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身体健壮,心身虽受巨创,不过暂时急痛,把气闭住,离死尚早。畹秋又是行家,经过一阵敷药揉搓,逐渐醒转。畹秋已给他盖好棉被,身朝里面侧卧。刚一回醒,耳边哭声大作,觉出头上有人爬伏。侧转脸一看,见是畹秋,认做过场,假惺惺愚弄自己,不由悲忿填胸,大喝一声,猛力回时甩去。原意将人甩开,并非伤人。畹秋恰在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之际。忽觉丈夫有了生意,方在私幸,意欲再凑近些,哀声慰问,自供悔罪,以软语温情,劝他怜有,洗刷不白之冤。谁知丈夫事多眼见,认定她淫凶诡诈,所行所为,种种无耻不堪;平日还要恃宠恣娇,轻藐丈夫,随着愚弄,视若婴孩。这些念头横亘胸中,业已根深蒂固,一任用尽心机,均当是作伪心虚,哪还把她当做人待。畹秋因丈夫从无相忤辞色,更想不到竟会动手。这一下又当忿极头上,用力甚猛,骤出不意,立被击中肩窝穴上。惊叫一声,仰跌坐地,只觉肺腑微震,眼睛发花,两太阳穴直冒金星。虽受内伤,尚欲将计就计,索性咬破舌尖,喷出口血水,往后仰倒,装作受伤晕死,以查看丈夫闻报情景如何,好看他到底心死情断也未,以图挽回。主意不是不妙,事竟不如所料。

  瑶仙正守在文和榻沿上悲哭,忽听父母相次一声惊叫,乃母随即受伤倒地,心中大惊。扑下地来一看,口角流出血水,人已晕死。不禁放声大哭,直喊妈妈。一面学着乃母急救之法,想给揉搓,又想用姜汤来灌救,已在手忙脚乱,悲哭连声。畹秋躺在地上,听爱女哭声那么悲急,却不听丈夫语声,觉着无论好坏,俱不应如此不加闻问。偷睁眼皮一看,丈夫仍朝里卧,打人的手仍反甩向榻沿上,一动不动。心中孤疑,仍然不舍就起,只睁眼朝瑶仙打了个手势。瑶仙聪明会意,越发边哭边诉,直说妈妈被爹爹误伤打死,妈再不还阳,我也死吧。哭诉了好几遍,畹秋见榻上文和仍然毫无动静,心疑有变,大为惊异,忙举手示意瑶仙去看。瑶仙便奔向榻前哭道:“爹爹,你身受重伤,又把妈打死,不是要女儿的命么,这怎么得了呀?”哭到榻前,手按榻边,正探身往里,想看乃父神色。猛觉左手按处,又湿又黏,低头一看,竟是一摊鲜血,由被角近枕处新溢出来。立时把哭声吓住,急喊了声“爹爹”未应,重新探头往头上一看,再伸右手一摸,乃父鼻息全无,人已死去。难怪乃母伤倒,置之不理。惊悸亡魂,急喊:“妈妈快起,爹爹又不好了!”畹秋全神贯注榻上,见爱女近前相唤,仍无反应,情知不好。再一听哭声,料是危急,不敢迟延,连忙纵起。才一走动,觉着喉间作痒,忍不住一呛,吐出一大口在地上,满口微觉有甜咸味道,大汗淋漓,似欲昏倒。知道吐的是血,也顾不得低头观看,强提着气,仍往榻前奔去。见丈夫又晕死,血从被角仍往外溢,忙揭开一看。原来适才文和气极,用力过猛,将背上伤口震破,血水冒出。再向外一侧,打着畹秋,身上一震,伤口内所填的创药,连冲带撞,全都脱落,伤势深重。血本止得有些勉强,药一落,自然更要向外横溢。同时旧创未合,又震裂了些,盛气暴怒之下,人如何能禁受,只叫出第一声,创口一迸裂,便又痛晕死过去。

  畹秋为人狠毒,用情却也极厚。身虽含冤受屈,又负重伤,对于文和,只是自怨自艾,愧悔无地,恨不能以身自代,并无丝毫怨望,忙着救人。白白将嫩馥馥的雀舌咬破,文和却一无所知。救人要紧,其势不能救醒了人,自己再去放赖装死。只得给他重调伤药,厚厚地将背伤一齐敷满,先给止血定痛。跟着取了些扶持元气的补药,灌下喉去。然后再用推拿之法,顺穴道经脉,周身揉搓,以防他醒来禁不住痛,又复晕死。约有刻许工夫,畹秋知他忿郁过度,心恨自己入骨,伤又奇重,万不宜再动盛气,醒来如见自己伏身按摩,必然大怒,早就留意。一见四肢微颤,喉间呼呼作响,不等回醒,忙向瑶仙示意,命她如法施为。自己忍泪含悲,避过一旁。身子离开榻前,觉着头脑昏晕,站立不住。猛地想起适才主意,就势又往地下一躺。身方卧倒,榻上文和咳的一声,吐出一口满带鲜血的黏痰,便自醒转。畹秋满拟仍用前策,感动丈夫。不想瑶仙年纪太幼,一个极和美的家,骤生巨变,神志已昏,本在守榻悲泣,一见父亲醒转,悲苦交集,只顾忙着揉搓救治,端了温水去喂,反倒住了啼哭,忘却乃母还在做作。

  为了敷药方便,文和仍是面向里睡。父女二人,都是不闻不见。畹秋在地下干看着,不能出声授意。知道此时最关紧要。当晚饱受风雪严寒之余,两进暖室,寒气内逼,又经严寒忧危侵袭,七贼夹攻,身心受创过甚,倒地时,人已不支。再一着这闷急,立时头脑昏晕,两太阳穴金星乱爆,一口气不接,堵住咽喉,闷昏地上,弄假成真。她和文和不同,气虽闭住,不能言动,心却明白,耳目仍有知觉。昏惘中,似听文和在榻上低声说话。留神一听,文和对瑶仙道:“今晚的事,我本不令你知道,免你终身痛心。原想在外面和贱人把话说明,看事行事,她如尚有丝毫廉耻,我便给她留脸,一同出村,觅地自尽。否则我死前与萧逸留下一信,告她罪孽,只请他善待我女,不要张扬出丑。萧逸夫妻情重,必定悄悄报仇,也不愁贱人不死。我不合在后面连唤她几声,她知私情被我看破,竟乘我追她不备,谋害亲夫。

  “已经用箭射中背上,又使劲按了一下,当风口拔出。此时背骨已碎,再被冷风一吹,透入骨内,万无生理。你休看她适才假惺惺装作误伤,号哭痛悔。须知她为人行事,何等聪明细心,又通医理,治伤更是她父家传,岂有误伤了人,还有当风拔箭之理?况且村中素无外人,我又连喊她好几声,决不会听不见,若非居心歹毒,何致下此毒手?明是怕我暴毙在外,或是死得太快,易启人疑,故意弄回家来,用药敷治,使我晚死数日,以免奸谋败露罢了。我从小就爱她如命,她却一心爱着姓萧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只因姓萧的情有独钟,看不上她,使她失望伤心,才忿而嫁我。当时我喜出望外,对她真是又爱又敬,想尽方法,求她欢心,无一样事情违过她意。谁知她天生下贱,凶狡无伦,城府更是深极。先和萧家表婶匿怨交欢,我便疑她心怀不善。一晃多年,不见动作,方以为错疑了她。谁知她阴谋深沉,直到数年前才行发动,勾结了萧元夫妻狗男女,不知用什么毒计,害得萧家表婶野死在外。我和她同出同人,只是疑心,竟不知她底细。直到昨今两晚,又欲阴谋害人,欺我懦弱恭顺,几乎明做,我方决计窥查。先只想她只是要谋害萧家子女,还以为她平日对我只是看轻一些,尚有夫妻情义,别的丑事决不会做。知她骄横,相劝无用,意欲赶去,当场阻拦,免得她赖。着枕之时尚早,意欲稍眠片刻,再行暗中跟往,偏因昨晚一夜未睡,不觉合眼睡熟。醒来她已起身多时,等我赶至中途,正遇她和萧元猪狗害人回来。为怜猪狗受冷,跑不快,她竟抱了同往他家。我又随后追去,费了好些事才得入内。这三个狗男女,正在室中自吐罪状,才知萧家雷二娘知他们的隐秘,处心积虑,杀以灭口,今晚方吃贱人害死。我知贱人本心,决看不上那猪狗,定是起初引为私党,害了萧逸之妻,因而受狗男女勾串挟制成好。

  “可怜我对贱人何等情深爱重,今日却闹到这等收场结果。此时不是乘我昏迷,出与猪狗相商,便在隔室,装作悔恨,寻死觅活。她是你生身之母,但又是你杀父之仇,此时恨不能生裂狗男女,吞吃报仇。无奈身受重伤,此命决不能久。你是我亲生爱女,我有些话,本不应对你说,无奈事已至此,大仇不报,死难瞑目。你如尚有父女之情,我死之后,留神贱人杀你灭口,纵不能向贱人下手,也务必将那一双狗男女杀死,方不枉我从小爱你一场。”说时断断续续,越说气息越短促,说到未句,直难成声,喘息不止。

