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背着乐三官站在凌浑旁边,正看得出神,忽见凌浑站起身来,往空中望了一望,说道:“魔崽子来了,我还有用他之处,此时无须见他,姑且容他多活几年。”说罢,口诵真言,将手往四外画了几画。魏青不知他闹的是什么玄虚,张口要问时,猛见一朵红云,疾如奔马从前面飞来,到了二人立处不远降下。一落地,便现出一个红脸幼童,颈下挂着一串骷髅念珠同两挂纸钱,手中持定一个金幢,周身俱有烟火红云围绕,东张西望,好似要寻找什么似的。凌浑离那幼童甚近,也好似不曾看见。魏青几次想问,都被凌浑阻住。那红脸幼童到处寻找了一阵,忽见暴怒起来,将脚一顿,长啸一声,化成一朵红云,破空便起,如火箭一般直往东南方飞去。接着便听远处又起了一种轰轰隆隆之声,从地底下隐隐传来。魏青仍以为是魔阵上发动的声音,没有在意,便请凌浑将乐三官杀死。忽听凌浑说一声:“时候晚了,你到魔崽子巢里去等我吧。”说罢,从魏青背上抢过乐三官,背着就往前跑。魏青忙喊:“师父,带我一同去!”凌浑已跑得没有一点影儿。

  魏青无法,停了脚步,跑到高处一看,除了谷口这一面清静,余下那三方面都是红烟绿雾,一片弥漫,昏暗暗地看不出什么景象。这时地底下传出来的风雷水火之声一阵比一阵紧急。魏青又不知魔宫在什么所在,只得顺着入谷大道,施展轻身功夫往前走去。走了不多一会儿,猛听一个大霹雳过处,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水火风雷全都停息,远远听得山石爆裂的炸音混成一片,有好几道黄光绿光从空中飞过。心中正在着急,忽然一阵风响,一道白光坠地,现出一人,披散着头发,乱蓬蓬地好似多日不曾梳理,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旧不堪。魏青连忙停步按剑,那人已首先发言道:“你是陆地金龙魏兄么?小弟俞允中,奉了师父凌真人之命,拿了师父柬帖符箓,来此会合魏兄,在此等候一人。事完之后同去魔窟,等师父驾到,再作计较。”魏青一听来人是俞允中,心中大喜,连忙上前相见。

  原来俞允中自从被番僧梵拿加音二强逼软骗,到青螺前面一座小峰上面代番僧做替身,炼那天魔解体大法。雪峰高寒,幸有番僧给的白信还阳丹服在肚内,倒还能够支持。打坐到第七天上,便在允中面前发现许多幻景。头一次发现的是些毒蛇猛兽,允中起初也有些害怕,只是除两手外,身子已被番僧禁法制住,不能转动,枉自干着急。及至见那些毒蛇猛兽咆哮搅扰了一阵,忽然不见,想起来时番僧所说,才知这些就是幻象,便把心放定。允中根基本厚,又加上求道心切,索性把死生付之命定,凝神静心,静待将法炼成,好请番僧助他盗取六魔厉吼的首级,见师复命。坐的日子一多,渐渐由暗生明,虽无师父,已有神悟。那些幻象也越来越厉害,越恐怖,允中通没放在心上。

  过了二七,凌浑忽然出现。允中见是戴家场见过的那个怪叫花,知他神通广大,连佟元奇、玉清大师都非常敬畏,心中大喜,忙喊:“弟子被法术禁住,转动不得,望师父救我。”凌浑道:“我因见你求道心诚,白矮子又绝人太甚,赌气收你为徒。因你出身膏粱富贵之家,怕你异日道心不净,违我教规,这才故意拿难题你做,命你盗取六魔厉吼首级。番僧梵拿加音二见你根基还厚,又是童身,才利用你做替身,来炼这天魔解体之法。你道术毫无,此法炼成必难脱身,势必随之同尽。我因峨眉收徒选择甚苛,根行稍差一点便不肯收录,我看不下去,特意取了青螺做根基,专一收峨眉不要的有志之士,修来与他们看看。连日暗中看你心志坚定,颇有悟性,大出我预计之外。那番僧所炼丹药内有信石,其热无比,多服伤人,虽然保得暂时不受寒侵,终为隐患,不可再服。可将余下的交我,以备别人之用。我再另给你几粒丹药服用,不但能够御寒保身,还可助你明心见性。你在此受苦,此时将你救走本极容易。一则青螺近日所摆魔阵能发地水火风,要破此阵,须要损坏我两样法宝。番僧所炼天魔解体大法也能发出地水火风,因此峰系青螺子午正位,又加上是佛教嫡传大法,比青螺魔阵还要厉害,乐得由他们鹬蚌相争,省却我费许多的事。同时借他们两面的地水火风激动天雷地火,将青螺山谷变迁,好重修仙府。再则借此磨碾你一番,将来成道更速。不过此法总须牺牲一条生命,你到时不能脱身,我自会代你寻来替身,助你脱难。到了端阳前数日最为要紧,那时你面前现出来的,不一定便是幻象。到时番僧也要来此,助你镇摄,我也隐身暗中相助,自不妨事。”说罢,拿出七粒丹药,命允中服下。将番僧给允中留下的自信还阳丹要来,隐身而去。凌浑走后,允中又喜又惊,便照凌浑所说,安心静坐。

  过不多日,果然梵拿加音二来到,见允中丝毫没有误事,口中不住夸赞。由此每隔三日便来一次,有两次竟发现了许多恶鬼夜叉,俱被梵拿加音二用法术驱走。端阳头一天晚上,梵拿加音二又对允中道:“明日便大功告成,我清晨要在庙中行法,到午时用金刚移山和八魔拼命。到时,这座小峰如果移动,你千万不可害怕,只在峰上执定这面小幡,到了青螺,连展四十九次,自有妙用。事完之后,我自会助你成道,以报你连日辛苦。”说罢,教了允中梵咒,取出一面小幡交与允中,再三叮咛而去。

  番僧走后,允中细看幡上面,有许多符咒和四十九个赤身倒立的骷髅。正在展玩,忽见凌浑飞来,允中便对他说了番僧之言,并问自己何时出险。凌浑见了那幡,笑道:“妖僧还想愚弄死人,真是可恶!他既知明日魔阵中也有地水火风是他劲敌,才将他历代教祖传家至宝交你。明日此峰飞到了魔阵,如听妖僧之言,在峰头将幡如法招展四十九下,固然魔阵中诸人除了毒龙尊者和两三个道行稍高的,一个也逃走不脱,可是你也会被天雷化成灰烬。你且不去管他,到时我自有道理。”说罢,便从身上取出一柄小剑交与允中道:“此剑名为玉龙,乃当年我修道炼魔之物,炼成以来从未遇见敌手。我自得天书后,已用飞剑不着。明日便是端阳,不及传你道法。此剑与我心灵相通,不似别的剑要经自己修炼才能应用。怜你修道心诚,暂时借你应用,等你异日自己将剑炼成,再行还我。如能努力潜修,此剑也未始不能赐你,不过此时还谈不到。另外,再给你三张符箓,一封柬帖。我还收了一个徒弟,名唤魏青。虽然你不曾见过,你二人彼此早已相知。明日我当在此峰离地飞起时,用吹云法送你到魔窟去,路上遇见魏青,再照我柬帖行事便了。”允中闻言,连忙点头称谢。凌浑传了用剑之法,便即走去。允中见那口剑长才三寸六分,寒光射目。拿在手上,跃跃欲动,仿佛要脱手飞去的神气。知是一件至宝,非常心喜,持在手上爱不忍释。

  转眼便是天明,忽然觉得身体活动,能够起立,猜是番僧相信自己,业已撤了禁制。心想:“虽然少时师父会来搭救,我何不自己先寻一条脱身之路,以备万一?”便试探着寻找下峰之路。谁知足迹所到,只能在三丈方圆以内,过此便如生根一般,拔不起脚来。才知番僧虽然撤去近身禁制,四外仍有法术封锁,不能越出雷池一步,只好作罢。坐了多日,且活动活动腿脚,静等师父到来,再作脱身之计。

  时光易过,不觉到了辰巳之交。远望前面山谷中,隐隐看见许多道光华掣动,知道两下业已交手。一会儿工夫,隐隐听得风雷水火之声从远处传来。天光交到午初,忽见峰上峰下起了一阵火光,同时满峰浓雾大作,蓬蓬勃勃如开了锅的蒸笼一般。雾影里,渐渐觉得山峰摇动,似要往上升起。地底下先起了一阵大风,风过处又是一阵水响,澎湃呼号,与先前风声响成一片,更觉声势惊人。接着从昭远寺那一方隐隐传来了一阵雷声,到了峰脚,便起了一阵炸音。炸音响过,水火风雷之声一齐发动,那峰也逐渐往上升起。允中在浓雾中已看不见上面日光,不知天已交了正午没有,只觉得峰越升越高。时机业已紧急万分,凌浑还不见到来。正在怀疑着急,猛觉那峰在空中旋转起来。一会儿工夫,越转越疾,水火风雷之声越来越紧,也不知转了多少转。忽然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过去,那峰倏地拨转头直朝前面飞去。允中被这几样巨声震得头晕目眩,一手拿着番僧给的那面小幡,一手紧持着玉龙剑。正在惶恐万状,猛然面前一闪,一道金光过处,迷惘中只觉手上小幡被人夺去,自己好似悬身空中。耳边听到凌浑的声音说道:“我已代你寻到替身,用吹云法送你到魔窟去。路上看见魏青,可下去,同他照我柬帖行事。”听罢,便觉神志一清。睁开二目一看,果然已不在小峰上面,身子似有什么东西托在空中飞行。再偏头一看,那座小峰业已悬空百十丈,峰前面平地涌起百十丈洪涛烈火,夹着风声雷声,好似一条银龙、一条火龙一般,直往谷中飞去。允中恐怕失脚,略微看了看,便凝神看着下面飞行。不一会儿飞进青螺谷口,走了不远,便见下面有一大汉行走如飞,不知是否那人就是魏青。心才动念,忽然落地,近前一问,果是魏青。二人寻了一个僻静之所,将凌浑给的柬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现在魔阵已被番僧梵拿加音二炼的天魔解体大法所破,妖僧妖道死了不少。魔窟的大殿宝座下通着地穴,里面有神手比丘魏枫娘藏的天书、丹药。八魔见势不佳,一定逃回魔窟去取天书。命允中将那三道灵符先用传的口诀祭起一道,又分一道给魏青,然后赶至魔窟。地穴有妖法封锁,不可擅入,须等八魔中有人回来撤去地穴封锁时,才可入内。那天书供在与地穴相通的石洞以内,有玉匣装着,入洞时可抢在魔崽子前面,将书取到。你与魏青小心捧着,因有灵符护身,敌人不能看见,只管大胆行事。出地穴时,如遇见一个矮小道人,此人乃是云南孔雀河畔的藏灵子,隐身法须瞒他不过,千万不可和他动手,只由魏青捧定玉匣不放手,他便不会来夺。万一见了什么异状,魏青可说奉了祖母赛飞琼遗命来此盗书,请他高抬贵手,他便自会走去。你二人得了天书,便在魔窟内等我到来,另有分派。”

