之情,不舍弃之而去。继一想:“本就不远,天天都可相见。只要查出哥哥真个改好,索性和叔父求说,连他一齐搬过去,永离祸害,岂不更好?”迁居叔家,事已定局,想过也就拉倒。郝潜夫虽然就近,因防出事,不便托他查看。在萧逸家中住了三日,每日归视,萧玉俱在读书习武。成心隔上三日又往查看,仍未离开。萧清问他:“怎不去向叔父求教。”萧玉说:“叔父定信郝家小儿谗言。否则你也不会搬走。自来消谤莫如自修。自从毛弟一去,我十分愧悔发奋。好在郝老还讲公道。我是想做出点样子,等吹到叔父耳中去,连恨我的人都改了口气,说我好时,我再往求他连我一起叫去,弟兄一同受业多好。这也是瑶仙表姊的好处。我实在爱她如命,她妈又曾许我。谁知母死伤心,立誓不嫁。我连求她三日,始而还存客气,末一天竟下逐客之令,使我伤心已极。不信你问郝家小鬼,哪晚我不在此看书习武到深夜,几曾离开过么?”萧清闻言,大为感动。私底下一问潜夫,潜夫冷笑答道:“你不用问,此人丧心病狂,无药可医了。”萧清再三盘诘:“哥哥每夜出去也未?”潜夫答道:“每夜室中必有灯光和些似练武非练武的声音,有时深更半夜还有,灯光也时有时无。天一黑老早关门,书声经声从未听见。谁知道他闹甚把戏?”萧清知他厌恶乃兄,不再夜出幽会情人,似可证实,也就不往下问。后来越想前情越觉可疑:“第二夜绛雪来唤,所说之言曾经暗中听见,还要强制自己娶那贱婢,第三夜天亮回来,忽然改变,并还说明心事,要为二女报仇。说他悔悟还可,二女怎会和他决绝,誓死不嫁?他既从此灰心,怎口口声声又说瑶仙好呢?”话大难信,决计亲往一探。因每日均有夜课,不能分身,这晚借口回家取课本,向萧逸告假往取。萧逸见室中无人,点了点头叹道:“清侄,我知你心事。你天性真厚,潜夫昨日已和我说过。你去了徒自伤心,还有气怄,不要去了。”萧清脸方一红,萧逸又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近日瑶仙也入了情魔,每晚萧玉必往相聚。惟恐人知,绛雪出主意,每晚由绛雪前往李代桃僵,故意做出些灯光人影和脚步跳动之声,直等天亮前萧玉回家,绛雪才走。其实绛雪也有深心。知道萧清友爱,又不放心他哥哥。村人俱恨萧玉,只要看出他在家,不难瞒过,必不会入内相见。可是萧清疑兄不在,早晚必乘夜查看谏劝;知兄在家,更少不了常来慰问。明知不是伴,无如爱之过深,只要能见到,说上些时的话,凭自己的口齿心思,未必无望;就不行,也死了这条心,到底还见着他一次。此一念痴情,每夜替人守空房,眼都望穿。萧玉和瑶仙是情爱愈浓,愈忧异日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每聚必定尽情亲爱,也必定痛哭几场。萧逸因二女装得甚像,几被瞒过。谁想门人虑祸,早在暗中查探,据实禀告。虽然三人知道私情泄露,至多略受羞辱,还可借此掩饰,无关紧要;心事却关系太重,丝毫泄露不得。所以葬母以后,彼此暗中相诫,永不再提,防备周密,不但机密未泄,二人暗室无亏情况,反借以露出。萧逸闻报,又怜又恨,知道二人每聚必哭,情迹可疑。继一想:“二人本来相爱,又有母命,乐得成全。即便畹秋遗意有甚奸谋,一坠情网,彼此都想顾全,互不舍情人送死,纵有逆谋,日久自消。反正小夫妻不会分开,管他则甚?”便把这情理暗中晓谕告密之人,坚嘱不许张扬。他们本是夫妻,不过不该丧中私会。窥探阴私,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既未探出逆迹,就有也无能为,可由他自去,以后不再作窥探,违者处罚。众门人知师父智勇双全,所说也极有理,谁都害他不了。既是心念旧好,诸多回护,探了几次,不过如此,也就不以为意。萧逸只疑心瑶仙有诈,却没把绛雪放在心上,疏忽过去,以致闹出不少事故。

  潜夫因师父不许再对人说,萧清问他,也未明言。这时听萧逸一说真相,才知兄长实在非人。与人幽会无妨,照他那晚自言自语口气,逆谋迟早发作。此事只自己一人知情,举发吧,同胞骨肉,于心怎忍;不举发,迟早祸发,万一真个伤了叔父,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只盼叔父所说二人为了情爱,不敢妄动,渐息逆谋,方是绝妙。此外,除了随时随地跟定叔父和诸弟妹,留心戒备,更无善策。这一来,反盼兄长和瑶仙情爱日厚,不但不想劝阻,连旧日的家都不再回去,免他见了内愧碍眼。