  瑶仙原本不知就里,把乃父之言句句当真,把乃母鄙弃得一钱不值。先是忘却母亲之嘱,后虽回顾地上,心想父亲可怜,又知乃母装假,故未理会。畹秋在地上听得甚是分明,句句入耳,刺心断肠。到此时知铁案如山,业已冤沉海底,百口莫辩。连爱女也视若非人,信以为真。同时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无状,丈夫恩情之厚,悔恨到了极处,负屈含冤也到了极处。只觉奇冤至苦,莫此为烈。耳听目睹,口却难言,越想越难受。当时气塞胸臆,心痛欲裂,脑更发胀,眼睛发黑,心血逆行,一声未出,悄悄死去,知觉全失。等到醒转,天已大亮,身却卧在乃夫书房卧榻之上,头脑周身,俱都胀痛非常。爱女不在,仅有心腹女婢绛雪在侧。枕头上汗水淋漓。床前小几摆着水碗药杯之类。回忆昨宵之事,如非身卧别室,和眼前这些物事,几疑做了一场噩梦。方张口想问,瑶仙忽从门外走进,哭得眼肿如桃,目光发呆,满脸浮肿。进门看见母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畹秋知此女素受钟爱,最附自己,虽为父言所惑,天性犹在。乘她走近,猛欠身抱住,哭道:“乖女儿,你娘真冤枉呀!”瑶仙意似不信,哭道:“妈先放手,爹爹等我回他话呢。”畹秋闻言,心中一动,越发用力抱紧,问道:“你爹愿意我死么?”瑶仙摇头哭道:“爹昨晚把妈恨极,后来见妈真断气死去,又软了心。”话未说完,畹秋已经会意,忙拦道:“你快对他说,我刚醒转,只是捶胸痛哭,要杀萧家狗男女。千万莫说我冤枉的话。你如念母女之情,照话回复,你爹和我,命都能保。不喊你,千万莫来,要装成恨我入骨的神气。快去,快去!”瑶仙深知乃母机智过人,忙回转上房,照话回复。

  原来昨晚畹秋气闭时节,起初文和还是当她跑去寻找二奸,不在房内。瑶仙虽然看见,只当故意做作。又信了乃父的话,既鄙乃母为人,更怪她下此毒手,一直没有理睬,也未和乃父说。后来天光渐亮,文和背痛略止。瑶仙只顾服侍父亲,柔声劝慰,竟忘添火盆中的木炭,余火甚微。文和首觉室中有了寒意,便喊瑶仙道:“乖女,天都亮了,这贱人还没回来。我话已经说尽,背上也不很痛,该过午才擦第二遍药呢。反正是度命挨时候,决不会好,我儿多有孝心也无用。天刚亮时最冷,你还不如上床来,盖上被,在我脚头睡一会儿吧。用茶用水,我会喊你的。看冻坏了你,爹爹更伤心了。”瑶仙闻言,果觉身上有些发冷,才想起火盆没有炭,忙答道:“只顾陪侍爹爹,忘加炭了。”说罢,才欲下床加炭,一回头,看见乃母仍卧地下,虽仍不愿助母行诈,毕竟母女情厚,暗忖:“我真该死,多不好,终是生身之母,就不帮她撒谎,怎便置之不理,使她无法下台?这样冷冰冰的地方,如何睡得这长时候?”方欲将乃母扶起,过去一拉,觉着口角血迹有些异样,再细一摸看,人已真的死去。不由激发天性,哭喊一声:“妈呀!你怎么丢下女儿去了呀?”便扑上去,痛哭起来。

  文和在床上闻声惊问道:“你妈怎么了?”瑶仙抽抽噎噎颤声哭道:“妈已急死,周身都冰硬了。”文和大惊,一着急,便要翻身坐起。才一转侧,便觉背创欲裂,痛楚入骨,“哎呀”一声,复又卧倒原处,不敢再动。连痛带急,心如刀绞,急问:“你妈怎会死的?乖女,你先前怎不说呀?”瑶仙聪明机智,颇有母风,虽在伤心惊急交迫之中,并不慌乱。一闻乃父呼痛之声,当时分别轻重,觉出乃母全身挺硬冰凉,气息已断,又有这久时候,回生望少,还是先顾活的要紧。不等话完,连忙爬起,奔向床前,哀声哭诉道:“妈第一次给爹爹上完药时,人已急晕倒地。因爹爹背伤裂口,勉强摇摇晃晃爬起,给爹爹上完了药。刚对女儿说她遇见冤鬼,遭了冤枉,恰值爹爹醒来,看见妈爬在身上,猛力一甩,打中妈的胸膛,仰面倒在地上,就没起来。彼时忙着服侍爹爹,听爹爹说话,见妈还睁着眼睛流泪喘气,以为不致碍事,又恨妈做事太狠,一直心里顾爹爹,没有留意。后听爹爹说妈走了,怕爹爹生气,也没敢说。等刚才下床添火,才看见妈还倒在地上未起,谁想妈妈竟丢下苦命女儿死了呀!”说到未句,已是泣不成声。

  畹秋原欲诈死,以动夫怜。这一次,自比装假要动人得多,不禁把文和多年恩爱之情重又勾起,忍泪道:“她定是被我那几句话气死的,这不过一口气上不来,时候虽久,或许有救。可恨我伤势太重,不能下床救她。乖女莫慌,慌不得,也不是哭的事。快些将火盆边热水倒上一碗,再喊绛雪来帮你。人如能活,慢点倒无妨,最怕是慌手慌脚,尤其你妈身子不可挪动。等热水倒好凉着,人喊来后,叫绛雪端了水碗,蹲在她头前等候。你照萧家所传推拿急救之法,由你妈背后,缓缓伸过右手去,托住了腰,左手照她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同时右手猛力往上一提。不问闭气与否,只要胸口有一丝温热,鼻孔有了气息,必有回生之望。当时如不醒转,便是血气久滞,一现生机,决不妨事。可拨开嘴唇,将温水灌下,用被盖好,抬往我床上,将火盆添旺,防她醒来转筋受痛。再把安神药给她灌一服。胸口如是冰凉,就无救了。我猛转了一下,不过有些痛,并不妨事。你妈还是死不得,先莫管我,快救她去。”

  那绛雪原是贵阳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被一人贩子拾去,养到九岁,甚是虐待。这日受打不过,往外奔逃,人贩子正在后面持鞭追赶。恰值这年文和值年出山采办货物,走过当地,见幼女挨打可怜,上前拦阻。一问是个养女,又生得那么秀弱,愈发怜悯义愤,用重价强买过来。一问身世,竟是茫然。当时无可安置,又忙着回山,只得带了归来。村中原本不纳外人,因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年纪又轻,经文和先着同行人归报一商请,也就允了。到家以后,畹秋见她聪明秀美,甚为怜爱。每日小姐课罢归来,也跟着练文习武。虽是婢女,相待颇优。她也勤敏,善体主人心意,大得畹秋欢心,引为心腹,曾示意命她几次往探雷二娘的心意。当晚主人半夜起来,到上房和瑶仙一闹,她便在后房内惊醒,起身窃听,知道事情要糟,不等主人起身,连忙穿衣,越房而出。她和文和算计不同。因常见主母和萧元夫妻窃窃私语,来往甚密,早料有背人的事,雪夜潜出,必在萧家。原欲赶往报信,谁知风雪太大,年轻胆小,从未在雪夜中行走。出门走不了多远,便觉风雪寒威,难与争抗,仍欲奋勇前行。又走一程,忽然迷了方向,在雪中跑了半夜,只在附近打转,休说前进,连归路都认不得了。好容易误打误撞,认清左近树林,料已无及。方欲循林回转,猛听近侧主人相继两声惊叫。连忙赶过,便见前面雪花迷茫中,有人抱着东西飞跑,追赶不上。等追到上房外,侧耳一听,主母已将主人误伤。后来主人又说出了那样的话,不奉呼唤,怎敢妄入。身又奇冷,忙先回房烤火饮水。隔一会儿,又出偷听,还不知主母已死。这时听小姐哭诉,主人要唤她相助,忙一定神,装作睡醒,走了进去。