  允中、魏青看完柬帖,便依言行事。再看那三道灵符,头一张和另外两张有些不同,上面尽是朱文符箓,闪闪生光。允中取了第一张,举在手中默诵口诀,忽然面前一道金光一闪,二人便觉身子离地飞起。不一会儿降下地来一看,已落在一所宫殿中,殿内外站有十来个装束异样的僧道,俱都在那里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好似并没有看见允中、魏青落将下来。允中、魏青知道灵符法力,因不知这些人哪人是八魔,正要凑近前去听他们说话。忽然有破空的声音,院中一道黄光过处,现出两个相貌凶恶、装束奇异的道士,慌慌张张往殿中走来。先前十来个人俱都纷纷上前迎接行礼。内中有人问道:“适才听得山崩地裂的声音,二位魔主回宫,想必大获全胜了?”那两个道士也不还言,上殿之后,便咐吩众人到门前等候,如遇敌人前来,急速上前敌住,休要放他进来。众人领命,哄地应了一声,便都往外走去。这两个道士一高一矮,高的正是大魔黄骕,矮的正是六魔厉吼。他二人等手下人走后,黄骕对厉吼道:“六兄弟,想不到今日如此惨败。二弟、八弟站离魔阵最近,业被雷火震成飞灰。五弟、七弟受了重伤逃走,此时不见回宫,存亡莫卜。三弟也不知逃走何方。亏我见机,你又离得远,没有受伤。如今大势已去,不知祖师爷同许仙姑有无别的妙法挽救残局。如果他二人不能支持,敌人追来,此地基业必不能守。是我想起石洞中藏的那部天书。据师父当年在时曾说,此书共分上中下三函,另外还有一册副卷。除副卷普通修道之人俱能看懂外,只上函有蝌蚪文注释。师父有的乃是下函和那一本副卷,中函被嵩山二老得了去,上函至今不知落在何人之手。嵩山二老所得的中函因为没有上函,本难通晓,多亏峨眉鼻祖长眉真人指点,传说也只会了一半。师父只精通那本副卷,业已半世无敌。她因天书常发宝光,不好携带,把它藏在通宝座底下的一个石洞之内,外面用副卷上符咒封锁,多大道术的人也难打开。只有一晚在高兴时,传了我一人开法。师父还说,漫说能将三部天书全得到手,只要把这下函精通,便可超凡入圣,深参造化。叵耐不知上函踪迹,无法修炼。此次我们拜在毒龙尊者门下,我本想将它献出,因见俞师兄处处妄自尊大,略微存了一点预防之心,恐献出只便宜了别人。我等弟兄八人,我最爱你为人粗直,不似三弟、七弟胸藏机心。惟恐此宫被敌人夺去,他们虽不能取出此书,我等异日来取必非容易。又因开那石穴须得一人帮忙,才悄悄约你同来。请四妹在外面瞭望,如见前面凶多吉少,速来报信。我便同你下手将天书取出,逃往深山,寻一古洞,寻访那上函天书的踪迹,找通晓天书的高人,拜在他的门下炼成法术,再作报仇之计,岂不是好?”

  言还未了,忽然一道黄光飞进殿来,绕了一绕,仍往外面飞去。黄骕面带惊慌道:“四妹用剑光示警,一定大事不好!”说罢,急匆匆同厉吼将殿中心宝座搭开,传了咒语,二人俱把周身脱得赤条精光,两手着地倒行起来。转了九次,忽听地底起了一阵响动,一道青烟冲起,立刻现出一个地穴。允中、魏青暗中相互拉了一下,紧随黄、厉二魔往地穴中走去。入内数十丈,果然现出一个石门,上面绘有符箓。黄骕走离洞门两丈,忙叫厉吼止步,仍用前法着地倒行,口中念咒不绝。咒才念完,石门上冒了一阵火花,“呀”的一声,石门自然开放。允中见厉、黄二魔还在那里倒转,更不怠慢,拉了魏青,从斜刺里抢先入内一看,满洞俱是金光,洞当中石案上供着一个七八寸长、三寸来宽、寸许来高的玉匣。魏青连忙抢来抱在怀中,同允中往外便跑。洞门狭小,恰遇黄、厉二魔走进,撞了一个满怀。首先是厉吼正往石洞走进,猛觉身上被人撞了一下,却看不见一丝迹兆,刚喊出:“洞内有了奸细,大哥留神!”允中已经与厉吼擦肩而过。被他一喊,允中猛想起:“适才那身量高的唤他六弟,莫非他便是六魔厉吼?前者师父曾命我盗他首级,害我吃了许多苦楚,如今相遇,正好下手。”想到这里,用手中玉龙剑一指,一道白光过去,厉吼人头落地。大魔黄骕刚听到六魔厉吼喊声,便见一道白光擦肩而过,忽听厉吼一声惨呼,只喊出了半截,随即血光涌起,人头落地。知道不好,忙将飞剑祭起护住身体,口诵护身神咒。跑到洞中一看,石案上宝光消灭,玉匣天书踪迹不见。恐防有人暗算,连忙纵身出来。魏青两手紧抱天书,见允中取了厉吼的首级,也想趁空下手,不料敌人机警,竟然逃脱,只得同了允中走出石洞。

  刚到大殿,便见一个矮小道人站在那里。大魔黄骕却站在道人身后,如泥塑木雕一般。这两人一高一矮,那道人身量长仅三尺,只齐黄骕的腹际,相形之下,愈加显得猥琐。允中见那道人虽然形体矮小,却是神采照人,相貌清奇,胸前长髯飘拂,背插一柄长剑,身着一件杏黄色的道袍,赤足芒鞋,正挡着自己的去路。猛想起师父柬帖上吩咐,知道这道人便是藏灵子。正要悄拉魏青止步,从旁边绕走过去,偏偏魏青立功心盛,以为有凌浑的灵符隐身,早忘柬帖上言语,一手紧抱玉匣,一手拔出适才从乐三官手里得来的那柄宝剑,往前便刺。允中一把未拉住,忙喊:“魏兄休忘却令祖母临终遗命!”魏青闻言,才想起师父柬帖上所言,想要将剑收回时已来不及,被那道人将手一指,魏青便觉手上被重的东西打了一下,锵的一声,宝剑脱手,坠于地下。再看手上,虎口业已震开,鲜血直流。越发知道道人厉害,果然隐身符瞒不了他。只好负痛将两手紧抱玉匣,连宝剑也顾不得去拾,想从道人侧面绕走出去。谁知才一举步,那道人将手搓了两搓,朝着允中、魏青一扬,立刻大殿上下四面许多奇形怪状恶鬼拦住去路,烈火熊熊,朝二人烧来。魏青急切间又忘了柬帖上言语,当着道人,允中又不便明说。正在着急,倏地一道青光,如长虹般穿进殿来,落地现出一个头绾双髻、身材高大的道童,见了这人,躬身施礼道:“弟子奉命,将毒龙尊者用师父红欲袋送回孔雀河监禁,静候师父回去处置,特来复命。”说罢,那道人也不还言,只出手朝着魏青一指。那道童便即转身,朝着魏青大喝道:“你这蠢汉,快将玉匣天书献上!我师父为人慈悲,决不伤你二人性命。如不听良言,休怪俺熊血儿要下毒手了。”魏青的祖母娘家姓熊,原与藏灵子有一段很深长的因果,凌浑不命别人,单命魏青来取天书,也是为此。此节后文另有交代,暂且不提。

  这时火已烧到允中、魏青跟前,将衣服烧着。正在惊恐,魏青听那道童自称熊血儿,一句话将魏青提醒,重想起柬帖上言语。烈火烧身,事在危急,连忙躬身朝着道人施礼道:“我魏青奉我祖母赛飞琼遗命,来此取还天书。望乞道爷看我去世祖母面上,高抬贵手,放我过去。”那道人闻言,面带惊讶之色,把手一招,立时烈火飞回,顷刻烟消火灭。那道人仍未发言,把眼朝那道童望了望。那道童便走过来问魏青道:“我师父问你,你祖母业已死去多年,看你年纪还不太大,你祖母死时遗命如何还能记得?”允中听道童盘问,正愁师父没有说得详细,替魏青着急。魏青忽然福至心灵,答道:“我祖母当年在鼎湖峰和人比剑,中了仇人的暗器,逃回家去,虽然成了废人,因为有人送了几粒仙丹,当时并不曾死,又活了有几十年才行坐化。当时我才四岁,已经知道一些人事。我祖母留有遗命,命我父亲来此盗取天书;如果不能到手,命我长大成人,投了名师,再去盗取。我七岁上,父亲又被另一仇人害死,天书并未盗成。我当时年幼,访了多少年,也不知那仇人姓名。今日趁魔崽子和别人斗法之时,抽空来此,想先将天书盗走,炼成之后,再去寻那两代仇人报仇。你们硬要恃强夺去,我便枉费心血了。”藏灵子闻言,又对那道童将嘴皮动了几动。那道童又对魏青道:“我师父向不喜欺软怕硬,知道你是那怪叫花凌浑的徒弟,你说的这一番话也非虚言。那害死你祖母赛飞琼的仇人,便是这里八魔的师父神手比丘魏枫娘。我师父几次三番要替你祖母报仇。一则他老人家业已五十余年未开杀戒,不便亲自下手除她。那淫妇又十分乖猾,始终遇不着机会,也是她的气数未尽。前些年在成都害人子弟,被峨眉派掌教夫人妙一夫人用飞剑将她腰斩,此仇业已替你报去,可不必报了。害死你父亲的,乃是华山派烈火祖师。将来你炼好天书,再去寻他算账吧。我师父看在你祖母分上,天书由你拿去。此书没有上函,仅学副卷中妖法,适以杀身。好在你师父怪叫花他已将上函得到,里面有中下两函的蝌蚪文注释。师父命你努力修炼,将来他还有助你之处。我师兄师文恭被天狐二女用白眉针所伤,本不致命,又被毒龙恶友绿袍贼所害,身遭惨劫。我随师父回山,便要去寻他们报仇。转告你师父,异日我师徒寻天狐二女报仇时,他休得再管闲事,以免彼此不便。”说罢,将手一挥,殿上神鬼尽退,满殿起了一阵青光,藏灵子师徒连大魔黄骕俱都踪迹不见。

  原来魏青本是蜀南侠盗魏达之孙,仙人掌魏荃之子。魏达的妻子赛飞琼熊曼娘,乃是明末有名的女侠岷山三女之一。曼娘在岷山三女中班行第二,那两个一个是衡山金姥姥罗紫烟,还有一个是步虚仙子萧十九妹。那时三人约定誓不嫁人,一同拜在岷山玄女庙住持七指龙母因空师太门下学习剑术。因空师太教规,所收弟子不满十年,不能分发受戒。三人修行不到四年,刚将剑术炼得有些门径,因空师太忽然静中悟透天机,定期圆寂,将三人叫来面前,给罗紫烟、萧十九妹每人一种道书。罗紫烟所得的是《越女经》,萧十九妹得的是一部《三元秘笈》,只曼娘没有传授什么。此时曼娘用功最为勤苦,资质也最好,见师父临去,别人都有传授,独她一无所有,漫说曼娘怨望,连罗、萧二人也觉师父对曼娘太薄。她三人本来情逾骨肉,罗、萧二人便帮她跪求。因空师太正在打坐,静等吉时到来飞升,连理也不理。三人跪求了半天,眼看时辰快到,曼娘已哭得和泪人一般。因空师太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到我门中,平素极知自爱,并无失德,何以我此番临别对你一人独薄?此中实有许多的因果在内。逆数而行,爱你者适足以害你。你师姊妹三人,目前虽然曼娘较为精进,独她缘孽未断。我此时不肯另传道术,她此后下山遇见机缘,成就良姻,虽难参修正果,还可夫妻同享修龄,白头偕老。否则中途冤孽相缠,决无好果,所以不肯传授。现在你三人既苦苦相求,再要固拒,倒显得我真有偏心。如今聚首已无多时,我给曼娘留下八句偈语,两封柬帖,外面标明开视年月,到日先看第一封。不到时拆看,上面字迹便不能显出,休来怨我。如果第一封柬帖上所说冤孽你能避开,便照第二封柬帖行事,将来成就还在罗、萧二弟子之上。如其不能避开那场冤孽,执意还要照第二封柬帖行事,必有性命之忧。”说罢,便命曼娘取来纸笔,先封了两封柬帖装在锦囊以内,命曼娘收好。又留下八句偈语。三人未及同观,因空师太鼻端业已垂下两行玉筋,安然坐化。三人自是十分哀痛,合同将因空师太后事办完,仍在庙中居住。曼娘见那偈语上写道:“遇魏同归,逢洞莫入。鼎湖龙去,石室天宗。丹枫照眼,魔钉切骨。戒之戒之,谨防失足。”曼娘看罢,同罗、萧二人参详了一阵,先机难测,只得熟记在心。