  于是苦了绛雪,每夜盼穿秋水,不见萧清归家,其势又不能去寻他。由想成痴,痴极转恨。忿激之下,自觉生趣毫无,有时赌气不去。看了两小夫妻人前人后、卿卿我我情景,虽然为乐不长,结果一样伤心,到底人家你怜我爱,偿了心愿。自己能够过这样半天日子,当时死都不屈。相形之下,越发难堪。暗忖:“姊姊忽然把握不住,会把姊夫这样的人爱如性命。近来日子越近,二人每一想到报仇的事就抱头痛哭,大有怕死之意。自己承她母女视若姊妹骨肉一般,报仇二字,原本不在多人,反正活着无味,何不把这事一人承担下来?事完给她开脱,作为替主报仇,与人无干。再骂上几句因私情不忆母仇的话,以为证实,成就他们美满姻缘,何苦非三人同死不可?”越想越激烈,勇气骤增。决计照畹秋遗言,将所用之物暗中准备,即日乘机发难。瑶仙先对她还留神防范,日子一久,见毫无异状,应用各物又在柜中锁着,算计她不用那两样东西无法下手,既未明索暗取,也就不以为意,疏懈下来。

  第一九八回 国士出青衣 慷慨酬恩轻一击 斋坛惊白刃 从容雅量纵双飞

  一晃到了畹秋终七之期。事前萧逸觉着畹秋虽然行为恶毒,终是热爱自己过甚,一念情痴而起。再又想到崔、黄两家至戚世交情谊,人死不结冤,况且诸凶所受罪孽已足蔽辜。意欲借这一天,做一大法事:将从去年年底所有新死亡魂,自雷二娘起始,以至萧元夫妻,一起设法超度,传令下去,凡是通晓经典的人,到日齐往诵经追荐。

  这日早起,萧逸亲率子女、门人到场主持一切。瑶仙一日前闻说此举,知道不能不往。为表哀诚,准备到日天还未亮,便赶向祭坛,候村主到来,开经行礼。绛雪本和瑶仙约定同往,到了头天,忽然头晕心痛,口吐白沫,痛倒床上,起坐不得。瑶仙自是着急,要为延医。绛雪说:“不过前夜由姊夫家回来,路上风大,受点春寒感冒,无甚大病,明早到祭坛上一累,出点汗就好。姊姊虽视我如同胞骨肉,村人仍拿我当丫头看待,又当忌恨之际,何苦受人指摘?再和姻伯母死时一样,请他们不来,更叫人生气。好在妈的成药丹方甚多,找点来吃,也是一样。”坚持不令延医,瑶仙细查病状,只是身上发烧,人倦呕吐,不进饮食,面色不算甚坏。料是感冒,此说也极有理。知她想见萧清一面,这三日法事正好相见,许是怕病在家中不能同往。村人厌恶自家,真要病重,便延了来,也未必肯尽心诊治。与其这样怄气,还不如明早任其扶病前往。萧逸曾夸过她忠义,又正向自己卖好之时,见了不用求说,自会命人诊治;就便还可借此抬高她的身份。岂非一举两得?便取些现成丸药,与她服了。不多一会儿,便已睡熟。一摸身上,也退了烧。瑶仙方始宽慰,以为无碍。

  近来萧玉是越来越情热,除却白天不敢公然聚首外,差不多天一擦黑便到,索性连夜饭都一起吃了。瑶仙明知非计,无奈自己已落入情网,不见无欢。春昼渐长,一个白天如度岁一般度过。尽管口里劝萧玉不许来早,可是一入黄昏,便坐立不安起来。稍微天晚,便自悬念。时间久了,更自己给自己开脱:“即使行迹被人窥破,只要机密未泄,有何妨害?举村皆仇,异日所被恶名尤甚于此。反正不会好,耳不听心不烦,至多村人背后辱骂,决不会上门寻事,顾忌这些则甚?为些闲言闲语,把我这一对苦命夫妇短短白日的光阴还平白虚度。”想到这里,把心一横,便不再十分劝阻。萧玉见她劝时不甚深说,愈发胆大,口里应诺,仍是早来。天一黄昏,略为做作,关上家门,越墙而出,抄着僻路,掩掩藏藏,恨不能胁生双翅,如飞跑到。最近半月,每夜总是三人吃完夜饭,谈上一会儿,绛雪才行起身代他在家中作假,从没晚到之时。当天因明早是两家亡母终七,仇人代营斋奠,不受不可,受了于心又不甘。瑶仙知道亡母黄泉饮恨,必不来享,特意约定,提前在家为两家父母设奠私祭。恰好郝氏父子俱往村主家中,郝妻年老轻易不出,无人碍眼,所以到得更早,天未黄昏,便赶了来。瑶仙告诉萧玉说:“绛妹病了,刚吃药,在我房中睡着。我还要去做供菜,她终日水米未沾,人软得很,你在我屋照应她,以妨醒来要茶水吃的。可怜她自妈死后,终日悲忿忧劳,一点顺心的事都没有。今天上供,她平时有病都强打精神抢着任劳,这还是头一回,但凡支持得住,早就起来做事了。”萧玉不舍瑶仙离开,便道:“绛妹睡得这么香,我看一时不会醒转。莫如我随你到厨下,帮你快些把菜做好,省得你累不过来,倒多挨时候;还免我在房吵她,睡不安稳。”瑶仙知他推托,想和自己在一起,娇嗔道:“你这人真没良心,过河拆桥。可知我最信服她,有病你不管,把她弄寒了心,几时她一说你不好,莫怪我不理你。人家帮你多少忙,如今病得这个样子,还不稍微照看,有点良心没有?我不管你尽心不,只要她醒时你不在屋,我再和你算账。”说罢,穿上围裙,自往厨下走去。