  瑶仙见她来得正是时候。先摸乃母胸口微温,心中略宽,忙令相助如法施为。气机久滞,只鼻孔有气,现了生机,抬往书房。又灌救了一阵,朕兆渐佳,仍还未醒。瑶仙顾此失彼,又惦念乃父,百忙中赶往上房一看,文和背伤二次裂口,血又溢出,正在咬牙强忍。瑶仙心如刀割,只得先取伤药,重又敷治。文和旧情重炽,不住催她往书房救治乃母。瑶仙一边匆匆上药,一边说母亲已回生。其实不用畹秋教这一套,文和已有怜恕之心,再经瑶仙添枝加叶一说,文和越发心酸肠断。待了一会儿,说道:“为父自知不久人世。你母全由一念好强所误,以致害人害己。此乃冤孽,论她为人,决不至此。细察她昨晚言行,许是冤鬼显魂,也说不定。她纵不好,是你生身之母,你决不可轻看忤逆了她。为父万一不死,自有道理,只恐此望太少。我死之后,务要装作无事,暗查你母行动。她如真为狗男女所挟,做那不良之事,务代父报仇,手刃仇人;否则查个清白,也好洗刷她的冤枉,免你终生痛心。你仍服侍她去吧。”

  瑶仙故作心注乃父,不愿前往。经文和再三催促,方始快快走出。一出房门,便如飞往书房跑进,见乃母正在倚榻垂泪,心中老大不忍。略一转念,把来意忍住,先把绛雪支往上房,然后扑向床上,抱着畹秋的肩膀哭道:“妈,女儿是你亲生骨血,甚话都可说。我知妈必有不得已处,现在室中无人,妈如还把女儿当做亲生,须不要再藏头露尾,女儿也不是听哄的人。爹爹伤重快死,昨晚的事,是真是假,务要妈和女儿说个明白,女儿好有个处置。如再说假话,女儿也不愿活着了。”畹秋闻言,叹了一口气,答道:“我就实说,乖儿也决不信的。”一言未毕,两眼眶中热泪,早如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挂了下来。瑶仙急道:“妈怎这样说?女儿起初因听爹爹口气,好似耳闻眼见,不由得人不信。后来仔细一想,觉有好些不对的情景。便是爹爹,也说妈是受了人家的诡谋挟制,不是本心。我因爹未说明,女儿家又不便细问,原是信得过妈平日为人行事,才向妈开口。不然,这类事还问怎的?事到如今,妈也不要隐瞒,只要问得心过,实话实说,女儿没有不信的道理。妈快说吧。”

  畹秋问了问文和伤势,见瑶仙追问,不提文和有甚话说,当是丈夫疑犹未转,忍泪说道:“这是妈的报应,说来话长着呢。”于是从萧逸拒婚说起,直到两次谋杀情敌和雷二娘等情和盘托出。临末哭道:“娘是什么样人,岂肯任凭人欺负的?雷二娘与我同谋,稍微辞色不对,恐生后患,即要了她的命。休说萧元,平日惧内如虎,即使有甚坏心,他有几条命,敢来惹我?只为刚将二娘害死,不想这厮如此脓包,经不得冻。彼时事在紧急,稍被人发觉,立即身败名裂,不能不从权送他回去。后来二娘显灵,萧大嫂害怕,强留我照应些时再走。你爹爹那样说也有根据,这废物洗脚见鬼之时,我正站在床前扶他起坐,看去颇像亲密似的。其实我对他也未安着什么好心。此人身受奇寒,业已入骨疯瘫,没有多日活命。你不妨拿我这些经过的话,对你爹再说一遍。就说他死,我也不能独生。请问除昨前两晚,我不论往哪里去,离开他也未?萧元夫妻也总是同来同往,虽有时背人密谈,都在我家:我就万分无耻,也没这闲空与人苟且。昨晚实是冤鬼捉弄,偏不活捉了我去,却害我夫妻离散,想使我受尽人间冤苦,才有此事,真做梦也想不到你爹爹会跟了来。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但我却误伤了他,一个不好,叫我怎生活下去呀?”说罢,又呜咽悲泣起来。

  第一九三回 隔室庆重圆 悲喜各殊遗憾在 深宵逢狭路 仇冤难解忒心惊

  瑶仙听罢母亲之言,料无虚语。知乃父心伤之重,或更甚于背创。忙说道:“妈且放心,爹早回心可怜你了。”说完,回身就跑,到了上房,把经过一切,对文和从实一说。文和仍当是饰词,后细想爱妻平日行径,果然十余年来,只昨前两晚亲出害人离开,方始大悟。

  但已两伤,悔恨无及。当时忙令瑶仙同了绛雪,将畹秋用被裹好,抬进上房,同卧一榻,细细追问。畹秋恨不得丈夫气平,免得背创复发,虽在病中,仍打起精神,温慰体贴,无微不至。夫妻二人把话说明,互致悔恨,重又言归于好。叵耐文和伤势沉重,畹秋扶病百般调治,终是无效,当晚寒热大作,渐渐不省人事。只四日工夫,便即身死。畹秋悔恨交集,忿不欲生。经瑶仙再三劝止,未寻短见。不久病也痊愈,只是终日神魂颠倒,了无人生乐趣。文和死前因畹秋知医,恐事泄露,又自知不起,未请别人诊治。

  萧逸并未得信,只是听人说起,赶来看望,人已快不行了,暗忖:“他夫妻情爱极厚,村中颇多良医,便自己也是一个能手,何以这样危症,不请大家商量定方?”心方奇怪,忽又接报,萧元病势危急,不由心中一动。这时天未放晴,雪仍断断续续地下着。赶到萧元家中一看,魏氏对众哭诉,说丈夫雪夜起来解手,跌在雪坑里面,未爬起来,好一会儿,才经自己救起,以为中寒,无关紧要。昨日方请人医治,说已无救。悲泣不止。过不两天,萧元、文和相继死去。萧逸因二人之死,俱由乃妻疏忽所致,不似他们平日为人,越想越觉可疑,只想不出是何道理。当下率领村人,分别相助入殓,停灵在室,等到开春安葬。不提。

  瑶仙自悉乃母隐情,追原祸始,已是深恨萧逸,加以不肯传授武艺的仇恨,深深记在心里。

  这场雪直陆续下到除夕犹未停止。村中过年,原极热闹,只为连续发生两三起丧事,雪又太大,许多乐事,不能举办。萧逸更因二娘新死,家务无人照看,心烦意乱。为逗爱子喜欢,勉强弄了些食物彩灯,准备晚来与子女们守岁过年。一切年景应办的,均另外托人代为主持,推病不出。萧逸最受村人爱戴,村众见他心境不佳,情绪恶劣,也都鼓不起劲;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开始筹办,共推萧逸为首,率众变花样,出主意,精益求精,尽情取乐,到了除夕,子夜一过,到处火树银花,笙歌四起的景象。各人只在各人家中,送年祭祖,准备新正雪晴,再看萧逸意志行事,谁也不愿冒着寒风大雪出门,闹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由高下望,全村俱被雪盖,一片白茫茫。只山巅水涯,人家房栊内,略有一些红灯,高低错落,点缀年景,相与掩映。连爆竹都有一声无一声的,比起昔年叭叭通宵、山谷皆鸣的盛况,相去不啻天渊。

  后半夜,萧逸强打精神,草草吃完年饭,祭罢祖先家神,率领子女回房守岁。行至堂前,听山下爆竹之声稀落落的。探头往下一看,见了这般景象,知是昨日推病谢客,群龙无首,所以大家都扫了兴趣,不禁叹了口气,回转房内。村中惯例,因为人数太多,全部非亲即友,各家往来数日,不能遍到,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时,同往家祠团拜,过此便共同取乐。萧逸虽然年轻辈低,不是主祭之人,但身为村主,新岁大典,势须必往。连日忧苦悲戚,身倦神疲,满拟后半夜把子女分别哄睡,自己也安歇一时,明早好往祠堂祭祖团拜。不料才将岁烛点起,拿了糖食和本山产的柑子,打算分散给三小兄妹,忽见萧珍满脸悲苦容色,望着帐沿发呆,两眼眶里热泪,一滴紧一滴地落个不休。一看榻上,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萧逸触景伤情,所有爱妻遗物,早命检藏一边。自二娘死后,萧家便乱了章法。新年一到,萧逸见室中什物零乱狼藉,无心自理,命下人收拾,把年下应用的东西取些出来,准备新年陈设。偏那轮值的女婢不知分别,往别楼取东西时,无心中将欧阳霜在日亲手自绣的几件桌围、椅披和帐帘取出铺挂。萧逸正在后面祭神,通没知晓。回房以后,又忙着哄慰子女,无暇留意。这时细看,才知爱子昔年曾见乃母亲绣此物,知是手泽,睹物伤悲。心刚一酸,又听身后萧璇、萧琏两小兄妹在那里抽抽噎噎,互相私语,埋怨自己言而无信,到年三十晚上,娘还不回,骗了他们。回头一看,两小兄妹同坐一条小板凳上,正抱头对脸,互相拭泪泣诉想妈哩。萧逸早恐他们想母伤心,曾经告诫说:“你们年纪都一年长一年了,新年新夜,不许哭泣。”两小兄妹原是强忍偷泣,及被乃父看破,再也忍不住劲,萧琏首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萧璇自然跟着大放悲声。萧珍年长,虽记得父言,不似两小号哭,但是情发于衷,不能自已,这无声之泣,更是伤心得厉害。

