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十张吊着流苏的书签随着东风三百六十度左右漂浮,那是407班上次班会挂上去的高考目标。
郑轲遮着脸,恨不得现在就开窗跳下去。
指不定那颗歪脖子树挂住了衣服,还能就她一命,总归比现在当众处刑的好。
离朱珠桌子被撞掉也才过去五分钟,这五分钟里面,朱珠完美把握住了情感的多变性以及一个女生面对突然的礼物时,从惊讶错愕到得知是自己好朋友送的惊喜时的感动和兴奋。
她那段即兴的倒吸冷气加小声尖叫的浮夸程度堪比郑轲曾经在外面碰见的,街边穿着紧身裤油光锃亮四处乱逛的非主流。
也正是这段饱满的情绪,让郑轲辛苦两年打造的高冷形象一去不返,从不好惹的拽姐一路狂跌沦为少女心满满的反差萌,她打发时间随手扎的羊毛毡更是传遍班上女孩子之手,不多时,估计就能成为班上新吉祥物。
郑轲拳头紧了又紧,出家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一脸生无可恋。
祝樱坐在座位上吃早饭,笑了半天没止住。
——柯姐真是好大的排面。
一转眼到了放学,寒假终于来临,班上人兴奋的猴叫不止,祝樱被热烈轻快的气氛所感染,也跟着一起笑。
祝樱睫毛纤长,两个梨涡深深,郑轲发昏似的盯着,回神的时候,嘴边竟然也挂着笑。
祝樱照例和郑轲江宿一起回家,等到了岔路口再挥手告别,转头和祝祺一起走。
祝樱堪堪到祝祺的肩膀,两个人走在一块儿,气质清浅矜贵如出一辙,说不出的和谐养眼。
之前郑轲没留神,今天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祝祺和祝樱一样,都生着一双冷清的凤眼。
人已经走远了,郑轲和江宿王辰才踢着石头懒散地赶回家。
江宿说:“这个假期怎么安排?”
“和之前一样,”郑轲想也不想:“卷子和作业分三份对付了,作文各写各的,写完拍照发群里。”
王辰说:“行。”
江宿额上青筋一跳:“行什么行?我问的是假期安排,没问作业。”
郑轲瞥他一眼:“我没空,别约我。”
郑轲和这两个人一起过了十几个寒暑假,对这两个人的套路摸得一清二楚,无非是上午网吧刺激吃鸡,下午出网吧随便找家店奋笔疾书写作业,晚上再找一大帮子人一起四处闲逛压马路。
没意思,郑轲扯着书包带子漫不经心的想。
这帮人没意思透了。
江宿唉了一声,换个目标:“王辰呢?”
王辰摸了摸头:“都快高考了,我约了祝祺图书馆复习。”
江宿感觉有点不对劲:“你和祝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也不像是放假泡图书馆的人啊。”
王辰没说话,旁边郑轲啧了一声:“你管那么多呢?”
江宿看着这两个人,恍然大悟:“你不会也是约了祝樱吧?”
郑轲否认:“岑珊生日,去海边玩几天。”
虽然祝樱确实在。
江宿表情混乱:“怎么又关岑珊的事儿了?”
郑轲皱眉:“什么意思?”
江宿苦恼着嘀咕:“一会儿喜欢这个一会儿喜欢那个……真搞不懂你们。”
到了吃晚饭的点,菜市场满是呼唤小孩儿归家吃饭的吆喝,轻易盖住了江宿的声音。
郑轲没听清,问:“你刚才说什么?”
江宿头摇地跟筛子似的:“没、没说什么。”
郑轲回家时老郑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炖着汤。
郑轲问:“那人没来吧?”
老郑不急不慢哼完一句:“好像后天就要走了。”
郑轲洗了手出来:“走了好,这辈子别过来。”
老郑唱戏的声音一顿,打量着郑轲的神色,一双眼犀利地要射透进郑轲的灵魂。
几秒后,他转开视线,重新躺在躺椅上,冷哼:“一个姑娘,成天在这个交通不达的县子里算怎么回事儿。”
还是得去大城市里看看,别到头来和他一眼,一辈子困在这方冒不出水的深井里。
他喉头哽了一下,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说了点酸溜溜涩舌头的心里话:“你爸那边条件好,吃喝不愁,也不用再跟着我这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早起睡晚,吃苦看人脸色卖点水果。”
他这辈子不顺风不顺水,没成家没立业,还是个跛了腿的瘸子,平时就爱喝点酒抽根烟下点棋,躺在椅子上哼点小调,在生活的巨浪里奔波流离这么些年,被油烟混沌了眼,柴米褪白了发,郑父比他长了几岁,上次过来两个人站在一起,说是儿子来看爹都不为过。
郑轲借着昏黄的老灯细细打量着老郑,一颗心揉皱了掐紧了,活像个涩柿子。
郑轲说:“我成绩又不差,还不兴靠自己考出去了?”