  萧玉见她轻嗔薄怒,愈显娇媚,爱极之下,不便拂逆,勉强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住,心想:“绛雪服药才睡,不会即醒。”随往厨下赶去。见瑶仙在灶前烧水煮饭,东西堆了一案板,迥非昔日绛雪那等从容不迫的情景。瑶仙回顾萧玉前来,先问绛雪醒未。笑道:“我真弄不惯这些。往日也和绛妹一同做过,全不觉得。今我一人动手,才知不是容易。这还是今早她都做好八成,共总几样炒的要现下锅,她也切好现成。不过烧一锅饭,就把我闹得手忙脚乱。如此看来,绛妹只是出身稍低,论起人品心胸,才能性格,哪一样都是上选。清弟娶了她,真是前世修积,偏会一点不爱。她说清弟不肯回家,定是避她,伤心极了。就这样,明日还想见上一面。这病也未始不是因此而起。真个比你对我还痴得多。我们命若,到底还恩恩爱爱,有百日名分夫妻可做。她才是真苦到极点。我虽是她知己,也安慰不了她的心。上天无眼,这有甚法?此时只要我们四人真能配成两双,哪怕伐毛洗髓,到地狱里去,把刀山剑树都身受个遍,也是甘心。转眼百期又到,我是早已想开,不然哭都哭死了。”说时,萧玉早凑过去,并坐一起,帮她往灶里添稻草扎。说着说着,忽闻一股焦香自锅中透出。气得瑶仙伸出粉团般的拳头,回手捶了萧玉一下,说道:“叫你不来,偏来。来又偏如麻糖一样黏在人身上,也不帮我看看。只顾和你说话,饭烧焦了,怎好?”随说随把萧玉手上稻草夺过丢开,赶忙往锅里一看,只靠底烧焦了一些,上面还好,无甚煳味。嗔道:“都是你闹的,少时焦饭你一人吃。”萧玉笑道:“好姊姊亲淘亲煮的饭,不知多香。吃不完,连锅巴我都带了回去。”瑶仙随手又打了他一拳,啐道:“人家正忙,你还有心思占人便宜。炖的蒸的,煮的切的,都是绛妹先铺排好。我就怕煮饭,你如不来,再好没有。现在只剩炒菜,下锅就熟。你在此越帮越忙,快些给我回屋,留神绛妹醒来没人招呼。别的都已齐备,只把饭装到桶里,带去好了。”

  萧玉应声,将饭装好。刚到堂前放下,便听瑶仙屋内床响。疑心绛雪已醒,飞步赶进一看,绛雪只翻身朝外,并未醒转。条桌上放有一支笔,当是瑶仙适才在此写字,随手套上笔套,放入筒内。因恐瑶仙端不了许多菜,又赶回去,将现成的先端了来,斟酒上供。跟着瑶仙端了余菜来到,入房洗手更衣,去到床前低唤:“绛妹,你好些么?”绛雪迷糊答道:“好倒好些,只是心里难过,想睡得很。该上供了吧?姊姊扶我起来。烧完香回来,容我回房睡个好觉,明早再喊我起,同往祭坛上去吧。”瑶仙知她一心挂着明日之事,好生怜爱。便答:“摆好再来扶你。”随退出来,将香上好,夫妻二人跪叩默祝了一番。本想不令绛雪叩祭,进房时绛雪已经勉强坐起,知她非祭不可,只得扶出。绛雪跪在地上,也不祝告,也不哭泣,缓缓叩了几个头,便自起立,瑶仙见与往日激昂悲忿情景不类,当她人病气短,伤心只在肚里。恐久了仍要触动悲怀,不等祭酒烧纸,忙着扶进。说道:“妹子你在屋睡吧,夜来我好招呼你。我给你熬得有稀饭,吃点再睡可好?”绛雪意似感动,摇头叹道:“我生来苦命,只姊姊一人疼我。明早走时再吃吧。”瑶仙见她眼眶含泪,忙宽慰了几句,扶她睡下。重到堂前,一切停当,夫妻撤供同吃。本就想起亡母伤心,绛雪一病,更无心肠,草草终席,回房对坐。