  萧逸见状,连悲带急,不知劝慰哪一个是好。眼含痛泪,强忍心酸,走将过去,一手一个,先将两小兄妹抱起,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又想起大的一个,忙喊:“乖儿快来!”萧珍含泪走近,把他拉到身侧,挨着坐下。然后温言劝慰,好容易一一劝住,各人面前分了果糖。萧珍又说起二娘那晚死得可怜,两小兄妹自小无母,与二娘最是亲热。萧逸猛地触动心事,忙将子女先行劝住,盘问三个小孩,二娘平日相待如何?可有什么话说?三小先齐声述说,二娘极爱他三个,问暖嘘寒,无微不至;脾气更好,无论怎么磨她,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不似别人爱多嘴;遇见两个小的淘气,总是温说哄劝,没一句气话骂人,谁都爱她,听她的话。后来萧逸禁住小的,盘问大的一个。萧珍才说起二娘平日再三叮嘱,上学回家,不可和她离开,以免受人欺负。近来学了本事,反而劝得更紧。又叫萧珍兄妹不要理崔瑶仙,尤其崔家不可前往。问她何故,她说妈走时嘱咐她的,等母亲回来,自然明白。又说瑶仙丫头性情太坏,因学不到武艺,恐难免她怀恨伤人。去年忽然背人悲泣,老说对不起主母,死都有罪。问她何故如此,却又只哭不说。再不就是说妈走时她该死,不能追去拦阻,害得我们父子妻离母散,终年伤心,叫她如何做人?每次哭罢,必用好言叮嘱二小兄妹,千万不可告知父亲,以免伤心,添她的罪;否则她也去竹林里寻死,不想活了。死前十几天,时常自言自语,哭骂畹秋和她自己。又对萧珍屡说,崔家表婶不是好人。几时她如得病要死,或是被人伤害,叫萧珍一得信,不问在哪里,务要快跑寻她,她有极要紧的话说。盘问,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才说过后,又说不可告人。萧珍虽然怀疑,因恐二娘悲伤寻短见,老想日后得便,偷偷盘问究竟,当时听她苦苦求说,未忍告知父亲。不想几天工夫,就吊死了。萧逸闻言,前后一思索,畹秋大是可疑。二娘虽非谋杀之人,爱妻死亡时情景,定有不实不确之处。她既向空默祝,口口声声主母含冤受屈,可见当初之事,有人阴谋陷害。只恨人忽死去,不能问明。如若真有冤屈,恩爱夫妻,如何问心得过?越想越伤心,越觉爱妻死得可怜,不禁凄然泪下。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又念二娘,本就伤心已极,勉强被乃父劝住,面前尽管堆放着心爱的食物,只各红润着一双俊眼望着。一见乃父面容悲忿,凄然落泪,也忍不住伤心,第三次重又呜咽起来。萧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难受,心想:“幼儿天性,强止悲痛,反而哀伤。自己也正气郁不伸,还不如同了子女,放声尽情一哭,吐一吐胸头郁结之气,免得闷出病来。”想到这里,脱口悲泣道:“乖儿们,你爹该死,真对不起你妈,今晚随你爹哭她一场吧。”言才出口,两眼热泪,已如泉涌,抱住三小兄妹,放声大哭起来。

  父子四人正哭得热闹,萧逸偶一抬头,望见纸窗上破了一个小洞,似有一点乌光一闪,知道有人偷看。初得实情,疑心奸人又来窥伺,且不说破。假装给子女取茶来饮,放开三小,口中仍哭诉着,走近窗前。倏地一转身,手伸处,将纸窗抓破,隔窗眼往外一看,不禁狂喊一声:“霜妹!”恐防走脱,连门也顾不得走,就势举起双手,猛力一推窗棂,一片咔嚓乱响,棂木断落声中,人早从窗窟窿里飞身蹿出,向平台上追去。萧逸这种喊声,萧珍从小听惯,最为耳熟。本来在心的事,闻声立时警觉,也跟着狂喊一声:“妈妈回来了!”声随人起,也由破窗眼里纵将出去,赶向平台上一看,萧逸急得在那里捶胸顿足,连急带哭,向空喊道:“霜妹,你果成仙归来,我固罪该万死,纵不念我,你那三个可怜的心爱儿女,念母情切,终年哭喊,难道你忍心抛下,不少留片刻,看他们一看么?”萧珍更是放声大哭,跪在雪地里,急喊:“妈呀!想死儿子了,快从天上下来吧!”

  原来萧逸适才发现窗纸破处,乌光一闪,颇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惊走,故意侧身走过,出其不意,倏地将窗纸一撕。谁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卜、日思夜梦的欧阳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恸哭,伤心出神,没有留心,露了踪迹。闻得窗纸撕破之声,忙向平台上飞去时,雪光映处,身形已被丈夫看了个逼真。萧逸见是爱妻,事出意外,惊喜交集,一时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这时欧阳霜已得仙传,夫妻之情,早就冰冷。只有三个心爱儿女,萦怀难舍,特地归来探望。一见丈夫追出,恶狠狠回头骂道:“狠心薄幸人,我和你已恩断义绝,追我作甚?”说罢,一道白光,破空直上,飞入暗云之中,一闪不见。等萧珍追到平台,已没了影子。萧逸哭喊不几声,萧璇、萧琏两小兄妹,也已从窗眼里哭喊着爬跳出来。萧逸怕他们从屋子里出来受寒,又见空中毫无应声,料定欧阳霜恨他无情无义,业已灰心切齿。正想喊儿女们回去,忽听萧珍喊道:“爹爹,你看那是什么?”萧逸随他手指处一看,竟是适才那道白光,正在峰下闪现,宛如一条银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缓缓飞去,迥不似适才上升时那等迅速,心中一动,暗忖:“畹秋是爱妻情敌,连日发生诸事,与妻自尽时情景互相印证,细一推详,爱妻受屈含冤,颇似畹秋匿怨相交,阴谋暗害。她如前往,不是报仇,便是寻她理论。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个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只是雪深奇寒,其势不能将子女带了同往。见白光行动更缓,愈发料是有心相待。好在萧珍没有亲见乃母驭光飞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许是甚宝物夜行出游,我这就给你们捉去。你妈恨我,不肯进屋相见,你们都见不着了。她既来窗下偷听,必是疼爱你们,我一离开,也许她又来了。乖儿们,千万走开不得呀!”萧珍年长,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见是因为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话,闻言正合心意。忙即踊跃应了,一手一个,拉着弟妹,便往屋里跑去,什么宝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萧逸哄好儿女,更不怠慢,匆匆把气一提,径直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纵向峰下,飞也似朝那白光追去。

  白光先时飞行颇慢,走的却是绕向无有人家的田岸树林,远处纵有人家,因俱在祀神拜年,并无一人警觉出视。萧逸尾随后面,追了一会儿,眼看追到崔家近侧,快要追上,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着后崖僻远之处飞去。萧逸自是不舍,那白光也越飞越快,不觉追出了十来里地。白光倏似长虹电驶,直向尽头崖脚之下平射过去,一瞥即隐。萧逸刚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处,正是崖脚全村公墓和停灵之所,里面还有村人轮守,二娘灵棺便停在彼,因值大寒冰冻,尚未破土安葬。二娘也是此中与谋之人,但她为人和善,待子女又好,爱妻莫非见她死得可怜,引导自己前来,用仙家妙术起死回生,使其作证吐实,以免与自己相见不成?越想越对,仍旧照直追去。

  那地方相隔墓林处有二三里路远近。在路中估量,二娘必已出棺待救。如若早到,或者还能乘爱妻人未救转,或是话未说完,不能离开之际,闯进屋去,见上一面。当时脚底加劲,在数尺深的积雪上狠命奔驰,真恨不能胁生双翼,一下飞到才好。心急路自远,好容易赶入林内,便见茔墓停灵屋内,灯光掩映,有人泣诉之声,隐隐透出户外。定睛一看,正是二娘停灵之所。知道守墓轮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晏岁深宵,灵屋内虽有长明灯,俱都放在灵棺底下,外观不能见光,尤其不会有人半夜来此。料定爱妻正在救人,尚未离去,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一个纵步,便往门前纵去。脚才落地,门户虚掩,目光到处,果见门隙内有一女人影子。情急神奋之下,更不及留神细看,大喊一声:“霜妹!”声到人到,手推处,早已冲门而入。室内一男一女,正在收拾供菜,深更半夜,忽听怪叫一声,跟着一条黑影破门飞进,骤出不意,地当丛墓之中,又有三个新死的人停在这一排房子以内,无不疑心厉鬼来此显魂,俱都吓得狂喊一声,几乎跌倒在地。