  三人又在庙中住了两年,曼娘见罗、萧二人各按因空师太传授的道书用功,一天比一天精进。再看柬帖上日期,还有三年才到开视日期。因师父嘱咐,不到日期开视,便显不出字来,虽然心急,不敢冒昧开视。又加上罗、萧二人用功益勤,自己不便老寻二人作长谈,闲中无聊,未免静极思动,便想下山游玩一番。偏赶上罗、萧二人功候将成,俱都入定。曼娘也未通知二人,径自一人留了封书,独自离了玄女庙,下了岷山,到处游览山水,偶然也管几件不平之事。有一次由四川到云贵去,在昆明湖边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友,谈起浙江缙云县仙都山旁的鼎湖峰新近出了一个妖龙,甚是猖獗。曼娘久闻鼎湖峰介于仙都、步虚两山中间,笔立千寻,四无攀援,除了有道之人,凡人休想上去。峰顶有一湖,名叫鼎湖,乃是当年黄帝飞升之所,鼎湖峰之名,便由此而得。心想:“我左右无事,何不去看一看这黄帝升仙的圣迹?就便能将妖龙除去,也是一件功德。”想到这里,便别了那个女友,转道往浙江进发。

  这日行至闽浙交界的仙霞岭,那峰横亘闽浙交界,与江西相连,冈岭起伏,其长不下千里。山有五分之四属于浙境,五分之一为福建所辖。山中岩谷幽奇,不少仙灵窟宅。曼娘行过仙霞关,正值秋深日暮,满山枫林映紫,与余霞争辉。空山寂寂,四无人声,时闻泉响,与归林倦鸟互相酬唱,越显得秋高气爽,风物幽丽。曼娘忽然想取些泉水来饮,偏偏只听泉声,不见水源,便循声往前行走。转过两个岩角,还未看见溪涧,又往前走了一段,忽听路旁荒草堆中寨饵作响。曼娘好奇,恐有什么野兽潜伏草内,便取出宝剑,拨开那丛荒草一看,原来里面有一条长蛇和一只大龟正在交合。此时曼娘剑术虽未炼到身与剑合,飞行绝迹,可是那柄宝剑已能发能收,取人首级于十里之外。这还未炼成气候的龟、蛇如何禁受得起,被曼娘无心中这一拨,竟将龟、蛇的头双双削落在地。曼娘因那蛇是一条赤红有角的毒蛇,乐得替人除害,并未在意,仍去寻那泉源。走不几步,猛觉身上有些困倦,神思昏昏,心中很不宁静,恨不能寻一个僻静处睡上一觉才好。

  正在寻思,忽见前面树林中有青光在那里闪动。悄悄近前一看,那青光如龙蛇一般,正蜿蜒着从林中退去。曼娘不舍,跟踪追过树林,便见迎面有一个崖洞。那道青光一落地,便现出一个七八寸高的赤身小人,往洞中跑了进去。曼娘猜是深山中得道精灵所炼的金丹,如何肯轻易放过。恐把那东西惊动逃走,屏气凝神,轻脚轻手掩到洞旁。往里面一看,那崖洞只有丈许方圆深广,并没有退路。洞当中盘石上面,坐定一个五柳长髯、眉清目秀的矮小道人,身高不满三尺。这时那青光中的小人已经飞上道人头顶,眼看道人命门上倏地冒起一股白烟,滋溜溜将那小人吸收到命门内去了。曼娘见那道人虽然长得与人一般无二,可是身材瘦小得出奇,又加上所见小人的情形均和普通修道人修炼元神不一样,定是什么得道精灵。可惜自己来迟了一步,被那小人逃回了巢穴。再一看道人,仍然入定未醒,不由又起了希冀之想。打算掩到道人打坐的盘石后面潜伏,等他的元神二次出现,便将他躯壳搬开,使小人迷了归路,回不得躯壳,再用宝剑吓他,盘问他的根柢,以定去取。主意打定,便趁道人闭目凝神之际,轻轻掩到他的身后,且喜道人丝毫没有觉察。在石后埋伏了一会儿,身上越觉软绵绵的,心内发烧,不大好受。正有些不耐烦,猛听道人头上响了一声,冒出一股白烟。先前那个小人,从道人命门内二次现身出来,化道青光,仍往外面飞去。曼娘算计小人去远,便起身走到前面,越看那道人形状,越觉可疑。曼娘艺高人胆大,也未暇计及利害,一面拔出手中剑以防万一,伸出左手,想将道人身躯夹起,藏到别处去。先以为那道人矮小身轻,还不一夹便起,并没有怎么用力。及至夹了一下,未将道人夹起,才觉有点惊异。单臂用力再夹,道人仍是坐在那里,丝毫未动。惹得曼娘性起,不但不知难而退,反将剑还匣,将两手插入道人胁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仍是如蜻蜓撼石柱一般。正打算用力再提,忽见脑后青光一闪,连忙回身一看,适才飞出去的那道青光业已飞回。曼娘猛地心中一动,急忙舍了道人,拔出匣中宝剑迎上前去,想将那小人擒住。那小人见曼娘举剑迎来,并不避让,反带着那道青光迎上前来,飞离曼娘丈许以外,便觉寒气逼人。曼娘才知不好,忙运一口真气,将手一扬,手中剑化成一道白光飞将出去。只见自己飞剑和那青光才绞得一绞,猛觉神思一阵昏迷,迷惘中好似被人拦腰抱住,顷刻间身子一阵酸软,从脚底直麻遍了全身,便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觉着浑身舒服,头脑有些软晕晕的,如醉了酒一般。那个矮小道人却愁眉苦脸地站在旁边,呆望着自己。洞外满山秋阳,业已是次日清晨。曼娘猛一寻思梦中境况,知道中了妖人暗算,又羞又怒,也不发言,飞起手中剑,便和道人拼命。那道人将手一招,便将曼娘飞剑收去。曼娘自知不敌,惟恐二次又受污辱,不敢上前,眼含痛泪,往岩石上便撞,打算寻一自尽。谁知身子竟如有人在后拉着似的,用尽平生之力,休想挣脱。又想逃走,依然是一样寸步难移。曼娘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越发痛恨冤苦,指着道人破口大骂。那道人也不还言,等到曼娘咒骂得力竭声嘶,才走近前来,对曼娘说道:“熊姑娘休得气苦。你打开你师父的柬帖,便知此中因果了。”曼娘闻言大惊道:“贼妖怪,你还敢偷看我师父的柬帖么?”那道人道:“我先前要早看见你师父的柬帖,还不致害了人又害自己,铸这千载一时的大错呢。我因适才做了错事之后,非常后悔,想知你的名姓来历,以为异日赎罪之地,用透视法看了柬帖上的言语罢了。”曼娘知道着急也无用,连忙取出柬帖。先看第一封柬帖上所写的开视年月,屈指一算,正是本日。只因这两年在外闲游,不知不觉把光阴混过,前几日自己还算过日期快到,不知怎地会忘了就在眼前,所幸还没有错过日期。不由又喜又忧,两手战兢兢打开来细看。上面写道:“汝今世孽缘未尽,难修正果,姑念诚求,为此人定胜天打算,预留揭语,以做将来。此柬发时,汝当在仙霞关前,误遇云南孔雀青河畔修士藏灵子,了却五十年前一段公案。如能避过此劫,明年重阳日再开视第二柬帖,当示汝以旷世仙缘。否则,当遇一熊姓少年,同完宿姻,夫妻同享修龄。欲归正果,须隔世矣。汝失元阴,实因宿孽。藏灵子成道多年,久绝尘念,彼此均为数弄。汝非藏灵子,前生只一孔雀河畔洗衣番女耳,今生尚不能到,何况来世。从此努力为善,他生可卜,勿以无妄之孽,遽萌短见也。某年月日,留示弟子熊曼娘。师因空。”曼娘读罢柬帖,猛想起师父惕语上曾有“逢洞莫入”之言,痛恨自己不该大意多事,闹得败道辱身,不由又放声大哭起来。

  藏灵子叹息道:“曼娘休得悲伤,且请坐下,容我说你前生的因果,便知因空师太柬帖上所说的孽缘了。我的母亲本是甘肃一家富户之女,因随父母入藏朝佛,被我父亲抢往天灵山内强逼成亲。我外祖父母武功很好,一见女儿被人抢去,约请了许多能人,将我父亲打死,将我母亲救回。我母亲和我父亲虽然成婚只得几天,却已有了身孕。回家以后,因为已经失身,立志不再嫁人。外祖父颇以为然。偏偏外祖母不久死去,我外祖父原有一个侧室,便扶了正。我母亲受不了她的苦楚,先还想生下一儿半女,可以有个指望。谁知这身孕怀了一年零六个月才得分娩。我下地时节,周身长着很长的白毛,从头到脚长才五六寸,简直不像人形。我母亲一见,当时气晕过去,又加产后失调,当时虽然醒转,第三天便即身死。外祖父和他的侧室,口口声声说我是妖怪骨血,我母亲一死,便命人将我抱出去活埋。我被埋在土内过了七天,因为生具我父亲遗传的异禀,不但不曾死,第七天上反从土里钻了出来。也是仙缘凑巧,恰好我恩师青海派鼻祖姜真人走过,听见坟堆里小儿啼声,将我救往孔雀河畔。我恩师因飞升在即,门下弟子虽多,无一人够得上承继道统。见我根基骨格不似寻常,非常高兴,特为我耽误二十年飞升,传我衣钵。及至二十年期满,他老人家飞升之时,将我一人召至面前,说我根基禀赋虽好,可惜受我父遗传性,孽根未断,早晚因此败道。嘱咐我把稳小心,又传我许多道法,才行圆寂。我因记着师父言语,从来处处留神,对于门下教规也甚严。又过三十年,有一天走在孔雀河畔闲游,看见一个穷人家内,有一个小女孩子才三四岁,长得十分秀美可爱。我不时给她家钱米食物,只不过素性喜爱小孩子,并无别意。那女孩极愿意要我抱着她引逗玩耍。一晃眼过了十几年,偏那女孩又与我长得一般高矮。那一带地方的人,都奉我犹如神明。那里佛道两教中,均不禁娶妻。她父母受我恩惠,几次想将这女孩嫁我,这女孩心中也极愿意。我当然执意不肯,不和那女孩见面了。那女孩由此竟得了相思之症而死。她死后第三天,忽然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幼年牧童自刎在她的墓前。彼时我因恐那女孩向我纠缠,正在外云游,回来问起此事,才知那女孩恋着我,那牧童却恋着她,两人同是片面相思,为情而死。可惜我回去晚了两月,两人尸骨已朽,无法返魂回生了。这件事我藏在胸中已有多年。因为听说仙霞岭新近出了许多成形灵药,前来采取。叵耐这些灵药已然通灵,非常机警,得之不易。我在此等了多日,每日用元神出游前去寻找,不想你会跟踪到此。起初我见你跑来,本不愿多事。偏你不解事,竟存心想不利于我。我见你枉自学会剑术,连如今最负盛名的三仙、二老、一子、七真的形状都不打听打听。别人还可,惟独我藏灵子的形貌最是异样,天下找不出有第二个似我矮瘦的人,你竟会不知道。起初原是好意,想借此警戒警戒你。没料到你在前面误斩龟、蛇,剑上沾了天地交泰的淫气,我用元神夺你的飞剑,连我也受了沾染。两人都一时把握不住,才铸成这番大错。如今事已至此,你徒死无益。依我之见,你不如照因空师太柬帖上所言行事,如有用我之处,我必尽力相助。”

  曼娘被藏灵子再三苦劝,虽然打消了死意,一想到自己业已失身,藏灵子又是一个道行高深的人,莫如将错就错嫁给了他,倒省得被人轻视耻笑。想到这里,不禁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当面开口。正在为难,藏灵子业已看出她的心意,深恐她在此纠缠,只得想了一个脱身之计:骗曼娘服了一粒坐忘丹,暗中念咒施法,等曼娘昏迷在地,径自去了。曼娘服了坐忘丹以后,觉得两眼昏昏欲睡,一会儿工夫便在石上睡着。等到醒来,见自己身卧崖下石洞之内,手中拿着师父一封柬帖,甚为诧异。这时曼娘中了藏灵子法术,把适才之事一齐忘却,只记得自己斩罢龟、蛇,便觉身软欲睡,什么时候跑到这崖洞里来睡着,一些也想不起来,身上也不觉着异样。一看柬帖上言语,当日正是开视日期,上面所说的一丝也解不开。又想:“这藏灵子是谁?照柬帖上所说,我与他尚有孽缘,如何在开视柬帖以前并未遇见?莫非我已躲过此劫,只须再躲过那个姓熊的,便可得道了?”想到这里,反倒高兴起来,却不知业已中了人家的道儿。起来整整衣服,便出洞寻路,往鼎湖峰走去。走出前面那片树林,便离适才误斩龟、蛇之处不远,猛见那丛荒草又在那里晃动。心想:“莫非又有什么怪东西在这里潜藏?”刚往前走了十几步,忽听荒草丛里扑哧扑哧响了两声,倏地跳出一个浑身漆黑、高才尺许的小人,肩头上背着两片碧绿的翠叶,见了曼娘,飞一般往前逃走。