  二人俱觉心中烦躁,神志不宁,以为室有病人和连日悲郁所致,均未出口。二人原定早散,以便早睡早起。萧玉更恐瑶仙连累三日,缺睡伤神,意欲早回,好使二女安歇。瑶仙不知怎的,兀自不舍他走。留住之后,又觉心乱如麻,相对枯坐,无话可说。但萧玉连走四次,俱被留住。随后瑶仙道:“我今晚真怪,绛妹一病,我心大烦,竟不愿你离开。好在因适才上供,你的孝衣已带了来,不必回去。索性你住这里,明早我们三个一同起身,出门再分路吧,我扶绛妹横睡,困来时,我睡中间,你睡我的身后,只不许闹好了。”萧玉自是心愿。二人又枯坐了一阵,愈发无聊。恰好绛雪要起床走动,瑶仙令萧玉在外屋避过一会儿,就势将绛雪扶作横卧。瑶仙见夜未深,本不想睡。萧玉劝她早睡为是。瑶仙应了,叫萧玉也睡上去。床是畹秋在日精心自制,舒服宽大,三人身材又小,同睡还有富余。如在往日,萧玉得与心头爱宠并卧终宵,真不知要如何欢喜亲热。便瑶仙近来对萧玉也是一往情深,怜爱备至。当夜不但鼓不起情致,俱觉烦闷已极,说不出所以然来。萧玉当瑶仙担心绛雪忧思,瑶仙又当萧玉听了自己不许他闹的话,虽然也引臂替枕,一样搂抱,但迥非往日销魂荡魄,心身欲化情景。尤妙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似有心事,神魂不定,想不出一句话说。挨到夜深,才互劝入睡,各自把眼闭上,双目二合,愈发心如繁丝,乱到极点。因恐对方惊醒,强捺心情,不肯声张,其实二人一个也未入睡。末后绛雪算计时候将到,呻吟呼问。二人原本未睡,相继下床,出门一看铜漏,该是起时。同向厨下烧水洗漱,将昨晚备就食物略吃一些。

  瑶仙因绛雪仍在病中,不思饮食,又偏执意非去不可。心想扶去看病也好,只得助她洗漱。刚把孝衣给她穿上,就已累得娇喘微微,支持不住。心想这样如何去法?再三劝止。绛雪也似自知不行,含泪允了。只再三吩咐:“妹子是心病,千万不可延医,徒找无趣。即便延来,我也不看。真要不好,过这三天,姊姊送我到仇人家去,我才看呢。”瑶仙知她性刚,只得允了。正要扶她上床,床侧立柜上面放有一个古瓷花瓶,原是房中的陈设,那晚拜堂,移放上去,忘了取下,这时忽然倒将下来。瑶仙手扶绛雪,不曾看到,本非碰向头上不可,幸而绛雪眼尖瞥见,一时情急,喊声:“不好!”随手一推,将瑶仙推出好几尺远近。同时萧玉也已看见,纵身一跃,伸手接住,没有跌碎。绛雪随往床上卧倒,累得直喘,断续说道:“恭喜姊姊、姊夫,危而复又平安,这是吉兆呢。”二人正忙着走,苦笑了一声,通未理会。收拾停当,萧玉因要绕路,开门先走。瑶仙把风炉、稀饭、茶缸、糕点一一移向床前,又向绛雪再四抚慰。绛雪只将头连点,一言不发。瑶仙见不能再延,只得忍痛走出。

  到了祭坛,因各灵位设在一起,恰和萧氏弟兄分跪两边。萧逸闻知绛雪病重未来,也就罢了。瑶仙跪在灵幛以内,卧忆绛雪,看不出病势沉重,人却不饮不食,那等软法;早来瓶坠时,她那一推,怎又那大气力?念头才转,猛想起推后吃力,倒床直喘情景,倏地省悟。当时又急又怕,自己又分身不得。这时诵经的人都已散去,幛外只有萧逸父子和三四门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谈说。郝潜夫手里拿着一封信,刚交萧逸拆看。急迫无计中,觉着那信甚是触眼。心想:“村外素无交往,此时怎有信来?”萧逸看信之后,含笑和在座长幼各自说了两句话,众门人便都走开。心想:“此时剩他父子几个,如要报仇,也许能成?”想到这里,不禁又惶急起来。正打算由筛后溜走,若被人闯见,便说觅地解手。猛瞥见萧逸身侧僻径上,连跌带爬,跑来一个孝服女子,正是绛雪赶到。知她假装生病,拼命行刺,已经发难,心中大惊。当时想要跑出,示意拦阻。又恐白白偾事,枉送她一条性命,糟掉那宝贵东西,还便宜了仇人父子。方悔昨晚心粗,被她瞒过,说时迟,那时快,绛雪装着跌跌撞撞,如飞跪伏在萧逸身前,喘吁吁哭喊道:“村主救命伸冤呀!”萧逸并未觉出有诈;三小兄妹却都立起,似作惊讶之容。瑶仙方佩服绛雪胆智绝伦,萧逸父子纵不全死,也没两个幸免,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猛听上首帏内一声断喝:“叔父小心,贱婢有诈!”身随人起,萧清纵身飞出,瑶仙正在吃惊,再回头一看,绛雪已仰跌地上。三小兄妹齐喝:“该死丫头,敢于行刺!”纵将上去。瑶仙知道事败,当时一急,就此晕倒。萧玉一把未拉住萧清,回顾瑶仙晕倒,方寸大乱,忙奔过去急喊:“姊姊!”瑶仙一时急晕,知觉未失,被萧玉一喊,又急醒过来,低喝:“快由帏后回去,假装不知,还有挽救。此时三人徒死无益,不要管我。”萧玉被她提醒,只得忍痛回转原处。这情景怎瞒得过萧逸,早被看在眼里。但仍作忙乱中未见,声色不动,吩咐三小兄妹:“不许妄动,将绛雪押过来,我自有道理。”