  萧逸立定一看,哪有欧阳霜的影子。并且屋内灵棺,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与萧元的,共是两口棺木,并非二娘,二娘棺木,尚在隔室。那一男一女,乃是当晚值墓之人,随文和祖父同隐的崔家世仆金福夫妇。惊魂乍定,见进来的竟是村主,不是什么鬼怪,连忙上前行礼不迭。萧逸见他夫妻二人俱吓得声容皆颤,问他们除夕深夜,怎会在此?经金福一说,才知就里。原来文和死时,畹秋本欲守灵待葬。一则文和死前遗嘱,不许停灵在家,力促早葬;二则村中房皆就势散置,没有整院,一切俱有公众设备,按着村规,死人非经全村议定,不能在家里停过七天,一想这事又得求教萧逸,心不甘愿;再加上瑶仙从旁力阻。只得停入灵舍,每日自做供菜,前往守灵哭奠。值年的恰是崔家世仆。雪深地僻,畹秋丧夫以后,推病谢客,村人多不知此事。当晚除夕,畹秋设筵,往灵前祭奠,由清早起,直哭守了一天。供菜添饭,泣话家常,默述心事,痛致悔恨,一如平日,殆有过之。端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只恨七尺灵棺,斯人长卧,寒风萧瑟,音咳不闻。想起当初闺房促膝,有影皆双,秋月春花,尽情乐事。不想十余年恩爱夫妻,一旦变为咫尺蓬山,只赢得蜡泪成堆,炉香空袅。眼望着酒冷香凝,依旧原封未动。一板之隔,天上人间。漫道音容无觅处,一滴何曾到九泉。偶然回首前尘,以今视昔,相与比照,因有眼前之极哀,倍觉昔日之口角触忤,皆成不可复得之至乐。又想到祸事已肇,孽由己作,恩深义重的丈夫,无殊自己手刃。尤其是个郎已经临命将绝,犹复执手殷殷,软语温慰,力嘱善抚爱女,事由孽灾,死生命定,千万不可以泉下人为念,致损玉躯,并无一毫怨恨辞色。虽事发之初,颇为激怒,但惟其疑妒,越见相爱之深。后来见己晕死在地,立即怒解情生,疑虽未消,转复见谅,认做受人挟制,迫不得已,不再以片言相责;反嘱爱女,勿以凯风之痛,遂轻乃母。看萧逸平日对乃妻何等恩爱,忽中自己谗间,立时反目,不容分说,定欲置她死地。照此看来,世上哪有文和这样恩深义重的丈夫?若照那晚见鬼的事,死必有知,受污一节,生前解说,不问信否,必已分晓。只是弑夫之罪,百身莫赎。纵能逃得鬼诛,偷生亦有何趣味?越想越是痛心,真个人间奇冤惨酷,莫过于斯。似这般苟延性命,日受良心斥责,外恐事犯,内疚神明,还不如了此残生,殉夫以死,旧爱重温,同寻鬼趣,来得痛快。无奈爱女割舍不下。丈夫生前又有“姊姊将女儿抚大,配个佳婿,接我崔氏香烟,否则便做鬼也不理你”的话,弄得生死两难。当时只好含哀忍痛,切齿偷生。想到伤心之处,不由痛晕在地。经瑶仙哭着救转,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劝,才想起丈夫既以香烟为念,家中祖先供祭,万不能缺。母女二人,这才收泪回去。归途和乃女谈起此事因果,更把萧逸痛恨到了极点。

  金福从小随定主人,文和御下极厚,念他三世随隐,见面均按平辈兄弟相待,金福夫妻甚是感激。畹秋走后,天已入夜,曾嘱他多在灵前守候些时,再行撤去供品。金福果然听话,直守到半夜,方始撤供。想起故主恩深,方在泣下,不想萧逸闯来,倒吓了一大跳。略说畹秋每日设祭悲哭之事,回问村主,缘何深夜来此?萧逸不便明言,早探头看过隔室二娘停灵之所,冷清清的,并无迹兆。闻言方要用话遮饰,猛想到爱妻既非解救二娘,将我引来远地作甚?念头一转,陡触灵机,不及多言,只说得两句:“莫对人说我到此,详情年后见面再说。”说到末句,人已纵向门外,飞也似往回路赶去。

  归途无须绕行,虽然较快,可是几十里的途程,任是身轻,也走了好一会儿,才行到达。刚刚飞步上峰,走向平台,遥闻室中儿女欢笑之声,情知所料不差,暗忖:“她既是将我调开那么远,可见衔恨已深,决不容我相见。冒冒失失闯进,反倒将她惊走,连儿女们也不能和她多见些时了;不进去,又舍不得。”思量无计,只得屏着气息,轻脚轻手,掩近窗前,见适才破窗,已用一床被褥遮上。就着窗隙往里一看,多年梦想的爱妻欧阳霜在室内,双膝盖上坐定两小儿女。萧珍贴胸仰面而立。母子四人挤作一堆,正在又哭又笑,述说前事。爱妻身穿道装,背插单剑,英姿飒爽,飘然有出尘之概,比起当年的丰神,还要秀美得多。不禁心头怦怦乱跳,酸酸的,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心。方想掩到房门,乘她抱着儿女,冷不防冲门而入,将她抱住不放,再由子女跪求,感以至情,或有万一之望。忽听欧阳霜道:“我和你爹,已是恩断义绝的了。他一回来,我立刻就走,今生今世,决不与这无情无义的薄幸人见面了。乖儿们莫伤心,妈隔些时,必来看望你们。少时对他去说,他如知趣,死了和我相见的妄念,我还可常来传授你们道法剑术;他要是纠缠不清,惹急了我,连你三个一齐往大熊岭去,叫他连儿女也见不到,莫怪我心狠。”说罢,恨恨不已。

  萧逸闻言大惊,心想:“爱妻已成剑仙,飞行绝迹,人力岂能拦阻?听她口气如此决绝,冲进屋去,一个抱她不住,万一连子女带走,更无相逢之日。还不如隔窗窥听,一则让她母子多团聚一会儿,二则还可查探她的心意和被屈真情。”想到这里,不敢妄动,仍从窗隙偷看,静心谛听下去。只听萧珍问道:“妈既说这事是受了奸人诡计中伤,可见爹爹也是上了人当。因为平日和妈太好,所以气得要疯。当时虽恨不能和妈拼命,可知爹爹自妈走后,当晚连急带伤心,先害了一场大病,睡梦中都喊出妈的名字,几乎想死。后来疑死疑活,一直熬了这几年,爹和我们几兄妹,差不多哪天都要流两回眼泪水。妈不许我们报害母之仇,却这样痛恨爹爹,岂不是便宜了仇人,反恨自己人么?”

  欧阳霜叹道:“我儿读书甚多,可知哀莫大于心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妈被屈含冤前好些天,你爹爹已经中谗改了样子,老是愁眉怒眼,气鼓鼓的。可笑我还把恶婆娘当做好姊妹,全在梦里。你爹既然疑心我不端,就该明说明问,哪还会有这场祸事?因事关重大,恐有差池,伤了夫妻情爱,暗中观察虚实,隐而不露,未始不可。他又不是糊涂人,难道人家布下陷阱,俱看不出一点马脚?你不说他因听两个婆娘背人私语起的疑心么?他和崔家婆娘是老相知,哥哥妹妹的,甚话不好盘问?再说人家已经明说他妻有了外遇,怎还隐忍不发作呢?既忍就该忍下去,索性分清真假,再行处治。就凭翻出一双旧鞋子,不问青红皂白,便要置我和你舅舅死地,全不想平日夫妻有甚情分。末了他虽不曾亲下毒手,那还是看在儿女分上。他天性刚愎自用,不容分说。仇人罗网周密,你舅舅一走,更是死无对证。我纵忍耻偷生,以后日子怎样过法?只有一死,还可明心。可恨畹秋贱婆娘已把我夫妻姊弟害得死散逃亡,心犹不足,计成以后,还来屋外窥探。恐雷二娘奔出呼救,威吓利诱,藏起我的遗书,将她点倒。你爹这糊涂虫只知着急,平日枉自聪明,始终鬼蒙了心,看不出一毫破绽。直到这婆娘恐二娘泄机,又和萧元贼夫妻将她害死,还不明白。你说气人不气人?二娘终是好人,当时被人利诱,尚在其次,实是惜命怕死,此乃人之常情,不能怪她。听你说她那些情景,想必悔恨无及。可惜命数已绝,该这三个狗男女未遭报应,我晚回来了几天,才有此事。你哪知妈彼时奇冤惨酷,含冤悲天的苦楚。我对你爹,心已伤透,何况我已拜了仙师学习道法,世缘早断,决无重圆之理了。像我还好,共总不过受了一日夜的冤苦。到竹园去,刚一上吊,便被仙师空中路过,闻得哭声下来,救往大熊岭,立时平步登仙,转祸为福。你爹爹薄幸,反而成全了我。最可怜是你舅舅糊里糊涂,含冤逃命,未走出山,便为大雪所阻,冻倒雪中,被一妖人救去,强逼为徒,受尽苦楚。一日正要给他披毛戴角,化人为兽,仗他机智,假意应允,乘隙逃出。妖人酒醒,行法搜山,必欲捉回制死。他藏在一个大树洞里,饿了三天,不敢走出。最后也是遇见一位峨眉派的前辈剑仙万里飞虹佟元奇打那里经过,看出妖人禁制,将他寻到救走。偏又不肯收徒,再三苦求,才写一信,命他走至大雪山拜师。中间不知又经多少险阻艰危,侥幸收留,上月才得与我相见。这都是三狗男女害的。此时我报他们的仇,不过举手之劳,并非难报。只因老狗已死,崔家贼婆害人夫妻离散,结局自己也为丈夫所疑,并受冤鬼愚弄,闹了个手刃亲夫。她平日又是恩爱夫妻,当然又悔又恨,又愧又伤心。更怕冤魂索命,事情发作,外招物议,内疚神明,终日如同万箭穿心,芒刺在背,又舍不得死去。反正她和老狗婆同样是难逃冥诛鬼戮,我正好让她们自己活受个够,看个笑话,岂不更妙么?”