  曼娘正觉稀奇,一听荒草里又在响动,探头一看,正是适才误斩的那只大龟居然活了转来。那条死蛇业已不知去向,只泥里现出一线蛇印非常明显。曼娘因那龟并不伤人,正待寻找毒蛇踪迹,猛想起:“以前听师父说过,深山之中常有肉芝、何首乌一类的仙草,日久年深,炼成人形出游,如能得到,便可长生。适才见那小人,莫非便是成形肉芝之类?这龟、蛇是沾了它的灵气,所以能起死回生?”想到这里,顾不得再看龟、蛇死活,忙往那黑小人逃走的方向看去。且喜那小人虽然行动甚快,无奈腿短,还没有跑出多远,便舍了龟、蛇,往前追赶。追越过了两个山坡,两下里已相隔不远。那小人回头一看,见曼娘追来,口中发出吱吱的叫声,愈发往前飞跑。跑来跑去,又跑过一个山坡,那小人忽然往一丛深草里钻了进去,便即不见。曼娘纵进草丛中一看,别处的草都已枯黄,惟独这里的丛草却是青青绿绿得非常肥茂。越猜想是灵药生长之地,便揣测着小人跳落之所,往前寻找。找到乱草中心,忽见草地中有三尺见圆一块空地,寸草不生,当中却生着一棵形如灵芝的黑草,亮晶晶直发乌光。曼娘不由高兴得脱口惊呼道:“在这里了!”言还未了,黑芝旁边一棵碧油油的翠草,忽然往地下钻去。曼娘心中着急,探身往前一把未抓住,只随手撕下半片翠叶来。眼看那一棵翠草没入土中,转眼消逝。再看手上这半片翠叶,形如莲瓣,上头大,底下小,真是绿得爱人。虽然不知名字,既能变化,定是仙草无疑。悔不该出声惊动,被它遁去。且喜那一棵灵芝仍在那里未动,惟恐又像那棵翠草遁走,悄悄移步近前,将半片翠叶先收藏怀中。一手先抓紧了近根处不放,一手解下宝剑,恐剑伤了它,只用剑匣去掘那周围的泥土。掘下去有三四尺光景,渐渐露出一个小人头,越发加了小心。一会儿工夫现出全身,果然那黑芝的根上附着一个小人,耳鼻口眼一切与人一般无二,只颜色却是绿的,并不似先前小人那般乌黑。曼娘以为是适才自己眼花看错,未暇寻思,灵药到手,欢喜得要命。这一棵黑芝通体长有五尺,下黑上绿,长得非常好看。曼娘正拿在手上高兴,猛听身后呼呼风响。回头一看,身后深草起伏如波浪一般,有一道红线,红线头上骑着一个黑东西,像箭一般从草皮上蹿了过来。

  第九十二回 生死故人情 更堪早岁恩仇 忍见鸳鸯同拼命 苍茫高世感 为了前因魔障 甘联鹣鲽不羡仙

  曼娘定睛一看,喊声:“不好!”幸喜宝剑在手,连忙甩脱了剑鞘。说时迟,那时快,剑刚出匣,那东西已往曼娘头上蹿了过来。曼娘更不怠慢,将脚一垫,纵身往横里斜蹿出去。就势起手中剑往上一撩,一道白光过处,往那东西的七寸子上绕了一绕,饭碗大一颗蛇头直飞起有十几丈高下。那一段蛇身带着一阵腥风,赤鳞耀目,映着日光,像一条火链般,从曼娘头上飞蹿出去有数十丈远近,才行落地。曼娘起初闻风回视,见那蛇头上骑着一个黑东西,好像适才见的黑小人。斩蛇之后再去寻找,已不知去向了。细看那条大蛇,与前一次误斩龟、蛇所见的那一条一般无二,七寸子下面还有接续的创痕。知道这种红蛇其毒无比,恐它复活害人,不管它是先前那条蛇不是,挥动宝剑,先将它连头带身切成四截,重又一截一截地斫成无数小段,才行住手。觉得手上有些湿乎乎的,低头一看,手上的黑芝根上的成形小人,不知怎地被曼娘无心中碰断了一条臂膀,流出带浅碧色的白浆来。曼娘以为灵药可惜,便就着小人的断臂处去吮吸,入口甘甜,一股奇香刺脑欲醉。喜得曼娘还要口中用力去吸时,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心中作恶,两太阳穴直冒金星,一个支持不住,倒在就地,不省人事。

  及至醒来一看,自己身子睡在一个崖洞窝铺之内,旁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猎人。老的一个正坐在一个土灶旁边,口中吸着一根五六尺长的旱烟袋,不时用手取些枯枝往灶里头添火。长着一脸胡须,目光炯炯,看上去身材非常高大,神态也极硬朗。年轻的一个生得虎臂熊腰,英姿勃勃,身上还穿的是猎人打扮。坐在老猎人侧面,面前堆着十几个黄精和芋头,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那里削个不停。四周壁上,满张着虎豹豺狼野兽的皮,同各种兵器弓弩之类。曼娘不知怎地会得到此,心中惊异。正待从卧处起来,猛觉周身一阵奇痛,四肢无力,漫说下床,连起身也不能够。那两个猎人闻得曼娘在床上转动,年轻的一个便喊了一声爹爹,朝铺上努了努嘴。老年猎人便走了过来,对曼娘道:“姑娘休要转动,你中毒了。所幸你内功甚好,又得着了半片王母草,巧遇见我儿子打猎经过,将你背回,我就用你得来的那半片王母草将你救了转来。如今你元气大亏,至少还得将养三四个月才能下地。要想身体还原,非半年以上不可。我已叫我老伴给你去寻药去了,如能再得两片王母草,你痊愈还要快些。你现时劳不得神,先静养些时,有话过些日子再说吧。”那少年猎人也走过来插口道:“爹爹如此说法,叫姑娘怎得明白?我们原是四川人,因为有一点事,将我父母同我逼到外乡来。我父亲会配许多草药,知道仙霞岭灵药甚多,特意来此寻采。我最喜欢打猎,昨天到前岭去打猎回来,忽见草地里有一颗断了的大蛇头,心中奇怪。暗想:‘这种大毒蛇,能将它除掉,必是个大有本领之人无疑。’正想着往前走,又看见无数断碎蛇身,我便跟踪寻找。见姑娘倒在地上,业已死去,手中拿着一株仙人廑和半片王母草。我原认不得这些灵药。因见姑娘那柄宝剑非常人之物,那蛇定是被姑娘所斩,以为姑娘斩蛇后中了蛇毒。我佩服姑娘有这么大本领和勇气替世人除害,见姑娘胸前还有热气,我爹爹所配灵药能起死回生,才将你背了回来救治。我爹爹说你所中并非蛇毒,乃是把仙人廑这种毒药,错当作了灵芝服了下去。所幸你内功根柢很深,当时并未身死;又加上你得的那半片王母草,乃是千年难逢的灵药,能够起死回生。我爹爹先用王母草给你服下,又用家藏的灵药与你救治。因为缺少一样药草做引子,我母亲到后岭寻找去了,还未回来。我父子虽是采药的猎人,并不是下流之辈。姑娘如家乡甚近,等母亲回来,服完了二次药,给你收拾出地方住上几天,等医得有些样子,我们才敢送你回家去。如果离家甚远,只好等在我家养痊愈了再走。我知姑娘事起仓猝,又和我们素昧平生,必定急于知道我父子的来历,所以才冒昧对你说明。爹爹说姑娘不能劳神,最好照我的话,无须回答。这是性命攸关,请你不要大意,越谨慎小心越痊愈得快。”曼娘闻言,才明白了一个大概。心中最惦记的是自己的一口宝剑,见挂在铺旁,没有失落,才放了心。因神弱力乏,略一寻思,心内便觉发慌,太阳穴直冒金星,头痛欲裂。又见这两个猎人言语诚挚,行止端正,事已至此,只得接受人家好意,由他医治。心中还想说几句感恩道谢的话,谁知气如游丝,只在喉中打转,一句也张不开口来。才知人家所说不假,只得将头冲着这两个猎人微点了点,算是道谢,便即将双眼闭上养神。不多一会儿,又昏迷过去。

  过了一阵,觉着有人在扶掖自己,睁眼一看,业已天黑。那少年猎人手中拿着一把火炬,一手捧着一个瓦罐,站在铺前。一个白须如银的年老婆子,一手扶着自己的头,用一个木瓢去盛那瓦罐里的药,一口一口正给自己喂灌呢。那老婆子见曼娘醒来,笑说道:“姑娘为世人除害,倒受了大伤了。”说罢,伸手到曼娘被内摸了摸肚皮,说道:“姑娘快行动了。”那少年猎人闻言,便将火炬插在山石缝中,捧过来一大盆热水,又取了一个瓦钵放在当地,随即退身出去。少年猎人走后,曼娘也觉着肚内一阵作痛,肠子有东西绞住一般,知要行动,便想揭被下地。偏偏身子软得不能动转,手足重有千斤,抬不起来。那老婆子道:“姑娘不要着急,都有老身呢。”说罢,先将风门关好,回转身揭开曼娘盖被,先代曼娘褪了中小衣,一手插入曼娘颈后,一手捧着曼娘两条腿弯。曼娘正愁她上了年岁抱不起来,谁知那老婆子力气颇大,竟和抱小猫一般将曼娘捧起。刚捧到瓦钵上面,曼娘已忍耐不住,扑嘟连声,尿屎齐来,撒了一大瓦钵,奇臭无比。顿时身上如释重负,心里轻松了许多。那老婆子给曼娘拭了污秽,将曼娘捧到床上,也不给她衣服,用被盖好,然后端了瓦钵出去。一会儿工夫,听得老婆子在外面屋内说话,隐约听得那少年猎人说:“妈,你不要管我,少时我打地铺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那老婆子道:“平时我吃素,你还劝我,每日专去打猎杀生,这会儿又慈悲起来了。她又是个女的,毒中得那么深,有的地方,你和你爹爹又不能近前给我帮忙。偏你这孝顺儿子,会想法磨我老婆子一人。”那少年猎人又说了几句,并未听真。又听得那老婆子道:“妈逗你玩的。我天天想行善修修来世,如今天赐给我做好事的机会,还偷懒么?她如今刚行动完了,药汤也太热,略让她缓缓气,再给她洗吧。只是你爹爹说,由此每日早晚给她服药、洗澡、行动得好几天,要过十几天,毒才能去尽呢。”那少年猎人道:“诸事全仗妈救她,少时给她洗澡以后,我到底是个男子,虽说行好救人,恐防人家多心,我就不进去了。”那老婆子又道:“我说你这孩子,虎头蛇尾,做事不揩屁股不是?你怎么给我抱回来的?这会儿又避起嫌疑来了,只要心里头干净,我们问心无愧,怕些什么?女人家长长短短,当然不能叫你在旁边。她这十几天服药之后,身子一天比一天软,白天不说,晚上扶她起来用药,我一个人怎忙得过来?”那少年猎人闻言,没有言语。