  原来绛雪自从誓死发难以后,知道萧氏父子难于近身。畹秋在日,曾偷偷制有一件暗器,通体形如莲蓬。上有九个洞眼,内藏寸许长的钢针八十一根,均经奇毒煨制,见血立毙。用时可以暗藏手内,随意发射。射出如一蓬急雨骤降,中人见血必死,专射人的五官,丈许方圆以内无能幸免,机簧精绝。当初畹秋暗制此物,原为逞能矜奇,以备村中有了外敌,作万一之用。制成以后,惜乎只射两丈,过此力弱无功,意欲改制,能够远射,再行献出。忽值婚变,灰心搁起,用来行刺,再好没有。死时曾嘱瑶仙保密。另给萧玉、绛雪留有一把锋利无比家传匕首,一包制针时所剩毒药(畹秋自尽,所服之药即此),一起交与瑶仙保藏,到时再按预计分给。惟独这件暗器,如若所计无差,尚可借此脱身,必须亲用,连萧玉、绛雪都不许告知。瑶仙因感绛雪忠义,竟然泄露。绛雪自信有此利器,只要不惜死,事无不成。绛雪因见小夫妻两个悲苦相恋,可怜已极,决计锐身相代。假装生病,等二人离房,盗到手中。便故意非往祭坛不可,临期不支。等瑶仙、萧玉走后,立时吃饱,潜踪跟来。不料萧逸忽接到顽叟萧泽长来函示变,表面不动声色,将众门人遣开,使她乘机发难。

  绛雪哪知就里,由伏处跑出,哭跪在地,刚把手一扬,吃萧逸腿抬处,先将暗器踢下。防她身寻短见,又一伸手点倒。先还不知暗器如此厉害,拾起一试,也甚惊心。忙命把绛雪押到面前。绛雪被点麻穴,四肢不能转动,只口能说。事败垂成,又急又伤心,不等发问,便把想好的话慷慨说出:为复主仇,情甘一死,任凭处治。只要不连累小姐姑爷,做鬼也感你宽洪大量。并请速照村规处死。声色激昂,通没一句软话。萧逸知她明是骂瑶仙、萧玉溺情忘仇,实则是反面文章,替他们开脱。心方怜她苦志忠烈,潜夫也已赶回,手里又拿着一封信。萧逸看完,笑对绛雪道:“我知你忠心耿耿,惟恐连累你姊姊,必还留有遗书,以防万一当场毙命之用,果然被我料中。如今情真罪实,你还有何说?”一言甫毕,瑶仙已在帏中听明就里,实忍不住,眼含痛泪奔将出来。萧玉不知何意,也跟在身后。萧逸有心保全,恐瑶仙自吐逆谋,反难处置。不等开口,便怒喝道:“你这两个糊涂东西,出来做甚?我已命人去嘱诵经人,听信再来,还不回去!”瑶仙一听,便知绛雪有了生机。想不到萧逸如此宽洪大量,当时也不知是仇是恨是感激,只觉心中一松,颤声说了句:“多谢开恩。”便又反身奔回。萧玉红着一张羞脸,也就回帏跪定。萧逸又对绛雪道:“你想求死么?我为保全他两个,暂宽你们初次。不过你还需另有发落,晚来须到我家去住。以后过这三天,你只有一死,他两个也难逃公道,你意如何?”绛雪不知何意,心想:“死生已置度外,我也许因住他家,能把心事向无情人说个明白。”立答:“身落人手,生死任便。只要不害我小主人,无不甘愿。可是我虽女流贱婢,也随主人读过诗书。你如留我,只要三寸气在,如有机缘,故主深仇仍非报不可。那时莫要说我昧良心,又再牵连别人。”言还未了,萧清在旁气她不过,上去就是一脚。绛雪忍不住痛,刚“哎哟”一声,回看踢她的人是萧清,立转喜容笑道:“你踢死我,才好呢!”萧逸一面喝阻不许伤她,笑答道:“你想做女豫让么?这个不在我的心上,任凭于你。我知你主死时已认你为义女,本应入帏守孝。幸好在场的都是我的门人子女,奉有我令,不许传扬。趁此无人知晓,速去帏后,与姊姊同在一起守孝行礼。夜间佛事散后,再到我家去住好了。”潜夫、萧清见萧逸宽纵凶逆,并还任她主仆相聚,大是不忿,齐声劝阻。萧逸作色把手一摆,众门人也就不敢多言。

  萧逸随将穴道点开,绛雪大出意料,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方一迟疑,忽听瑶仙在帏中悲恸哭声,心中一酸,就势哭了进去。见着瑶仙,悲声泣诉道:“姊姊,我悔不听你日前苦劝,妄想报仇,差点没连累你受那不白之冤。索性死了也好,如今闹得人不人鬼不鬼,死活都难……”还待往下说时,瑶仙旁观者清,已看出萧逸心如明镜也似,分明成心不究,欲盖弥彰,反吃见笑。事已到此,惟有听之,不再做作,还显得大方一些。忙使眼色朝绛雪摆手,一面故作不理,依旧嘤嘤啜泣起来。萧玉心想:“萧逸行事难测,此时虽然宽容,到底犯上罪重,吉凶莫测。”本就忧急万状,再从帏帐里遥觑二女悲哭之状,不能过去劝慰,急得抓发捶胸,虽不敢出声,也是泪流不止。