  萧珍兄妹又是跪请道:“爹爹当初乃是一时气忿。这些年来,哪一天不悔恨痛哭,眼巴巴望妈回来,要不是爹爹这一闹气,妈又何会成仙呢?妈就不和爹和好,也不要不见面呀!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儿女面上,容爹见个面吧!”欧阳霜明知萧逸已回,这一番话,原是使其闻之,自己何尝不知丈夫相思之苦。一则恨他薄情,不查明虚实,便狠心肠;二则身已入道,不能再有世缘牵引,妨碍修为。话已说完,假意发怒道:“我志已决,再如多言,下次我也不再回来了。”小兄妹三人吓得眼泪汪汪,不敢则声。欧阳霜看着可怜,又安慰他们道:“乖儿们莫怕,你们只要听我的话,我仍时常回来看望你们。少时对你们那糊涂爹去说,如知我来,从速躲开,免害你们学不到本事,连妈都见不到。我那仇恨,也无庸他报,自有天理昭彰,自作自受的时候。我本还想再留些时候,他适才被我引远,算计这时也该回来了。明年正月十五前后,必来看望你们。也真粗心,这样风雪寒天,把窗子撞破,也不整好,就往外跑,丢下你们,点点年纪,如何禁受?就这点都对不起人,还说甚别的?懒得给他遇上,徒然叫人厌恶,我要走了。”

  三小兄妹闻言,忍不住伤心,又不敢哭,知留不住,各把头抬起,眼泪汪汪说道:“妈妈,你可不可早些回来,和师祖说好,在家住几天呀?”欧阳霜见爱子至性孺慕,依恋膝前,更是心酸,忍不住眼圈一红,把三小兄妹一同搂紧,说道:“你妈如今已是出世之人,按理万念皆空,只因放不下你们,不能证那上乘功果,将来还须转过一劫,怎好再为世情荒废道业?我已禀明师祖,隔些时日,前来传授你们心法。暂时虽难朝夕相见,异日把剑术学成,有了道基,随我同往大熊岭苦竹庵参拜师祖以后,便可自由飞行,随意来往两地,时常见面了,还伤心怎的?”三小兄妹还欲挽留片刻,等父亲回转再走。实则欧阳霜早知丈夫回转,这一番话,全是取瑟而歌之意。话一说完,急于回山,哪里还肯停留。便把三小兄妹个个亲了一下,各自放开,说道:“我这里还要办一点小事,或者还要顺道看看,我去这些年,村子成了什么样子。师祖只允了半日的假,明早必须回山领训,不能再留了。”说罢,喊声:“乖儿们,乖些,用心练功,妈去了!”立时一道光华,穿窗而出。三小急喊一声:“妈呀!”掀开破窗上的被褥,见乃父正立窗下,不顾招呼,跟踪追去。跑上平台,上下一望,哪有白光影子。

  萧逸先听爱妻之言,知她为人外和内刚,性甚固执。听说要走,虽然不舍,为了顾全儿女,盼她再来,不但没敢从窗里硬闯,反而避向一旁。因这次白光飞走,是平穿出去,好似往峰下飞投;又听爱妻说,在村里尚有事办,疑她瞒过儿女,自寻仇人算账,暗忖:“只要你肯常回来,妇人心软,既有母子之恩,便有夫妻之义,早晚之间,总可以至诚感动。操之过急,激怒生变,反而不美。此时休说不便跟去碍事,似此飞行绝迹,也追她不上。”见儿女们追去,忙即赶去,劝抱进屋,先把破窗理好,一面劝说:“乖儿们莫要悲哭,你妈是仙人,既说常来,不会假的,何况还要传授你们道法,以后你母子相见日长呢。”说罢,又问了欧阳霜来时情景和所说的话,果然因为恨深怨重,不愿与己相见,又不舍三个儿女,特地将自己引向远处,仗着飞行迅速,再飞回来,与儿女相见,细述前事,并说途中还看见畹秋正受报应,向天跪祷,悲悔自捶,看去伤心已极。于是真相大白,萧逸空自悔恨,已经无及。想起绝好的一个快乐美满家庭,几乎被畹秋害得人亡家败,奇冤至惨,不禁咬牙切齿,痛恨入骨。本心想去寻她理论,借为二娘伸冤,明正其罪。一则爱妻再三叮嘱儿女,此仇不可妄报,只得任其自毙;二则自己虽为村主,掌着生杀大权,毕竟入山以来已历三世,村中未曾重责过一人。畹秋多不好,终是至亲,况且门衰祚薄,只有一女,又误杀亲夫,身遭惨祸,良心上日受痛苦,已经受报;倘再当众宣扬其罪,畹秋性情高傲,必不求生;乃女瑶仙颇有母风,去之则此女无罪,留之则必招报仇,灾难更无已时。想来想去,还是从了爱妻之言,隐忍不发,最为上策。萧元已死不说,连魏氏都因投鼠忌器而止。

  盘算一会儿,半夜往后面打盹歇息的佣人俱都起身,端了洗漱水和两碗新年吃食,来请萧逸用罢更衣,好去宗祠祭祖团拜。萧逸哪有心肠进食,只洗漱了一番,便去更衣。倒是三小兄妹,母子相逢,有了指望,别时虽然落泪,过后全都收拾起了伤心,兴高采烈,屈指计算母亲再来之日和自己将来修仙学道的事。见早点端来,正值腹饥,一人端了一碗莲子羹吃罢,又喊要吃煮米粉,拿水豆鼓、兜兜卤菜来下米粉。萧逸匆匆换好衣帽走出,萧珍忙喊:“爸爸,天气冷,爸不吃甜的,这米粉蒸得光滑,是拿肥母鸡汤煮的,有笋炒肉丝做臊子,放些菠菜,又用新开坛的水豆鼓、兜兜卤菜来下,真比哪回都好吃,爹怎不趁热吃一大碗再走?”

  萧逸还未答言,忽听峰下有人急行踏雪,上了平台。接着一阵女人脚步细碎之音,走近房外,门帘启处,纵进一人,指着萧逸说得两个“你”字,就门侧春凳上一坐,喘息不已。萧逸一看,正是畹秋,不由怒从心起,想了想,权且忍住。一看佣人尚在房内,忙借故将她支出,问道:“崔表嫂,怎会这时来此?甚事这样急法?”畹秋匆匆走进,没看出萧逸脸色业已大变,见他正穿祭神衣服,在扣纽襻,镇静如常,事出意外,心想:“还好遮饰。”不禁又想了一种说法,答道:“大哥,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间么?”萧逸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小兄妹三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俱都停了筷子,暗中握拳咬牙,作势待发。畹秋连日悲悔过度,神志已昏,也是死催的,该当自取其辱。萧逸的心意既未猜透,又因他小兄妹怀抱中看他们长大,仍当做小孩看待,忘了他家传本领,仍接着往下说道:“不但表嫂健在,连她那位过继的表弟,也同在一起呢。”萧逸父子闻言,怒已不可遏止。畹秋全神却只贯注一人,仍然未觉,见他面有怒容,错认作勾起前恨,又信了欧阳霜决不与丈夫相见的话,不知机密尽泄,暗幸得计,仍冷笑道:“我先也不知她回来。只因我家使女见你从我门外亡命跑过,我知你有病,不甚放心,想来看看。走近峰前,忽想起大除夕里,怎好往人家去?回身走不几步,便见林内两条人影一闪,一个好似她那姓吴的兄弟。当时还没看清,便被他躲去。我想他怎会回来的?想追去看时,女的业已现身,正是表嫂,将我拦住,不许入林。我说你想她得很,好好请她回来。谁知她倒生了气,说是与你恩断义绝,永无重圆之日。我问她:‘那样你又回来作甚?’几句话一不投机,便动了手。可怜我丧病余生,哪打得过她这样在外苦练多年,回来找事的人啊!还算饶我,已经被她打倒,未下毒手,只痛骂了几句,便追她兄弟去了。他们既然一同回来,又这样隐隐藏藏,不肯和你见面,这是什么心思呢?天下事难说,我既知道,也不管你新年忌讳不忌讳,特地来说一声,好叫你留点神。”