  那老婆子随即走了进来,先摸了摸当地的木盆。又待了片刻,才走过来,将曼娘仍又捧起,放到木盆里面。曼娘闻得一阵药香,知道木盆中是煮好了的药汤。那老婆子先取盆内药渣给曼娘周身揉搓,末了又用盆中药汤冲洗周身。曼娘浑身少气无力,全凭老婆子扶掖搓洗了个够,用盆旁干净粗布擦干,捧上床去。那婆子又取过一套中小衣,对曼娘道:“姑娘衣服不能穿了,这是老身两件粗衣服,委屈点将就穿吧。”曼娘见那老婆子生得慈眉善目,偌大年纪,竟这样不怕污秽,殷勤服侍自己。想起自己幼遭孤零,从未得过亲人疼爱,纵横了半生,却来在这荒山僻地死里逃生,受人家怜惜,觉着一阵心酸,只流不出眼泪来。暗想:“猎家父母儿子三人,俱都有如此好心,见义勇为。将来好了,必定要肝脑涂地,报答人家才好。”又想起适才听得他母子在外屋的对答,难得那少年猎人也这样行止光明。又见他家陈设简陋,并住在崖洞窝铺之中,必是个穷苦猎人,让人如此费神劳顿,越想越过意不去。最难受的是,心中有一万句感恩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正在胡思乱想,那老婆子已是觉察,便用手抚摸曼娘道:“姑娘休要难受,你想心思,我知姑娘有话说不出来,但是不要紧的,我们都猜得到。有什么话,身体好了说不一样么?别看我们穷,不瞒姑娘说,如今我们并不愁穿吃,只为避人耳目,外面现些穷相罢了。”言还未了,便听外屋有人说话道:“姑娘受毒甚重,劳不得神,你少说几句吧。”那老婆子闻言,当即住了口,只劝曼娘不要过意不去,安心调养。曼娘一听外面是那老猎人口音,语气好似警戒老婆子不要多口。明白他是怕老婆子说溜了口,露出行藏。猜这一家定非平常之辈,苦于开不得口,没法问人家姓名,只得全忍在心里。一会儿工夫,少年猎人从外面捧了一碗东西进来,站在床前。那老婆子道:“别的东西姑娘吃不得,这是煮烂了的黄精,姑娘吃一点吧。”说罢,仍由老婆子扶起曼娘的头,从少年猎人手中一勺一勺地喂给曼娘吃。曼娘舌端发木,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那老婆子也不给曼娘多吃,吃了五六勺,便命端走。到了半夜,曼娘又行动了几次,俱都是老婆子亲身扶持洗擦。曼娘虽然心中不忍,却也无奈。

  照这样过了有七八天,俱是如此。只泻得曼娘精力疲惫,气如游丝。幸而老猎人一面用泻药下毒,一面还用补药提气。不然的话,任曼娘内功多好,也难以支持。直到第九天晚间才住了泻。那老猎人进屋对曼娘道:“恭喜姑娘,今天才算是脱了大难了!”曼娘因遵那猎人一家吩咐,自从中毒以来,一句话也未说过,想说也提不上气来。这几日服药大泻之后,虽然身子一天比一天软弱,心里却一天比一天舒服,不似前些日那样时时都觉如同虫咬火烧了。当晚又喝了一碗黄精和稻米煮的稀饭,由此便一天比一天见好。又过了五六天,才能张口说话。见这一家子对她如此恩义,尤其是那少年猎人对她更是体贴小心,无微不至,把曼娘感激得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

  谁知曼娘病才好了不到两月,刚能下地走动,那老婆子忽然有一晚到外面去拾枯枝,从山崖上失足跌了下来。等到她儿子到城镇上去买米盐回来救转,业已震伤心肺,流血太多,眼看是无救的了。不但老猎人父子十分悲痛焦急,就是曼娘受人家救命之恩,偌大年纪那般不避污秽,昼夜勤劳,自己刚得起死回生,还未及图报大恩,眼睁睁看她就要死去,也是伤心到了极处。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老婆子命在垂危之际,那老猎人夫妻情长,还想作万一打算,吩咐儿子在家服侍,自己带了兵刃出去,希冀也能寻着一点起死回生的灵药,救老伴的性命。老猎人走后,那少年猎人也和曼娘都守在老婆子铺前尽心服侍,希望老猎人出去能将灵药仙草寻了回来。曼娘更是急得跪在地下叩祷神佛默佑善人,不住口许愿。那老婆子看曼娘情急神气,不由得现出了一脸笑容,将曼娘唤到面前,说道:“姑娘你太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说到这句,忽然停了口,望了那少年猎人一眼,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曼娘心中正在烦愁,当时并未觉出那老婆子言中深意。直到天黑,还不见老猎人回转,那少年猎人与那老婆子都着急起来,老婆子不住口地催少年猎人去看,少年猎人又不放心走,好生为难。老婆子见少年猎人不去,便骂道:“不孝畜生!你还是只知孝母,不知孝父么?再不走,我便一头碰死!”曼娘见老婆子生气,便劝少年猎人道:“恩兄只管前去,你娘便是我娘,我自会尽心服侍的。”那少年猎人又再三悄悄叮嘱曼娘,除了在旁伺候外,第一是不能离开此屋一步。说罢,眼含痛泪,连说几声:“妈妈好生保重,儿找爹爹去,就回来。”才拿了兵刃走去。

  曼娘所说原是一句无心之言,少年猎人才走,那老婆子便把曼娘喊至床前,说道:“好儿,你将才对我儿说的话,是真的愿喊我做娘么?”曼娘闻言,不由心中一动,猛想起老婆子适才之言大有深意,自己受人深恩,人家又在病中,匆促之间,不知如何答对才好。刚一沉吟,那老婆子已明白曼娘心中不甚愿意,便把脸色一变,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曼娘半晌才答道:“女儿愿拜在恩公恩母膝下,作为螟蛉之女。”这时老婆子越发气喘腹痛,面白如纸,闻得曼娘之言,只把头摇了摇,颤声对曼娘道:“你去与我汲一点新泉来。”曼娘连日也常在门前闲眺,知道洞前就有流泉,取了水瓢就往门外走去。才一出门,好似听见老婆子在床上辗侧声响,曼娘怕她要下床走动,连忙退步回身一看,那老婆子果然下地,用手摘下墙上一把猎刀正要自刎。曼娘大吃一惊,一时着急,顾不得病后虚弱,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抓住老婆子臂膀,将刀夺了下来,强掖着扶上床去。这时老婆子颈间已被刀锋挂了一下,鲜血直往下流,累得曼娘气喘吁吁,心头直跳。那老婆子更是气息仅存,睁着两只暗淡的眼睛,望着曼娘不发一言。曼娘略定了定神,不住口地劝慰,问老婆子何故如此,老婆子只不说话。

  曼娘正在焦急,忽听门一响处,那少年猎人周身是血,背着老年猎人半死的身躯跑了进来。那老婆子见老年猎人头上身上被暗器兵刃伤了好几处,好似早已料到有这场事似的,对少年猎人道:“他也快死了吧?”少年猎人眼含痛泪,微点了点头。老婆子微笑道:“这倒也好,还落个干净,只苦于他不知道我的心。”曼娘正忙着先给老年猎人裹扎伤处,老婆子颤声道:“那墙上小洞里有我们配的伤药,先给我儿子敷上伤处吧。他同我都是活不成的了。”曼娘见那婆子同少年猎人对那老年猎人都很淡漠,那老年猎人周身受了重伤,躺在铺上,连一句话都不说,好生奇怪。三个恩人,除了身带重伤,便是命在旦夕,也不知忙哪一头是好,听老婆子一说,只得先去给那少年猎人治伤。这时少年猎人业已舍了老年猎人,跪伏在老婆子面前,见曼娘过来给他敷药,便用手拦阻,请曼娘还是去给老年猎人敷治。言还未了,老婆子忽然厉声道:“忤逆儿!你知道这人已活不成了么?做这些闲事干什么?我还要你裹好伤,去将他寻来与我见上一面呢。”说时,用力太过,少年猎人一眼看见老婆子颈间伤痕,忙道:“妈又着急了么?孩儿准去就是。适才也请过,无奈他不肯来,愿意死在前面坡上。爹又在重伤,只得先背了回来。”说罢,便任曼娘给他裹好了伤处,咬牙忍痛,往外走去。

  去了不多时,又背进一个道装打扮的老年人来,额上中了支镖,虽然未死,也只剩下奄奄一息了。那老道先好似怒气冲冲不愿进来似的,及至一见老婆子同老年猎人都是命在旦夕的神气,忽然脸色一变,睁着一双精光照人的眸子,长啸一声道:“我错了!”说罢,挣脱少年猎人的手,扑到床前,一手拉着老婆子,一手拉着老年猎人,说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们二人。现在业已至此,无法挽救,你们两人宽恕我吧。”那老婆子道:“仲渔,这事原是弄假成真。你报仇,恨我们二人,原本不怪你,只是你不该对你儿子也下毒手。他实在是你的亲生骨肉,我跟老大不过是数十年的假夫妻。我临死还骗你么?你去看他的胸前跟你一样不是?”那道人一闻此言,狂吼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神力,虎也似的扑到少年猎人身旁,伸手往那少年猎人胸前一扯,撕下一大片来,又把自己胸前衣服撕破一看,两人胸前俱有一个肉珠,顶当中一粒血也似的红点。那道人眼中流泪,从身上取了一包药面,递与少年猎人,指着曼娘道:“快叫你妻子给你取水调服。幸而我还留了一手,不然你更活不成了。”说罢,转身厉声问老婆子:“何不早说?”那老婆子道:“那时你性如烈火,哪肯容我分辩?举刀就斫。我又有孕在身,如不逃走,岂不母子性命一齐断送?我离了你之后,受尽千辛万苦,眼看就要临盆分娩,我又在病中,无可奈何,只得与老大约法三章,成了名义上的夫妻。三十年来,并未同过衾枕。老大因听人说你拜在欧阳祖师门下,炼下许多毒药喂制的兵刃暗器,要取我全家的性命,我们只好躲开。谁知你事隔三十年,仍然仇恨未消。今早我在前山崖上看见一个道人,认出是你,心中一惊,失足跌了下来。偏老大见我伤重,趁我昏晕之际,想出去采来仙草,救我残生。等我醒来,想起你二人相遇,必定两败俱伤,知道追老大回来也来不及。又恐你连我儿子也下毒手,所以不叫达儿前去探望。后来实实忍耐不住,才叫达儿前去寻找你二人的尸首。不想你毕竟还是对他下了毒手。想起我三人当初曾有‘不能同生,但愿同死’之言,今日果然应验了。”说罢,又喊曼娘近前道:“我知姑娘看不中我的儿子,不过他现中腐骨毒刀,虽然他父亲省悟过来,给了解药,没有三月五月,不能将养痊愈。请姑娘念我母子救你一场,好歹休避嫌疑,等我三人死后,将尸骨掩埋起来,照料我儿好了再走。我死在九泉,也感激你的恩义。”曼娘正要答言,那老婆子已气喘汗流,支持不住,猛地往后一仰,心脉震断,死在床上。接着便听老年猎人同那道人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淑妹慢走,我来也!”言还未了,那道人拔出额上中的一支铁镖,倒向咽喉一刺。那老年猎人一见,猛地大叫一声,双双死于非命。