老郑眼皮动了一下,没吱声。
郑轲继续说:“真说起来,我要跟着去了,你到时候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老郑对着灯沉默了很久,突然瞪眼,骂骂咧咧起来:“爱去不去,谁还管你了。”
这态度就是默许了。
郑轲一直遮在心里那片乌云终于散了,算是过了个舒坦小年。
心里没了事,睡得也就格外香沉,第二天闹钟都没叫醒,一直到楼底下小汽车喇叭按得能把屋顶掀起来,才揉着发酸的脖颈起来。
她这头还坐在床上发起床愣,那边小女孩儿欢喜的叫嚷掺着吱吱呀呀蹬蹬蹬的上楼声。
郑轲睡的太久,现在大脑当机,没缓过来,迷迷瞪瞪地起床进了隔壁卫生间洗漱,合掌泼了几拨凉水才缓过来。
手机显示已经十一点了,九点多祝樱还发了条信息过来。
-祝樱:岑珊说八号出发,路上也就半个小时,提前订了几个双人帐篷,九号早上回。
郑轲加了岑珊的微信,她发的那信息岑珊早在昨天晚上就跟郑轲说了。
祝樱费心吧啦地发了这么一长段,无非就是为了给双人帐篷打掩护。
郑轲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祝樱别别扭扭故作冷淡地抿着嘴,一双眼又敞敞亮亮把自己那点充满期冀小心思暴露透顶的样子。
她靠着墙笑了笑,好心情地打字过去。
-KKKK:自己组人吗?
那头正在输入了一会儿,最后发过来冷冰冰三个字。
不知道。
郑轲越发有兴趣。
-KKKK:那我不认识其他人怎么办啊?
-KKKK:你们肯定都组好队了吧?
-KKKK:岑珊和谁住?不然我去找岑珊问问?
那头半分钟没声响,最后硬邦邦。
-祝樱:随你。
郑轲眼看着人就要生气,两个拇指打字打的飞快。
-KKKK:生气了?
-KKKK:我就逗逗你,大小姐这么好,我肯定是想跟你睡啊。
-KKKK:怎么不说话了?
-KKKK:真的已经有人了?
郑轲勾着唇,挑了半天,找了个求饶的狗子表情包发过去。
没发成功,前头还带个胖乎乎红色感叹号。
郑轲笑容一滞。
门外不知道怎么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哭喊。
这声音郑轲熟的很,骄纵任性无理取闹,是小女孩儿的哭声。
她以前——没被郑父抛弃之前,哭起来就是这样的。
郑轲泼几捧水冷静一下,手机揣兜,拧开门把,直奔自己房间。
十几平地方,前所未有的拥挤热闹。
她那扎着羊角辫仅仅见过一面的妹妹,正哭闹着对着角落那箱子破烂玩意儿又扔又摔,五子棋象棋黑白木棋子散落的到处都是,更别提指甲缝儿大小的乐高积木块了。
她那便宜后妈非但没阻止,还在一边哄小孩儿,捡起玩具又重新送到小孩儿手上。
郑轲脑子轰的一下,气的分分钟就能炸掉。
她冷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后妈也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小柯,妹妹还小,不懂事。”
郑轲将脚底下那颗刻着“象”字的木棋踢开,冷笑:“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女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是个玩具而已,坏了大不了赔个新的,就给妹妹玩一下,行不行?”
郑轲没说话,三两步上去从女孩儿手上抢过玩具来,发泄一样在地上捡玩具丢尽箱子里,乒乒乓乓砸的很响。
那女孩手里东西被抢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对着郑轲又抓又踹。
门口突然传来呵斥:“郑轲!你又在干什么?!”
郑轲一言不发,重复着捡起和丢进箱子的动作,只是随着玩具箱里玩具的增多,丢掷碰撞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
几种声音夹在一起,嘲哳刺耳,难听的人头皮发麻,气闷躁郁。
郑父觉得不可理喻至极,不明白为什么郑轲会被教成这样不知礼数的样子。
他越想越气,厉声道:“你十几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见了父母不打招呼摆脸色,连个玩具都不愿意分享,自私自利,不孝不敬!”
他哼哧喘着粗气:“白养你了。”
字字句句戳心话语夹枪带棒,裹挟着酸气直往郑轲眼里涌,她咬着牙,死不肯在几个人面前掉眼泪珠子。
郑父发泄一通,见她低着头没动静,因为起了效果,放缓语气劝道:“妹妹就是玩一下,又不要你的,你都这么大了,犯的着和一个小孩子置气?”
“快过年了,这些玩具又老又旧,也玩不了什么,你要真喜欢,爸爸就给全部换个新的。”
他自以为红白脸唱完,软硬兼施,已经仁义之至,却不想话一说完,郑轲却当场变了脸色。
她反身从角落把箱子夺过来,左手施力甩开窗户。
已经到了饭店,菜市场的人已经散尽,楼下没人。
只听见哐当一下,郑轲将手里的箱子倾倒,竟然将玩具倒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