  萧逸怒火内蕴,听畹秋语无伦次,心想:“人既归来,事已败露,不比当初一死一走,无法对证,仍用这等巧语中伤,有何用处?”方怪她这人愚不至此,旁边三小兄妹早已按捺不住。萧珍刚才立起,萧琏、萧璇早先从座上悄悄溜下,一齐喝道:“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翻精婆!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娘的命,今天也要你的命!”声到人到,萧珍人大手快,手起一掌,打向畹秋脸上。同时萧琏平地纵起,双手紧勒畹秋头颈,两膝盖连脚尖用足全力,照定背上,乱打乱踢。萧璇更狠,见畹秋挨了哥哥一巴掌,起身用右手抵挡,头颈又吃妹妹束住,恐她回左手去抓,伸手照准畹秋脉门,用力一斫。跟着纵身,一头向胸前猛顶上去,嘭的一声,顶个正准。三人年纪虽小,个个力大,手疾眼快。畹秋骤不及防,身刚站起,猛觉颈间似受铁箍,气闭不出。接着腰背连中几下,奇痛,手被打麻,胸前再受一顶,休说招架不及,哪里还存身得住,立被撞倒。身方一歪,萧珍恶狠狠上去,照准腿弯,又是一脚。畹秋气透不过,连“哎呀”一声也未喊出,横倒地上。萧逸见状大惊,连声喝止。萧珍虽然忿忿而住,两个小的却报仇心切,竟立志拼命,置若罔闻,拉解不开。

  萧逸见畹秋被束住要害,两眼翻白,无力抗拒,小孩心狠,久必毙命,又恐伤爱子,不忍强解,喝道:“不听我话,也不听你妈话么?再如这样,看你妈肯再回来才怪!”这几句话,真比圣旨还灵,两小立时纵开,同了萧珍,齐指畹秋大骂。萧逸连喝了好几声,方行停止。畹秋忿怒已极,略住喘息,指着萧逸骂道:“你纵子行凶,少时祠堂碰头,再凭诸位长老,和你评理!”萧逸冷笑一声道:“你莫忙走,我还有话问呢。”

  萧珍兄妹母仇在念,恨不能生裂畹秋,才称心意,虽被父亲喝住,兀自忿怒填膺,不能自已。一听不让她走,早一同抢上前去,摆开招势,把门一拦。萧珍首先喝道:“我爹爹不准你走,敢动一步,今天替我妈报仇,要你的命!”畹秋挨打时,虽然有些惊疑,因萧逸没有露出口风,打她的又是三个小孩,怒火头上,竟忘了东窗事发。耳听萧逸唤住,并未答理,只冷笑了一声,还欲反唇相讥,仍自走去。及被萧珍兄妹一拦,方听出口气不对。又见三个小孩都在摩拳擦掌,怒眼圆睁,似欲拼命之状,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适才吃过苦头,哪里还敢逞强,当时气馁心虚,刚往后退几步,又听萧珍戟指怒喝道:“爹爹快问她为何要害妈妈和雷二娘?到底与她有何仇恨,要下那样狠心毒手?”这两句话一出口,畹秋心里叫苦不迭,暗忖:“以前之事,算是欧阳霜这贱婢自己回来说的。二娘之死,人不知,鬼不觉,况又过了好些天,他父子如何知晓?”自从文和死后,畹秋终日悔恨哀痛,精神体力受创太重,人已失常,再一着这样大的急,猛觉头晕眼花,立脚不住。还算为人机智,瞥见身侧有一春凳,连忙装作气忿,就势坐下。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今日如若辩白不清,萧逸的地位为人,和他平日夫妻恩爱之厚,不特自己转眼身败名裂,连那年纪轻轻的爱女,也难在此立足。念头转罢,偷眼一看,萧逸目闪威光,怒容满面,正在注视自己。忙把心神勉强镇静,脸上仍装出忿怒的神气,向萧逸道:“你纵子行凶,全不管教。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有甚话问,只管请说。”

  萧逸见她仍装作无事人一般,越发气忿,忍怒说道:“珍儿的话,你没听见么?”畹秋也怒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你问的也是这几句无知乳臭小儿话么?她死与我什么相干,问我作甚?有什么话,少时祠堂凭众位长老尊亲再谈好了,此时恕不奉答。”萧珍兄妹闻言,怒冲冲又要上前动手。萧逸再三喝止,指着畹秋道:“你休以为阴险狡诈,诡计慎秘,你做的事,又是支使党羽出面,自己只在暗中运筹,连句坏话都没向我说过,可以强辩。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害人适以福人,结果反倒害了自己。前些日刚把二娘害死,报应便已临头。你以为死无对证,殊不知做你对证的,就是那已死的人。事到如今,还在欺我。我一时中你奸计,伤了夫妻情爱,霜妹不肯和我相见。你又再使阴谋离间,血口喷人。霜妹不论是否真与鸿弟同来,你既见着她,可知她在被屈含冤,写下遗书,交于二娘,前往竹园自尽之时,得遇仙人垂救,带往仙山,如今精通道法,事尽前知,飞行绝迹,无异真仙了么?适才她归视儿女,虽计前嫌,不允我与她相见,但她所受奇冤及你与萧元夫妻三人种种倒行逆施,阴谋诡计,俱已完全败露。

  “我们原是至亲,素无冤仇。就说婚姻之事,各有前缘。霜妹彼时寄人篱下,她自认身世寒微孤苦,日受你的磨折欺凌。她虽然真心相许,一往情深,见面时始终发情止礼。因怕受你闲气,独存世俗门第之见,不敢期望,从没对我吐露情愫。我因敬她爱她,执意非她不娶,事由我主,与她何干?谁知你破坏不成,转而匿怨相交,阳奉阴违,多年处心积虑,誓欲置之死地。她为人忠厚,遂陷入罗网。如非仙师怜救,几乎害得她夫子离散,身遭屈死,犹含不白之奇冤。这些话,在你饰词强辩,必道是她归来巧语,我听了她一面之词。须知我糊涂中计,也只一时。雷二娘因受你挟制,被你骗去遗书,做了亏心之事,近年来日受天良责备,望空咄咄,神魂颠倒,死前已在神前自吐供状,道出阴谋,被我亲耳听去。彼时不知霜妹存亡,正待晚来设祭之后,背人细询详情,便被你赶来将她勒死。在你以为装作鬼迷,死后高吊,设计巧毒,却忘了做贼心虚。二娘殓时,左足袜子已脱,所穿之鞋也不知去向。我那晚为了子女日后无人照料,心情烦躁,又因男女之嫌,更兼死状甚惨,不曾近前加细查看,几乎又被你的奸谋瞒过。文和、萧元相次一死,你我这样至亲,村中尽有良医,萧元不说,你夫妻往日何等恩爱,竟会事前毫无闻知,随后探问,也没有延医诊治,突然病终。你又是那等悔恨,现于辞色,诸多可疑。因事太巧,无意中询问安殓二娘的女婢,说起前事。如今旧鞋尚在,落的一只,曾往园内吊尸一带发掘未见。我估量必是你们勒死她时,匆匆拖往大竹之下,遗落雪地,后来雪大盖没。等过几日,天晴雪化,鞋一发现,便可断定八九。彼时再集村众,我自做原告,推出长老拷问魏氏。那贱人虽然凶狠刁毒,却不如你机智性傲,决易吐实。昔日霜妹旧鞋,本命她弃入江中,她夫妇恩将仇报,承你意旨,却借以为谋害栽赃之计。只可恨我当日眼睛心昏,忘却你平日既称和霜妹情如手足,她如有甚过失,纵不明加规劝,也应代为隐瞒。

  “况且你和魏氏气味迥异,人品悬差,同是妇女,如有背人的话,尽可室内密谈,何须跑到林内挨近人行路旁,鬼鬼祟祟,交头接耳?再者,那天又是你的生日,客未散尽,别人家事,却要主人如此着急,背客出外私谈。分明有心陷害,知我归途必由之路,故露身形,引我生疑,好来上套。等我疑念已深,再把旧鞋之事发作,我又鬼蒙了心,为爱之过深,遂操之太切。只顾发怒,全没想到鸿弟所居,是我过去的书房,连他峰上旧居,均我夫妻亲手布置。来时身无长物,衣被均属新置,几曾见那口箱子,到底先存何处,有无转手,何人送还,打开也未?如真是个私情表记,怎敢放在开箱即见的明显入目之处,取时也不留意?被我发现,他还如未觉,还在房中相助牵纸磨墨?还有你既然索他的窗课,开时势必目注箱内,才是常理。你和元贼都把眼看别处,到手又只匆匆一看,便即放下。你已知他做那禽兽之事,还执意要看他的窗课作甚?在在均是疑窦。可恨我身同鬼迷,均未思索考查,反幸你二人没有觉察此事,勉强代写完春联。等你二人功成归去,便去房中,与霜妹拼命。可怜她姊弟做梦也不知道有狗男女日夕伺侧陷害。平日人又爱好高,只为回来时一念之差,误中奸计,不和村人招呼,便把鸿弟带来,恐外姓人入村,违了村规,不能收容,假说同宗骨肉。事后怕我埋怨,又未明说,日久不好意思改口,我问时又一次比一次负气。她虽如此,万想不到我会上了人家圈套,以为夫妻恩爱,似此小事,不肯输口。这一倔强,致我疑念更深,正在怒火头上,适逢鸿弟进来,她更不合救护情切,只顾防我毒手伤害,却忘了增加自己不利。这固是她有此仙缘,才有这场几乎身死名辱的无妄之灾,否则岂不被你们这三个狼心狗肺的狗男女害得冤沉海底?