  那少年猎人见他母亲身死,还未及赶奔过去,一见这两人也同时身死,当时痛晕过去。曼娘着了一会儿急,也是无法,只得先救活人要紧。当下先从少年猎人手上取了解药,给他用水灌服之后,先扶上床去。再一搜道人身畔,还有不少药包,外面俱标有用法,便放过一旁藏好。因那老婆子对她独厚,想趁少年猎人未苏醒前,给她沐浴更衣,明早再和少年猎人商议掩埋之计。走到她身前一看,那老婆子虽然业已咽气好一会儿,一双眼睛却仍未闭,眼眶还含着一包眼泪。曼娘用手顺眼皮理了理,仍是合不上去。知她恐自己丢下少年猎人一走,所以不肯瞑目,便轻轻默祝道:“难女受恩父恩母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为难,也得将恩兄病体服侍好了,才能分手;不然,还能算人么?”谁知祝告了一阵,那老婆子还是不肯闭眼。曼娘无法,只得先给她洗了身子,换过衣服,再打主意。正在动手操作,忽听床上少年猎人大喊一声道:“我魏达真好伤心也!”说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曼娘心中一动,连忙过去看时,那少年猎人虽然醒转,却是周身火热,口中直发谵语。知他身受重伤,一日之间连遭大故,病上加病,暂时绝难痊愈。安葬三人之事,再过几日,说不得只好自己独自办理了。便随手取了两床被,为少年猎人盖上。回身又来料理老婆子身后之事。见她目犹未瞑,暗想:“自己初被难时,因口中不能说话,没有问过他们姓名。后来自己身子逐渐痊可,一向称他们恩父、恩母、恩兄,虽然几次问他们,俱不肯实说,只含糊答应。今日听那少年猎人梦中之言,才知他家姓魏。师父柬帖上说,我和姓魏的本有前缘,偏偏我又受过人家深恩。如今老两口全都死去,只剩他一人带有重伤,还染病在床,弃他而去,他必无生理;如留在此地,他又非一时半时可以痊愈。孤男寡女常住一起,终是不便。自己一向感激他的情义,凡事当退一步想:我如不遇他救到此地,早已葬身虎狼之口,还向哪里去求正果?如今恩母死不瞑目,定是为她儿子牵肠挂肚。何不拼却一身答应婚事,既使死者瞑目,也省得日后有男女之嫌?虽然妨碍修道,师父遗言与柬帖上早已给自己注定,自己天生苦命,何必再做忘恩负义之人?”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心酸,含泪对老婆子默祝道:“你老人家休要死不瞑目,你生前所说的话,我答应就是。”说罢,那老婆子果然脸上微露出一丝笑容,将眼闭上。

  这时曼娘心乱如麻。既已默许人家,便也不再顾忌。替老婆子更衣之后,又将老年猎人同道人尸身顺好。先将自己每日应服的药吃了下去,又烧起一锅水来。重新打开那些药包,果然还有治毒刀伤外用之药,便取了些,为少年猎人伤口敷上。那少年猎人时而哭醒,时而昏迷过去。幸喜时届残冬,山岭高寒,不愁尸身腐烂。直到第三天上,少年猎人神志才得略微清楚。重伤之后,悲痛过甚,又是几次哭晕过去。经曼娘再三劝解,晓以停尸未葬,应当勉节哀思,举办葬事。那少年猎人才想起,这几天如非曼娘给自己服药调治,也许自己业已身为异物。又见她身子尚未全好,这样不顾嫌疑,劳苦操作,头上还缠着一块白布,越想越过意不去,当时便要起身叩谢。曼娘连忙用手将他按住道:“当初你救我,几曾见我谢来?如今还不是彼此一样,你劳顿不得,我已痊愈,你不要伤心,静养你的,凡事均由我去办,我就高兴了。我衣包中还有几十两银子,现在父母尸骨急于安葬,只须说出办法,我便可以代你去办。”少年猎人也觉自己真是不能转动,又伤心又感激,只得说道:“由南面下山三十余里,走出山口,便见村镇。银子不必愁,后面铺下还有不少。就烦恩妹拿去,叫镇上送三口上等棺木来,先将三老入殓。等愚兄稍好,再行扶柩回川便了。”

  曼娘又问少年猎人可是姓魏。少年猎人闻言,甚是惊异。曼娘又把他梦中谵语说出,少年猎人才道:“我正是魏达。我生父魏仲渔便是那位道爷。我寄父也姓魏,名叫魏大鲲,便是给你治伤的老年猎人。此中因果,只再说一个大概。当初我母亲和我生父、寄父全是铁手老尼门人。我生父是铁手老尼的亲侄子。我寄父虽然姓魏,却是同姓不同宗。我母亲原和寄父感情最好,叵耐铁手老尼定要我母亲嫁给我的生父,我母亲遵于师命,只得嫁了过去。两三年后,便有了身孕。我父亲素性多疑,见我母亲嫁后仍和寄父来往,老是有气,因为是同门至好,不便公开反目,含恨已非一日。我母亲也不知为了此事受过多少气。偏我寄父感情太重,见我母亲未嫁给他,立誓终身不娶,又时常到我家去看望。这日正遇上我父亲奉师命出了远门,那晚又降下了多少年没有下过的大雪,所居又在深山之中,除了飞行绝迹的剑仙万难飞渡。我母亲和我寄父无法,只得以围棋消遣,坐以待旦。第二日天才一亮,寄父便要回去,偏我母亲要留他吃了点心再走,这一吃耽误了半个多时辰。出门时正赶上我父亲冒着大雪回来,到家看见我母亲正送寄父出来,因在原路上并没见雪中有来的足印,知我寄父定是昨夜未走,起了猜疑。当时不问青红皂白,拔出兵刃就下毒手。我母亲同寄父知道事有凑巧,跳入黄河也洗不清,只得暂顾目前,避开当时的凶险,日后等我父亲明白过来,再和他说理,于是二人合力和我父亲交手。要论当时三人本领,只我母亲已足够我父亲应付,何况还有我寄父相助。不过二位老人家并不愿伤我父亲,好留将来破镜重圆地步,只图逃走了了事。偏我父亲苦苦追赶,拼死不放,口里头又辱骂得不堪入耳。眼见追到离师祖住的庙中不远,恐怕惊动师祖出来袒护,虽然心中无病,形迹却似真赃实犯,分诉不清,师祖性如烈火,绝难活命。我母亲只图避让,不肯还手,一个不留神,被我父亲用手法打倒。寄父急于救我母亲,趁空用暗器也将我父亲打倒,将我母亲救走。我母亲当时并未见我父亲中了寄父的暗器,只以为他是被雪滑倒。逃出来了才得知道,大大埋怨我寄父一顿,说是他不该打这一镖,将来夫妻更难和好。絮聒了半天,末了并未和我寄父同走,自己逃往一个山洞里面住下,一面托人求师祖给她向父亲解说。谁知师祖本来就疑心我母亲嫁人不是心甘情愿,又加上有我父亲先入之言,不但不肯分解,反将我寄父同母亲逐出门墙。

  “我父亲吃了寄父的亏,立志炼毒药暗器,非报仇不可。幸而他打算先取了寄父的首级与我母亲看过,再杀我的母亲,所以我母亲一人住在山洞之中,未曾遭他毒手。光阴过了有好几个月,忽然产前身染重病。起初怕我父亲疑上加疑,想将孩子生出后再行乞怜,求他重收覆水,所以并不许我寄父前去看望。一切同门也都因师祖同我父亲说坏话,全无一人顾恤。只我寄父一人知我母亲冤苦,虽因我母亲再三说不准他前去相见,他怕父亲暗下毒手,择了附近偏僻之处暗中保护。每日一清早,便将应用的东西饮食给送到洞门外边,却不与母亲见面。母亲先还以为是同门好友背了师祖所为。后来实在病得人事不知,我寄父又送东西去,连送两日,见我母亲不出洞来取,怕出了什么变故,进洞一看,我母亲业已病倒床上,人事不知了。寄父知她夫妻决难重圆,救人要紧,索性不避嫌疑,昼夜辛勤服侍。他本从师祖学医,能识百草,知道药性,医治了一月,母亲居然在病中临产,生下我来。在半个月上,神志略清,起初看见我寄父还是又惊又怒。后来问起以前每日送东西食物同病中情形,未免感我寄父恩义,事已至此,只得从权。等到产后病愈,一见我是个男孩,胸前肉包红痣和我父亲身上一样,甚为欢喜。将养好后,二人商量了一阵,仍由寄父抱着我送母亲回去见父亲说明经过。才一见面,我父亲不由分说,便将弩箭、飞刀、金钱镖一手三暗器劈面打来,若非寄父早有防备,连我也遭了毒手。当时他见手中暗器俱被寄父接去,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便说:‘无论你们说上天,夺妻之仇与一镖之恨,也是非报不可。除非你二人将我打死。’要我们三年后再行相见。寄父、母亲无奈,只得又逃了回来。母亲一则恨我父亲太实薄情,二则知道寄父爱她甚深,又没有丝毫邪心,自己已是无家可归;后来又听得师祖就在当年坐化,我父亲拜在一位姓欧阳的道爷门下,炼就许多毒药暗器,拼命寻他二人报仇:一赌气,便再嫁给我寄父。他二人虽然同居了三十年,只不过是个名头上的夫妻,彼此互相尊重,从未同衾共枕过。以前的事也从未瞒过我。我也曾三番两次去寻我父亲解说,每次都差一点遭了毒手。后来我父亲本领越发惊人,寄父知道万难抵敌,狭路相逢决难活命,只得携了全家,由四川逃避此地。因我父亲毒药暗器厉害,好容易将解药秘方觅到,想配好以作预防。还未采办齐全,我父亲竟然跟踪到此,三位老人家同归于尽。

  “今早我听母亲说,她受伤是因为看见我父亲出现,吓了一跳,失足坠下崖来,便知不好。可惜她说得晚了一会儿,我寄父业已走了。后来久等不回,越猜凶多吉少。等我赶去一看,果然他二位一个中了毒刀,一个中了毒药暗器,俱在那里扭作一团挣命呢。我当时心痛欲裂,不知先救谁好。及至上前将他二人拉开时,被我父亲拾起地上毒刀,就斫了我两下。我没法子,只得先将寄父背回。后来母亲叫我再挣扎去背我父亲时,我已半身麻木了。

  “我到了那里,我父亲已奄奄待毙,见我去还想动手。被我抢过他的兵刃暗器,强将他背来。原是怕母亲生气,以为必无好果,谁知三人在临死以前见面,倒将仇恨消了。我父亲要早明白半天,何致有这种惨祸呢?我父亲所用毒刀,还可用他解药救治。惟独他那回身甩手毒药箭,连他自己也没有解药,我寄父连中他三箭,如何能活?他也中我寄父两支毒药镖。一支打在前胸,业已拔出,虽然见血三四个时辰准死,也还可以解救。但是前额中的一支毒镖,业已深入头脑,焉能活命?我母亲又因失足坠崖时,被地下石笋震伤心脏,换了旁人,早已当时腹破肠流了。我以前还梦想将来用诚心感动三老团圆,如今全都完了!”说罢,痛哭不止。

  曼娘劝慰他道:“如今三老均死在异乡,你又无有兄弟姊妹,责任重大。徒自伤感,坏了身体,于事无补,反做不孝之子。你如听我劝,好好地在家保重,我也好放心出门,代你去置办三老的衣裳棺椁。否则这里离镇上不近,抬棺费时,岂不教我心悬两地么?”曼娘原是怕他一人在家越想越伤心,也寻了短见,才这般说法。魏达本来救曼娘时就一见钟情,不过因为自己平昔以英雄自命,不愿乘人之危,有所表示。魏老婆子猜知儿子心意,几次向他提起,他都不肯。同时相处这些日,爱苗在心田中业已逐渐滋长繁荣,无论如何排遣也丢放不开,一想到曼娘病愈不久便要分手,便有些闷闷的。今日一见曼娘不避嫌疑,照料自己病躯同三老身后,不时诚挚劝慰,处处深情流露,越加感激敬爱到无以复加。再一想曼娘所说的话极有道理,只得遵从曼娘劝解,勉节哀思了。

  第九十三回 斩孽龙 盗宝鼎湖峰 失天箓 腐心白水观

  到了后半天,曼娘将三老的衣裳棺停运到山脚。曼娘恐抬棺的人看出死者身上伤痕,又去惊官动府,假说自己是外乡人。因家中父母伯叔俱是保镖的,客死此地,不想葬在这个山上,打算将尸骨运了回去。如今同来的几个伙伴不在,想是到山中去搬取尸骨去了。你们且将棺木衣裳放在此地,连绳索全卖给我,等我们的人来了自己装殓,省得再抬上去抬下来的,山高费事。说罢,待众人放下,故意两手抱着棺材一头举了起来,将三口棺木叠在一起。那棺木俱是上等木料,分量甚重,加上里面垫底的石灰,少说也有二三百斤,曼娘抱着一头举起,没有千斤神力,如何能办到。再加曼娘腰佩长剑,满口的江湖话。这些抬棺的人明知这单身女子形迹可疑,但是银子适才业已付过,又见她面上带着悲容,言谈自如,给的绳索费用同酒钱甚多,便也不愿多事,将信将疑,道谢而去。那所在离魏达住的崖洞还有半里多路,地方极为幽僻,往往终日不见人迹。曼娘站在高处,眼看众人走远,才纵将下来。先用双手捧起一个运回崖洞,然后再来运第二个,不消一个时辰,已将三口棺木运完。然后将三个尸身一一装殓起来。新愈之后,经了这一番劳顿,累得浑身是汗,实在支持不住,只得在三人停尸的铺上躺下休息。起初魏达见曼娘一人劳累,于心不忍,几次想挣扎起来帮忙,都被曼娘再三拦阻,还装作生气,才将他止住。魏达过意不去,说不尽的感激涕零,不知要如何报答曼娘才好。后来见曼娘累得躺倒,越发担心着急不已。及至曼娘醒来,说是这一劳顿,出了一身大汗,倒觉身子轻松许多,魏达才放了心。二人又同时将应服的药服了下去,略进一点吃的,分别睡去。直到第六七天上,魏达才得起床。从此一天比一天见好。