  这时萧清也已回帏,料定乃兄必预逆谋,至少也是他和瑶仙怕死胆小,买通绛雪下手。越想越痛心,不由放声大哭起来,一时哀声大作。诵经村众也相次听唤来到,梵唱声喧,倒显得这场法事做得十分热闹,因事机密,不许泄露,除萧逸门人子女外,更无人知,瑶仙一边悲泣,一边盘算。暗觑萧逸在帐外闲眺,不时照料一切,依旧没事人一般。怎么想,也想不出他命绛雪移居他家是何用意。村人终究忠厚,见两家子女哭得可怜,虽觉其父母万恶,子女无辜,纷入帐中劝勉。内中还有好些和崔、黄两家有亲戚交情的女眷,畹秋葬后数日,也曾想着随时照看孤女,并未迁怒推恶。只为二女因恐走动人多,诸多妨害,不便公然得罪,便装作少不更事,不知远近好歹,才冷淡疏远下来。二女平日本讨人欢喜,多日不见,越易生怜,俱都守在帐中照料,劝茶劝水,不忍离去。瑶仙想乘喧闹中偷偷和绛雪密语几句,但连打个手势都不能够。越急越伤心,越伤心越哭,越哭人越不走,反倒越来越多。村人也听萧逸说畹秋生前已认绛雪为义女,见状俱称赞她忠义。谁知二女都是苦在心里,说不出来。男帐之中,因萧元夫妻所行既恶,又不善为人,无甚亲厚。所去的都是同门师兄弟,自然都不把萧玉看在眼里,只劝慰萧清一人,有的还借话警诫。萧玉越发忿激,也是恨在心里。法事做完,萧逸命众先散,忽然借口二女伤心太过,欲加劝慰,命瑶仙也随同前往。二女已横了心,死生早置诸度外,闻命即行,并未踌躇。这间却苦了萧玉,关心瑶仙太过,不舍分离,当时又没法拦阻,急得心魂都颤。萧逸始终没有理他,自率子女,同了二女往家中走去。

  只因萧逸未依顽叟将三人分别禁锢三年,再行放出完姻之言,宽容太过,以致三人不久逃出,为后山妖人掳去,披毛戴角,变去人形,受尽苦难。日后行使妖法,命其行刺萧逸,并欲将全村人众一网打尽,几乎惹出灭村之祸。中间萧清、绛雪二人更有好些惊险动人事迹。村众正当危急之际,恰值李英琼、余英男、金蝉、石生四人奉教祖妙一真人之命,为了峨眉开府,往大熊岭苦竹庵专诚投帖,邀请郑颠仙到会,欧阳霜就便求四人抽空相助,才得与刘、赵诸人一同协力,扫荡妖魔,使全村转危为安。

  第一九九回 旧梦已难温 为有仙缘法孽累 更生欣如愿 全凭妙法返真元

  萧逸一心顾念崔、黄两家世戚至好,黄畹秋虽然阴险毒辣,死时甚惨,已是蔽辜。瑶仙、绛雪二女,一个是志切报仇,一个是以死报主,事虽犯法,心迹可悯。意欲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把绛雪行刺之事掩盖过去。不特没有处治之心,反使众门徒子侄迎头拦住诵经村众,以免泄露。夜来从容做完佛事,又令二女随往自己家暂住,以免二女自相忧疑,情急心窄,生出别的变故,违了自己矜全深意。抵家之后,便给二女安置一间静室居住。表面上依旧和悦相待,如无此事一般。暗命子女、秋萍等人监防,以备二女万一行了拙见。静候七天功德做完,再行婉为开导。满拟人非草木,二女俱甚聪明,不是不知母恶。现时不过目睹乃母死时惨状,再受一些煽惑,孝思奋发,孤忠激烈,甘冒罪逆,以冀一逞。只要自己曲意矜全,日久自能感化。

  谁知瑶仙性极刚烈,心切母仇,实不在绛雪以下。不过被萧玉痴情所感,身落情网,互怜互爱之余,儿女情长,挫了一些志气,不敢遽然发难,心中并未忘却。及被绛雪看破,决计成全二人婚好,拼着一死,代主发难,事败被擒时所说那一套话,虽代瑶仙开脱,到了瑶仙耳中,却是句句刺心。目睹绛雪那种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之状,心想:“绛雪以前不过一个丫头,只为亡母临终一言,并非亲生,从此便锐身急难,受尽劳苦艰危,末了居然拼死报仇,血诚忠义,古今罕有。自己也非寻常女子,又是生身之母,不共深仇,怎倒一心念着情人安危,只管迁延不决,把母仇置之脑后,反累绛雪以下犯上,几受火焚之刑?”当时激发初志,萧逸只管委曲宽容,也一点未受感动,复仇之念反倒更切起来。自觉再不及早下手,既负死母,并且愧对绛雪。明知无济,也妄想就乘寄居萧家之便,骤出不意,拼死一击,成败安危,已全置诸度外。心横计定,料定萧家有人密伺,反正事情已被看破,索性虚实兼用。先向绛雪暗打了个手势,故意低声嗔怪绛雪:“怎不商量,就冒昧下手?幸而事出意外,不曾当场擒付村众,按规处治,否则岂不冤枉?如今寄身虎口,安危莫测,言行还须小心些好。”口口声声仍把萧逸全家当做仇人,却露出胆小忧急之状,说萧逸父子个个厉害,近不得身,报仇不是操切之事。好让伏伺的人隐约听到,传将过去,以示枉自怀仇蓄怨,幼女胆小,实在无所作为,以便减去仇人防患之心。萧逸何等机智,一听二女既是低语密谈,身居仇家,怎会令人隐约听去?有此一番做作,逆谋更速。自己令二女来家居住,原知不会就此死心,如能事前感化,固是佳事;否则使二女在自己家中发难,也可免去传扬,为众所知,难于掩饰周全。闻言知道不会自寻短见,要死自是拿命来拼。立命众人不必再为窥伺,听其自然,暗中打起主意相待。除命小兄妹三人同出同入住在自己里间,告以机宜,随时暗中预备外,自己还故意给她们留下行刺机会,等其自行投到。