  “她失踪之日,我原算计必有遗言遗书。又因平日二娘为人忠厚善良,过于信任,不知她受了你的挟制。照我所说,哪一样都是你们破绽,我竟该死,糊涂已极,迟至二娘死的那天起,才行逐渐省悟。照你三人这等行为,本应会集村人,当众审讯,明正其罪,一一用酷刑处死,始足蔽辜。我因霜妹再三告诫珍儿,令转告我,说你三人害之适以福之,不有当初,哪有今日。况你三人,一个身为鬼戮,中途暴毙;一个也终于不膺显戮,必受冥诛;你系主谋,遭报更重,不特害人未成,反倒成全了人家,尤其是误杀亲夫,躬被弑夫之恶。当你所害对头成仙归来,夫妻子女完聚之日,正是你离鸾寡鹄,奸谋败露之日。你又平素好强,从未受人褒贬,轻为人下,一旦内疚神明,外惭清议,日受良心责备,冤魂牵缠,人间大恶至惨,集于一身。两两相形,情何以堪?这等使你自作自受,长年消受人间生不如死的苦痛,不报之报,岂不比报还强?

  “我又念在文和表哥是忠厚好人,至情所钟,却娶了你这样一个奸恶之妇,方在盛年,竟遭横死;姑母又门衰祚薄,崔、黄两家,只有瑶仙一女。我如将你正了村规,瑶仙必难在此立足。她小小年纪出山,前途何堪设想?因此留你一命,自受活罪。我不往祠堂凭诸长老向你理论,你还敢大言不惭。休说人证齐全,你赖不掉;单把文和开棺验尸,治你弑夫之罪,试问还有路无有?趁早回去,从此休来见我,安安分分,静候冤魂索命,以待冥诛,免得把你女儿也带累得同遭惨报。那魏氏贱妇,我原也饶她不得,因遵霜妹之语,又念她那两子尚属美质,覆巢之下,难得完卵,为存二房宗嗣,她又没亲手杀人,受害者业已获福,天理虽所难容,我这里却从未减。你只告诉她,莫再见我好了。话已说完,从此情断义绝。我命珍儿们手下留情,不来伤你,急速去吧。”

  萧逸蓄忿太深,悔恨切骨,这一席话,说得丝毫不留余地。说到中间,虽见畹秋面容惨变,体战身摇,仍一口气把话说完。畹秋自持机智,敢于隐恶。当晚原因守墓仆人见村主突去突来,言语失次,又听他思妻成病,以为两家至戚至好,连夜前往报信讨好。畹秋心中有病,老大不安,赶来探看。行至中途,忽想起天光过子,已交新正元日,丧服未除,怎好到人家去?正要回转,恰好欧阳霜为奉师命,在村中访查一事,见畹秋雪中急行,故意老远按落剑光,步行上前相见。欧阳霜被仙人救去一节,连萧逸都是疑信参半,畹秋自更不知就里。但因欧阳霜死后,村人曾遍搜全村,连全村数十里周围深山穷谷之中,无一处不搜索到,直到雪晴多日,并未发现尸首和半点痕迹。那几日雪势虽大,欧阳姊弟俱有一身好武功,难保不在临死以前借命,想起兄弟出走未久,或者没有走远,忽然变计,回到厨房内取些吃食,连夜追踪欧阳鸿逃出山去。姊弟二人途中巧遇,一同逃往他乡,等到子女长大,再行回村报复前仇。村人尽管穷搜,一则村外山深险僻,未必能真搜索到,没有遗漏之处。二则二人成心逃亡,若被人在一处寻回,岂不更为自己坐实了奸情?即使遇上,也是望影而逃,见人先躲,如何能寻得到?心总料她尚在人间,没有葬身雪里。复令萧元夫妻又借采办为名,顺便前往她的故乡,加细查访,虽然她姊弟二人依然一个未归,毫无音信,始终疑念未释。只恨出事那晚,略微疏忽,只顾叮嘱雷二娘,诈出遗书,料她此去必死,防被看出生变,没有暗地跟踪探看。后来几次想要向二娘盘问底细:欧阳霜走前除托孤外,可有甚别的言语举动?带甚东西在身上无有?走的那晚,可曾索要食物?厨房内又曾少什么吃食?谁知雷二娘当时虽受了挟制,面上常带着后悔神气,不容发问,见面至多假意寒暄两句,即行避去,后来更是避若蛇蝎,至死未得盘问,心里老是一块病,一见欧阳霜跑来,便知平日所料一点不差,并没疑她鬼魂出现。忙把心神镇静,不等开口,故作失惊,问道:“霜妹,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你真狠心,没的把我们几个人想死。可曾见过萧表哥么?”

  欧阳霜毕竟心直计快,虽然安心要戏弄她一番,一听提到萧逸,不由触动旧恨,忿然作色道:“我自回来看我那三个苦命儿女,可曾被一些狗男女谋害死,见这狠心狠肠的薄幸人作甚?不遇见你,我已走去,他是今生今世休想和我对面的了。”畹秋听她不肯再和丈夫见面,正中心意,念头一转,又生诡计,假装笑劝道:“想当初也是表哥一时多疑误会,霜妹走后,他先向我说起许多不中听的话。只我一人信得过你,知道决无此理,再三替你辩白。偏生你和令弟又忒心急,这等关系一生名节的大事,就是负气,也该弄清白了再说;不该夫妻略一口解,立即先后出走。我又是不知一点信息,等到得信,已无法挽救了。这一走,更添了表哥的疑念。但经我再三分说,如今疑虽未释,他夫妻感情仍还是重的,平日谈起来,还是真想念你呢!不是我说,彼时叫鸿弟走,已是大错;自己再跟着一走,更闹得有口难分。真是糊涂冒失已极。我和你至亲姊妹,情逾骨肉,无话不说,你现在何处安身?鸿弟可在一处?表哥既不肯见,又作何打算呢?难道自己丈夫,还想报仇雪忿么?”

  欧阳霜听出她还要乘机离间,依然行所无事,分明自恃阴谋周密,把人视若木偶,可以任意摆布,由不得气往上撞,再也忍耐不住,把起初想下许多明知故诘的话全数忘掉,劈口答道:“我那对头处心积虑,千方百计要害死我不算,还要玷辱我的名节,性命都是白捡的,能有今日,更是因祸得福,出于天佑了。几个狗男女害人不成,反倒福人,并且已经各有报应,照样身被恶名,早晚谁也难逃人诛鬼戮,也不屑污我宝剑。那薄幸人本是受了奸人愚弄,这些年来身心交瘁,悲悔交集,我又终身不再与他相见,也够他受的了,我何犯着要报复谁来?常言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自恃奸巧,害人终于害己。今日见你,不过多谢你用尽心机,成全了我,递个招呼,奉劝几句,并讨还我一件东西罢了。”

  畹秋哪知欧阳霜厉害,今非昔比。听她猪男狗女不住乱骂,所说的话又句句刺耳刺心,实也忍耐不住。猛想起昔日所留遗书,虽未明说出自己,却说那绣鞋是魏氏拿去投入江中,如何会在兄弟箱中发现?仇人罗网周密,叫萧逸等她死后,连日夜半,往萧元夫妻窗下偷听,必能听出破绽。又说主谋害她的,是当年想嫁萧逸之人,多年来匿怨相交,自己不察,中了暗算等语。当时还笑她人已死了,还不明说主谋人的姓名,打这哑谜作甚?可是看她信中之意,分明已料定自己害她。因为萧逸刚愎自恃,受惑已深,口说无用,才拼却一死,坚其信心。今既生还回来,想必不假。难得雪夜无人,正好出其不意,将她打死,拖往后崖隐僻之处,再唤女儿相助,缒向村外,永除后患。想到这里,耳听欧阳霜口风逐渐露骨,愈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笑道:“我好心好意念在姊妹情分,为你设想,你怎不知好歹?我拿过你什么东西?谁是狗男女?”随说,暗将潜力运足,装作质问,身往前凑。欧阳霜也不理她,冷笑答道:“我讨还的,便是那狗男女强迫雷二娘骗去的那一封信。这个狗男女便是那寡廉鲜耻,夺夫不成,暗用毒计,主谋害人,生就一副狼心狗肺的贱婢你!”

  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荆 阴谴难逃惊恶妇 途穷日暮 重伤失计哭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