  经了这一次生死患难关头,自然彼此情感日深,但魏达终觉不好意思向曼娘求婚。直到年底,他二人要一同将三老灵柩运回四川,起程之时,因孤男寡女路上不好称呼,魏达寻思了好几天,还怕恼了曼娘,只略用言语表示。曼娘早已心许,便示意应允。这才商量扶灵还乡之后,再行合卺。回川以后,二人正式成了夫妇,愈加恩爱,曼娘当年便有了身孕。到了秋天,打开师父给的第二封柬帖一看,不但把前因后果说得详详细细,还说如果第一次将藏灵子这段孽冤躲过,须要三年之后,才能遇见魏达成为夫妇,应在今年今日到鼎湖峰去取那下卷天书。这天书有一条妖龙看守,那妖龙虽是龙种,并不与常龙一样,每隔三十年换一回皮才出洞一次,每次前后只有二月。平常潜伏峰顶鼎湖之内,有金篆符箓护体,再加它已有数千年道行,普通剑仙休想入湖一步。近六十年来,妖龙已不似昔年安分,每逢褪皮出世,时常下峰伤人,它的劫数就在这最近六十年中。这一次曼娘本可趁它褪皮之际,下手夺取天书,无奈曼娘如先和魏达成亲,必然有孕,万万不能前去;否则即使胜得妖龙,也将天书污秽,字迹不显,得了无用,还要上遭天戮。过了今年,那妖龙又须再待三十年才能出现,但是机缘已过去了,去了无益有损等语。曼娘看完,倒有一半不大明白。见柬帖语气,明明师父好似说自己已与那个叫藏灵子的有了沾染,但是自己和魏达成婚那晚上明明还是处女,好生不解。连魏达也觉因空师太柬帖说的与事实不符,不过曼娘有孕却是事实。那鼎湖峰壁立千丈,魏达昔日也曾想上去几次,俱未能够。曼娘身孕临盆在即,自是不便涉险,空可惜了一阵,也未将柬帖所留的话完全明白。直到曼娘临产,生下魏青的父亲魏荃,血光污秽了藏灵子的法术,坐忘丹也失了效用,曼娘才依稀想起前事,又羞又气,又急又可惜,恨不得一头碰死。她也不瞒魏达,竟将前事告知。魏达不但不轻视她,反怕她想起难过,愈加着意安慰体贴,无微不至。夫婿多情与儿子幼小,真叫曼娘事已至此,求死不得。不过对于鼎湖天书还未死心。

  第二年曼娘身子恢复了康健,便和魏达商量,到鼎湖峰去盗那天书。魏达见因空师太柬帖预示先机全都应验,知道徒劳跋涉,劝阻多次。曼娘执意不从。魏达强不过爱妻心意,只得雇好乳娘,将幼子托付给好友家中照料,夫妻二人同到鼎湖峰。费了若干的事,才得上去。一看,不但风景灵秀,岩谷幽奇,面积也还不小。偏西南角上有一个百十亩方圆的大湖,清水绿波,碧沉沉望不到底。峰顶既高,天风冷冷。去时正值日丽天中,有时一阵风吹过,湖水起了一阵波纹,被日光一照,闪动起万道金鳞,光华耀眼。再往四外一望,缙云仙都近在咫尺,四围都是群山环绕,若共拱揖。忽地峰半起了一层白云,将峰身拦腰隔断,登时群山尽失,只剩半截峰头和远近几座山巅在云海中浮沉,恍若海中岛屿一般。端的是蛟龙窟宅,仙灵往来之所。二人观察了一会儿,湖水平荡荡的,一些动静也没有。知道湖水太深,下面必有泉眼,更不知妖龙潜伏何处。因见柬帖上说妖龙褪皮,为期约有两月,如今在前几天赶到,必然还未出来。柬帖上又说妖龙褪皮之前,须出湖晒太阳;褪皮之后,每晚到了子时,便如死去一般。与其冒昧涉险,不如寻个隐僻所在,等它自己上来,再行伺机下手。

  商量好了以后,便去寻觅存身崖洞,找了好几处都不甚合意。末后又到一处,前面是一片密叶矮松,虬枝低极,如同龙蛇夭矫,盘屈地上,松林后面是一个小山崖。过了松林一看,崖前竟有两座小洞,一东一南,相隔虽只二十几丈,但是两洞都甚隐蔽,站在洞前彼此不能相望。先到东洞一看,洞门上还有两个古篆大字,可惜被天风侵蚀,已漶漫不可辨识了。

  入洞一看,里面竟有蒲团丹灶之类,想以前定有人在此住过。正在惊奇,曼娘猛一退步,忽然一脚踏在一个东西上面,觉得软软的,如踏了一堆沙一般。回头一看,不由失声喊道:“怪事!”魏达听到曼娘惊呼,顺着她手指处一看,原来是一个道装的死尸,想是年代久了,尸骨已被天风所化,变成灰质,所以曼娘脚踏上去觉得软绵绵的。再一看他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颈间有一个大洞。虽不敢断定是来此盗取天书被妖龙所害,但是这道人既能来此绝顶修道,定非常人,竟会暴死,其中必有缘故。鉴于道人前车,正有些觉得此洞不吉,忽然洞壁角处起了一阵阴风,吹得二人毛发皆竖,隐约间似闻鬼哭。曼娘忙做准备时,那阴风只有一阵,并无什么动静。二人总觉这里不是善地,决定另寻住所。怜那道人暴骨荒山,再一看洞底竟是土质,与其将他抬出掩埋,不如就将他埋葬原处。当下夫妻合作,就在道人身旁,用兵刃掘了一个深坑,将道人尸首葬好。然后再向南洞一看,虽然较东洞窄小,里面空无所有,但是十分明亮,不似东洞阴森森的。便将携来包裹打开,就洞中大石上铺好。取出干粮,取些泉水来饱餐一顿。又到湖边望了一次,仍是一些动静无有。二人迎着天风,凭临绝巘,观赏到天黑,才回洞就寝。到了半夜,曼娘正在半醒半睡之际,忽见一个红脸道人朝她拜了几拜。惊醒一看,已经不见。忙喊醒了魏达一问,也说梦中见着道人向他称谢。二人叹息了一阵,猛想起这里与妖龙窟穴相隔甚近,如何这般大意,竟一同熟睡起来?当下夫妻二人才商量: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分班在洞口了望,以防不测。

  如此过了两宿,均无动静。到了第三日晚间,因为明日便是妖龙出湖之期,分外加了谨慎。魏达守上半夜,平安无事。到了下半夜,曼娘醒来,代魏达防守,一人在洞前徘徊。一轮半圆的明月,照在洞前松树上面,虬影横斜,松针满地,天风吹袖,清光如水。远远听到湖中水响,与松涛之声交应,眼前景物分外显得幽绝。正算计明日正午便是妖龙出湖之期,自己已是行年五十之人,虽然仗着丈夫家传驻颜灵药,平时照镜,彼此互视,还如三十许人,只是仅保青春,到底难享修龄。倘能侥幸这一次得了天书,除却妖龙,就此寻一座名山古洞,按照天书上修道之法,学古人刘樊合籍,葛鲍双修,同参正果,也不枉辛苦一世。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从仙都峰顶上飞起一道带有青黄两色的光华,如匹练一般,直向鼎湖峰这边飞了上来。知道来了本领高强之人,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进洞喊醒魏达,低声说道:“你快起来,我们来了对头了!”魏达闻言,忙随曼娘出洞,伏在暗处一看,那道青黄色光华在鼎湖上面盘旋飞舞了一遍,倏地飞起,又投向别处,移时又复飞来。似这样飞过了好几次,好似也在寻找洞穴藏身一般。飞转了一阵,越飞越近,末后竟往东洞内飞去。二人见他往面前松林内飞来时,俱捏了一把汗。及至见那道青黄光华并未发现自己,飞入东洞,不见出来,才略为放了一些心。曼娘道:“我自幼随师父学剑,颇能分出剑光邪正。来人剑光青中带黄,定非正派门下,而且他的功行很深,不是平常之辈。此番盗取天书,恐怕棘手。”说时好生难过。魏达便劝慰她道:“事已至此,莫如径去和来人说明,彼此同谋合力,但能将书得到,大家一同享受,岂不是好?”曼娘道:“这个万万使不得!姑不论来人本领在你我二人之上,他不屑与我等合作,而且他还是异派门下,不讲道理,万一遭他之忌,反生不测。为今之计,只有各做各的,惟力是视,看各人仙缘如何。所幸我们藏在暗处,他注意鼎湖那面,一时不致觉察,说不定因祸得福,拾点便宜也未可料呢。”魏达素来听曼娘的话,也就没说什么。

  二人不敢再睡,候到天明,还不见那道青黄光出来。二人吃饱了干粮,伏在洞前僻静处静观动静。眼看快到午时,忽然天风大起,鼎湖那边水声响亮,远远望去,波涛上涌。二人见是时候了,恐怕失却机会,也不顾眼前危险,径自商量了一阵,由崖后丛林绕到鼎湖左面山崖上。刚刚寻了适当藏身之处,忽听一声破空声音,那道青黄光华也从东洞飞到湖边,光敛处现出一个道装妖娆女子。这时湖中如开了锅的沸水一般,波涛大作,满湖尽是斗大水泡滚滚不停。猛地哗哗连声,湖水凭空往正中集拢,拔起一根十余丈的水柱,亮晶晶地映着日光,绚丽夺目。那根水柱起到半空,忽然停住,倏地往下一落,如同雪山崩倒,纷纷四散,水气如同雾索轻绢一般,笼罩湖上。少时湖底又响了一阵,冒起了将才的水柱,一会儿又散落下来。如此三起三落,落一回,湖中便浅下去一两丈,到最末一回,湖水竟然干涸。猛听道姑娇叱一声,手指处一道匹练般的青黄光华直射湖中。曼娘、魏达顺那青黄光所到处一看,湖心一个巨穴金光闪闪,穴中盘石上面正盘踞着一个牛首鼍身、似龙非龙的怪物,长有十余丈,身上俱是黑鳞,乌光映日。见青黄光到来,把嘴一扬,便吐出一团火球迎上前去。那道姑一见,收回青黄光,拨头就跑。妖龙哪里肯舍,身子微一屈伸之际,四脚腾空,直朝道姑追去,眼看追出去半里多路。那道姑猛地大喝道:“孽畜还不快将天书献出,你回去已无路了!”说罢,又指挥剑光,上前与妖龙斗在一起。斗了片时,那妖龙抵敌不过,回身便想往湖内逃走。那道姑也不追赶,将头一摇,长发披散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将手往前一扬,立刻湖边四围起了一阵黄烟,直向妖龙卷来。那妖龙想是知道黄烟比剑光还要来得厉害,重又拨回头向道姑扑去,与青黄光斗在一起。由午初直斗到酉初,妖龙渐渐不支,猛地将身伏地,那团火球便化成万道烈焰,将它身子护住。火光中只见那妖龙一阵摇摆,忽然怪叫了一声,接着便听轧轧作响。不多一会儿,火烟起处,皮鳞委地,一条无鳞白龙冲霄便起。那道姑见妖龙褪皮逃走,更不怠慢,右手起处,飞出两道绿光,直朝妖龙头上飞去。随将左手一指,那道青黄光同时星驰电掣般飞将过去,围着妖龙只一绕,便听几声惨啸过去,妖龙两眼被道姑打瞎,再被剑光这一绕,登时腰斩两截,从空中坠落地上。这一场人妖恶斗,只看得曼娘夫妻惊心骇目,哪里还敢起觊觎天书之想。那道姑斩罢妖龙,身剑合一,直往鼎湖心里飞去。去了好一会儿,重又飞了上来,将手一招,收了湖上黄烟,怒气冲冲指着毒龙顿了两足。忽又低头寻思了一阵,猛地走到妖龙跟前,将剑光一指,横七竖八围住妖龙身躯乱绕,只搅得血肉纷飞,摊满了一地。那道姑又用身佩剑匣在妖龙血肉堆中乱搅,好似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直到天将近黑,月光上来,仍是一无所得,这才赌气一顿足,破空而去。曼娘见道姑手下如此惨毒,暗幸没有被她发现,满以为天书已被旁人得去。