  果然瑶仙情切心急,主意一定,便难再耐;加以萧玉不曾同来,免却许多顾忌。头两夜特意把心思抛开,早睡养神。暗中和绛雪几次突出查看,并无一人在外窥伺,心中奇怪,萧逸怎会如此大意?好生不解。第三日留心仇家行动,简直一点戒备没有。以为萧逸妄想以义相感,又中了自己轻敌之计,所以如此。仇人早晚都难近身,成功一节全出侥幸。古来忠孝义烈之士,都是不惜微生,当机立断。此事只能打尽心主意,成败听天,哪有许多顾虑?越想越心壮,决计夜间下手。先不想告知绛雪,继一想,她比自己还要激烈,自己如死,她也不生。独自下手,乘夜成功,或者还能逃去;一旦事败,她就不从死,也为仇敌按村规受那火焚毒刑。转不如把话说明,如能听劝,在下手之先翻墙逃去,免多饶一个,再好没有,否则多一帮手也好。佛事做完,回房便和绛雪说了。谁知主仆二人竟打的是一样主意。绛雪比她心思还要周密,非但定在日内下手,并还乘着萧逸隐秘此事心理,日里在祭坛上装着回家去取衣物,将畹秋密藏的那把匕首毒刀也暗取回来,用不着再使萧家堂屋架上的兵器。

  此外萧玉关心二女太过,惟恐萧逸不能就此罢休,想约二女同逃。知村中前后两出口常年有人防守封闭,决难逃走。每夜佛事一完,便借月光照路,偷偷往村外危崖一带,连夜遍寻逃路。恰巧也在昨晚无意中发现当初畹秋和崔文和定情的山窟深处,有一大石竟可移动。试搬开深入一探,居然几个曲折便到村外壁腰之上。最可喜的是出入口均极低狭,虽要蛇行出入,只要入口一石活动,里外均可移堵。余均整石,别人决难发现。洞外下临绝涧,虽极险峻,但是藤树杂生,凭自己和二女的身手,足可攀援绕越。自觉有了生机,高兴已极。细查看后,忙赶回去写了一个纸条,几次想背着兄弟,由帏后抛与瑶仙。偏生瑶仙捺定心志,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一次。当中又有桌围遮住,双方定要同时在围缝中窥探,才能望见。萧玉故意将桌围弄开一些,对缝斜坐,目注对方。看了一早晨,也没见二女影子,又不知对面有无外人,不敢乱投。正急得没法,后来绛雪取衣回来,听出萧玉叹声有异,先也不理他。后听萧玉连连干咳,恐人听出,打算瞪他一眼,不令这样。往帏缝一看,正值萧清被萧逸唤出。萧玉见绛雪怒目示阻,忙把纸团丢过。绛雪连忙拾起,背人一看,觉是一线生机。想在二次下手以前,苦劝瑶仙随了萧玉先逃,由自己一人拼命,事后如能逃走,跟着追去。及听瑶仙说出心事,知不能阻,便劝她留一线生路,再等两日,布置好了出路,再同下手。瑶仙想起萧玉痴情可怜,也就活动。好在所居室中纸笔现成,便写信令萧玉先运一些衣物、路资藏在洞内。只是备用,逃日尚早,临时还有通知,布置停妥,千万不可再在洞侧逗留,以防被人看破。次日乘便抛与,萧玉自是奉命维谨,照书行事不提。瑶仙此时已非昔日利用萧玉心理,以为萧玉已可置身事外。经过绛雪行刺,一来深知人多无用,白饶一命,巴不得不要累及萧玉。自己只要能事成免难,逃出山去,有此密径,萧玉终会寻去。只要不当场显出同谋,有乃弟萧清情面,决可免祸,何苦白白害他?所以信上那等写法。因此一来,阴错阳差,以致日后三人受了危难,惹出许多事来。

  一晃五天。再有二日,功德便完。这日夜间,萧逸从佛坛回来,格外有兴。特意把二女唤进卧室,慰勉了一番,一同饮酒消夜,二女才行告退,此时众门人只萧清一人寄居,本是二女住的一间,二女一来,便移在山亭以内,相隔颇远。萧清年幼疾恶,对于二女甚是厌恶,见即作色远避。因此绛雪越发痛心,凶谋更急。二女因连日观察萧逸仍和往常一样,父子四人分住里外两间,萧清又住半山,秋萍早睡,此外更无他人,不须顾忌。一回房去,立即装束准备。睡在床上,放下帐子,静等夜深人睡,便可下手。挨到三更光景,绛雪首先下床,走向萧逸窗下,弄破窗纸,往里偷看。见萧逸床前放着一盏油灯,灯花结得很旺,床头半边帐子高悬未下。人睡床上,衣服未脱,只搭着一床夹被,手搭床沿,下面压着一本书,睡得正香。二女适才告退时,萧逸饮酒颇多,已有醉意。看神气,分明醉后还想看一会儿书,再起脱衣安歇,上床不久便自入睡。前两晚曾来偷觑,每次房门俱上闩。这时房门也未关闭,仍还是适才退出时代为虚掩之状。愈发以为天夺仇人之魄,醉卧疏忽,忘了关闭。侧耳细听,里屋也是静悄悄睡熟神气,此时下手,极为容易,不禁喜得心房怦怦跳动。方要回房去唤瑶仙,瑶仙已经跟来,见了室中情况,也甚心喜。

  二女原来商定:三小兄妹俱甚机警,又同在一房卧起,稍有警觉,立即无幸。虽有伤母之恨,但他们一样怀有杀母之仇,其情可原。再者年幼无知,看在萧逸不伤害自己和绛雪份上,也不杀他子女,专心刺死萧逸一人,下手也较易些。又因绛雪人虽忠义,本领太差,那日手持那么厉害的暗器,已与仇人对面近身,竟会被仇人身未离座,微一举手抬足,便把暗器踢飞,点倒在地。虽则强弱悬殊,武功稍有根底,何至偾事?行刺之事,本不宜于人多,毒刀又只一把。执意只令绛雪在外望风壮胆,略备接应,自己单身入房下手。当下仍令绛雪伏窗窥伺,手握毒刀,走到房门前,把牙一咬,正待揭帘掩进,忽听叭的一声。瑶仙心疑仇人已醒,连忙缩步,退向院中。见绛雪伏伺窗下未动,才略放心。双方打一手势,才知敌人梦中转侧,无意中将手压的书拂落地上,人并未醒。

  又待了一会儿,看见仇人实已睡熟,二次鼓勇再进,轻悄悄微启门帘,由门缝中挨入。一看,萧逸仰卧榻上,床边上的手已缩回去搭向胸前。老远便闻到酒气透鼻,睡得甚是香甜。知道手上毒刀见血立毙,萧逸虽然武功绝伦,寻常刀剑刺他不进,幸在醉卧之际,刀又锋利异常,如向面部口眼等容易见血之处刺去,万无不中之理。杀心一起,更不寻思,轻轻一跃,便到床前。单臂用力握紧毒刀,照准萧逸面上猛刺下去。满拟这一下必定刺中,谁知竟出乎意料,萧逸平卧身子忽又折转向外,放在胸前的那只右手也随着甩起,无巧不巧,手臂正碰在瑶仙的手腕上面。虽是睡梦中无心一甩,力量也大得出奇,瑶仙手腕立被向上荡起,震得生疼,几乎连刀都把握不住。心方大惊,眼前倏又一暗,床前那盏油灯,也被这一甩熄灭。跟着便听里屋萧珍在喊爹爹和下床之声。同时床上作响,萧逸朦胧中也似有了醒意。瑶仙虽是拼死行刺,毕竟情虚,一击不中,手反震伤,又酸又麻,灯再一暗,怎不胆寒。再加萧珍一喊,武功好的人最是警觉,晃眼人醒,再下手,只有送死,决难得手,哪里还敢逗留,慌不迭往外逃出。仗着路熟心细,暗中逃退,并未弄出声响。走到门前,正揭门帘想往外走,那柄毒刀忽吃门帘裹住。心忙意乱,手又酸麻无力,竟然脱手。又惊又急,还想回手摸索,忽听里屋三小兄妹相继惊醒,齐喊:“爹爹,外屋什么响动?”边喊边往外走。萧逸在床上也似有了应声。不由心胆皆裂,不敢再事摸索,急匆匆逃到院中。

  绛雪见瑶仙刀已刺下,床上仇人微一转侧,灯光便熄。三小兄妹惊醒唤父,萧逸又无应声,还当得手。心方庆幸,也没往下细听,便即赶前迎接,准备同逃。及见瑶仙一出门,便手招自己,往原卧室中退去,神色甚是张皇,又料事败。心方一惊,忽听萧逸在房喝道:“珍儿,外屋没有什么。适才酒醉睡熟,门也忘关。我把灯点好,关上房门,也要脱衣安睡了。天已夜深,各自回床去睡吧。”二女先颇惊惶,闻声细听,又似萧逸刚醒,醉梦之中并未发现有人行刺。一会儿便见窗上有了灯光,又听关门之声。只那柄刀没听坠落,以为仍挂在门帘上面,当晚不取,明日便是祸事;再者利器难得,失去此物,更难下手。当时不敢往取,在暗中挨了一会儿,想起伤心,二女又相抱饮泣,吞声痛哭一阵。后听无甚动静,仍由瑶仙掩至房前,轻轻向帘上一一摸遍,哪有刀的影子。料已吃门帘裹住,跌落房里。愁急无奈,又去隔窗偷视,灯已熄灭,月影西斜,房中黑洞洞地全看不见。情知明日万一发现,难讨公道。有心逃走,以后决无重来复仇之望。得豁出两条性命,挨到明日再说。萧逸如系当晚将刀藏过,不为泄露,决意矜全,日后仍可再尽人事;否则索性痛骂一场,以死报母,做了鬼再来寻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