  道姑走后,夫妻二人垂头丧气走了出来,打算回到南洞取了包裹,准备下山。因道姑已走,无须绕道,便从妖龙身旁走过。只见龙身已被道姑斩做一堆血肉,软摊地上,只剩将才妖龙褪下的躯壳堆在旁边,还如活的一般。曼娘好奇,近前一看,见那妖龙一颗牛头,大如栲栳,鼍身四足,俱带乌鳞,生得甚为长大凶猛。暗想着将才情形,要是没有道姑,凭自己本领,也决非妖龙敌手。正在寻思,忽见月光底下有一线红光闪动,仔细寻踪查看,正在龙口中发出。连忙招呼魏达,夫妻合力将龙身掀开,便有一道金红光彩直射到二人脸上。魏达往发光处一伸手,便摸出一个宽约三寸、长约七寸的玉匣来,上面还有符箓篆文,正是柬帖所说的玉匣天书。想必妖龙年久得道,这一次出洞褪皮,已将天书吞入腹内。适才因斗那道姑不过,便想将皮褪下,丢下天书逃走,以免敌人穷追。那道姑不曾觉察到此,只在湖中洞穴与妖龙肉身上找寻,枉自费了一番气力,白白伤害了妖龙性命,并不曾得到天书,反便宜了曼娘夫妻。曼娘不意而得,喜出望外。随手将匣上符箓揭去,想打开玉匣观看究竟。那符箓才揭起,便即自动化为一道红光飞去。再看那玉匣,竟如天衣无缝,休想打开。一会儿工夫,忽听湖中水响,到湖边一看,湖水已渐渐涌起,回了原来位置。曼娘见玉匣上面金光四射,恐怕引外人觊觎,不敢大意。夫妻二人匆匆回了南洞,取了应用东西,忙即寻路下山。那山三面壁立,无可攀援,只有西面从下到上横生着许多矮松藤萝之类,上来容易,下去却难。幸得二人早已准备退路,将预先备好的一张桐油布展开,用几根铁棍支好,再用强索捆扎一番,做成一把没柄的伞盖。夫妻二人各用双手抓紧上面铁棍,将必要的兵刃衣服扎在身上,天书藏在曼娘怀中,寻一块突出的岩石,双双往下面便跳。那油伞借着天风,撑得饱满满的,二人身子如凌云一般,飘飘荡荡往下坠落。眼看离地两三丈光景,彼此招呼一声,看准落脚之处,将手一松,双双坠落地上。二人互相欣慰了一番,因时已深夜,想在仙都附近寻一崖洞栖身,稍微歇息,一早起程回川,再寻高人商量开匣之策。

  二人高高兴兴正往仙都峰脚走去,曼娘忽然低低一声惊呼。魏达回头看时,天都峰脚下,昨晚下半夜所看到的那道青黄光华,正像流星赶月一般,又飞回鼎湖峰去。曼娘急对魏达道:“这道姑去而回转,必然想起忘了搜索妖龙躯壳。她这一回去原不要紧,可恨适才大意走得匆忙,没有将龙壳还原,又不该将剩的干粮同一些无用之物遗在峰顶,被她此去看破,必然跟踪迫来。事在紧急,惟有先寻一僻静地方躲避些时,等她走了再作计较。”二人正在寻觅适当藏身之处,那青黄光华又从鼎湖峰顶飞了下来。偏偏月色也有些昏暗,虽然曼娘夫妻本领高强,在这大敌当前,奔逃于危崖绝壑之间,既要防到后面敌人,又要查看前面路径,未免有点手忙脚乱。二人一面往前觅路逃走,一面不时回顾,见那道青黄光华只管盘空飞绕,既不下落,也不飞走,看出是在寻找敌人去路的神情,不禁越发着急起来。所幸二人经行之处尽是些丛林密莽,南方天气温和,虽然时近中秋,草木尚未黄落,野麻灌木之类还在繁茂时期,高可齐人,不时又有山石掩蔽,并未被敌人觉察。眼看那道青黄光华在空中盘旋飞舞了一阵,有时竟飞离二人头上不远,倏地如陨星坠落一般,仍投向天都山西北方来路而去,转瞬不见踪迹。曼娘夫妻如释重负。待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彼此一商量,觉得此间终非善地,仍以离去为佳。这时山上忽然起了一阵浓雾,刮起风来,大小山峦都看不见一些踪影。

  一会儿风势越大,吹得满山树林声如潮涌,日影昏黄中,隐隐看出四外浓云疾如奔马,往天中聚集。顷刻之间,皓月潜形,眼前一片漆黑。二人知要变天,忙寻崖洞栖避时,忽见前面丛草中现出一道金光,将路径照得十分清晰。曼娘仔细一看,那金光竟是从胸前玉匣上发出。起先急于逃走,并未觉察到。这时月黑天阴,所以光华越显,不由又喜又急:喜的是天箓秘宝竟被自己唾手而得;惊的是强敌尚未走远,前途吉凶难定,宝光外烛,恐怕勾起外人觊觎之心,前来夺取。知道贴身两件衣服绝对遮蔽不住,便将魏达包裹打开,将玉匣取出,准备包得厚密一些,以免光华外露。谁知才一出怀,匣上金光便冲霄而起,照得身旁红叶都起金霞,异彩眩目。曼娘慌不迭地将随身衣服层层包好,又从魏达包裹里取出衣服等物,严严密密包了有十几层,细看毫无形迹,才得放心。

  刚刚扎捆停当,适才那道青黄光华又从天都山那边飞起,这次不似适才在空中盘旋,竟直往曼娘夫妇存身方向飞来。曼娘着了慌,知道这次不易脱逃。猛想起适才取匣时,金光照处,曾见道旁有一崖洞,不如钻进去躲避些时再说。忙乱中略估计了一下方向,拉了魏达,连跳带蹿,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那洞前纵去。所幸相隔不远,快要到时,倏地天空一道电闪照将下来,照得路径十分清晰。曼娘见那洞口不过三四尺方圆,洞外草泥夹杂,十分污秽,知是什么狐猪之类的巢穴。事在危急,也顾不得什么污秽,且避进去再说。招呼魏达将头一低,一前一后,刚将身子钻将进去,接着天上又是一道电闪斜射过来。二人目力本好,借着电闪之光,见洞并不甚深,幸而里面还高,可以站立。洞里黑漆漆地伏着一堆东西,更猜不出是什么野兽,或是什么蟒蛇之类。曼娘怕惊动外面追来的敌人,不敢用自己飞剑防身。夫妻二人背靠背站好,魏达面冲那堆黑东西,将剑拔出,在黑暗中舞动,以防那东西冲将上来。剑刚出匣,便听外面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山洞藏音,越震得人头脑昏眩。接着又听到洞角那堆黑东西爬动,魏达不知那东西深浅,剑舞越疾。猛觉剑尖上碰着那东西一下,便听一声怪叫,黑暗中一个黑影夺门而出。那东西刚才蹿出洞去,便听洞外一个女子声音喝道:“好孽畜!”说罢,便见洞外一道青黄光华一闪。二人听出是那道姑口音,俱都捏了一把汗。这时洞外雷声大作,电光如金光乱闪。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曼娘首先掩到洞口,往洞外一看,不由大喜,忙喊魏达道:“敌人走了!”魏达也跟着出洞一看,外面大雨早下将起来,那道青黄光华已飞回东北方原路去了。二人猜那道姑必然住在附近山谷之中,越觉非离开此地不可,也无暇计及雨中山路行走不便,仍然鼓着勇气寻路逃走。出去不远,忽见前面有一团黑影,借着闪电的光一照,原来是母牛般大的一只黑山熊,业已腰斩两截,死在地上。才想起适才定是道姑发现金光,追踪到此,看见崖旁小洞起了疑心。恰遇见这只黑熊蹿出,以为洞既小,又藏有野兽,不似有人居住;又因天黑雨大,无处寻踪,才拿这黑熊出气,怅恨而去。若非黑熊解围,吉凶真难预定呢!

  二人庆幸了几句,仍往前走。山路滑足,不时有山顶流泉冲足而过,好容易越过了天都峰西面。忽然风静雨止,浮云散尽,浓雾潜消,一轮半圆明月,仍旧高悬碧空,清光大放,照得满山林樾清润如洗。空山雨后,到处都是流泉,岩隙石缝中水声淙淙,与深草里的虫鸣响成一片,分外显得夜色清幽。直走到天将向明,才翻越完了崇冈,走上平地。二人还是足不停留,又赶了有三百余里途程,日已中午,看见前面山坡下面有一座庙宇。二人昨晚被山雨淋得浑身通湿,所有衣服满包着那部天书,不便取出更换,身上穿着湿衣疾行了几百里地的山路,又受了风吹日晒,虽然有功夫的人身子结实,也觉得有点不大舒服。昨晚匆匆中又将带的干粮全部放在鼎湖峰上,一夜半天没进饮食,觉着腹中饥渴,便想到庙中去借顿午斋。走到庙前一看,庙门上有一块匾额,写着“白水观”三字,虽然墙粉剥落,气势甚为雄伟。二人明知这庙孤立山麓旷野,前不挨村,后不挨店,门前冷落,形迹可疑,仗着全身本领,自己是江湖上有名人物,至多遇见同道打个招呼,难不成还有什么意外?便轻轻将庙门铜环叩了两下。待了一会儿,呀的一声,庙内走出一个小道童来。魏达说了来意。那小道童上下打量了二人两眼,转身就走。一会儿工夫,从殿内走出一个红脸长须的道人,见了二人,施礼之后,便邀到云房中去落座,一面命道童去准备茶水饭食。魏达见那道人虽然行动矫捷,身材奇伟,倒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坐定之后,魏达通了名姓。那道人笑道:“施主原来便是蜀东大侠魏英雄么?这位女施主想便是当年岷山三女之一的赛飞琼熊曼娘了。真是幸会得很!”魏达见道人知道自己来历,颇为惊异,便答道:“愚夫妇多年业已隐姓埋名,还没请教仙长法讳,怎生得知愚夫妇贱名?请道其详。”那道人道:“二位施主名满江湖,何人不知,岂足为奇?贫道昔年也与二位施主同道,专以除恶安良,盗富济贫为事。三年前遇见家师坎离真人许元通点化,来此修道。俗家姓雷,名字不愿提起,如今只用恩师赐名去恶二字。我见二位施主行色仓皇,衣履湿痕犹在,必是昨晚在山中遇雨奔驰了一夜。想二位施主都有惊人本领,难道还遇见什么惊险不成?”魏达夫妻虽知雷去恶是峨眉门下,到底人心难测,不便说出真情。只说山中遇雨,忽然想起一件急事,须要赶到前途办理等语,支吾过去。道人知他二人不愿实说,也就没有往下深问。一会儿酒饭端来,二人饱餐了一顿。彼此都是江湖上朋友,不便以银钱相酬,只得道谢作别。临行之时,道人对魏达道:“尊夫人晦色直透华盖,但愿是连夜奔走劳乏所致才好。万一前途遇见凶险,远不必说,如果邻近,不妨仍回小观暂住,不必客气。”魏达、曼娘闻言,将信将疑,因见道人情词诚恳,只得口中称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