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夏梨迟到了。

  她背着一书包的初一课本,在早晨九点的太阳下,姗姗来迟。

  王美丽老师站在教室门口,黑色丝袜踩着平底小皮鞋,抱着肩膀看着那个慢吞吞的影子,面无表情。

  教室内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夏梨望着不远处的王美丽老师,有一点忧郁。

  先不说自己打扫了一个晚上的酒店卫生。

  夏梨想到了自己一大早跑到前台说梦游踹碎了落地玻璃窗的时候,前台小姐那个一言难尽却又努力保持礼貌的笑容,“您说您……梦游踹碎了钢化……落地玻璃窗?”

  怎么。

  一脚踹碎玻璃窗很奇怪吗?

  钢化玻璃窗就跟玻璃不一样吗?就不能被踹碎吗?

  七喜:“……”

  后来前台给姑妈打了个电话,这梦游踹玻璃的事才算了结。

  等到前台小姐按姑妈的吩咐把公寓的地址和钥匙给她,墨迹完,一看时间差不多八点半。

  王美丽老师抱着肩膀,望着不远处背着卡其色书包的小姑娘。

  小姑娘今天穿的中规中矩的,长长的浅色牛仔阔腿裤,水粉色短款短袖,露出纤细雪白的小胳膊,黑色的软发在发尾用黑色的发圈扎了一下,耷拉着眼皮,水汪汪的大眼下,隐约一层青色。

  看上去有些萎靡。

  “夏同学。”王美丽老师尽职尽责,她亲切的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她低头看自己黑色的板鞋,估摸着,“……八点半吧?”

  王老师面无表情,“不好意思,现在是九点钟,两节晨读和第一节语文课已经过去,截止至刚才,第二节语文课刚刚开始十五分零三秒。”

  夏梨:“……”精准啊。

  在经历了一番滔滔不绝的批评教育后,夏梨总算是活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阳光灿烂温柔,有人似乎笑了。

  夏梨并没有在意。

  周围人都在背劝学,好像是要抽读。

  语文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头,对于夏梨开学第一天就翘他一节课这件事耿耿于怀,在熙熙攘攘背书的班级中,夏梨总觉得他有意无意的看了自己好几眼。

  在语文老头的注视下,夏梨收回了偷看的目光,压力山大的,慢慢的,慢慢的把初中语文课本,翻开摆在了座位上。

  ……是的。

  她还没来得及去教务处换书。

  语文老师拿着语文书,念着课本,漫不经心的朝着夏梨的方向走。

  旁边有个同学见老师来了,立刻把声音放大,念的撕心裂肺,以表示自己向学的拳拳之心,“吾尝终日而思矣!! 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那老头站到了那男生旁边,看了看他的课本,发现上面都是笔记,满意的点了点头。

  嚎的撕心裂肺以故意让自己的预习笔记被发现的男生也在语文老师转头的一瞬间满意的点了点头。

  夏梨:“……”

  夏梨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都没有眼前这师生间的套路长。

  眼见那老头就要走近了。

  夏梨捂着初一课本上的《论语》十则,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别过来!别过来!!雅蠛蝶!

  “老师。”

  一声悦耳的声音。

  这声音穿过了或沉闷或激情的读书声,像是落在青葱树上的百灵,又微微染上了一点点夜色的沙哑,特殊到让人能从四十多道混声中,一下捕捉到它的存在。

  似乎和刚刚的笑意,无声无息的重合。

  语文老头一下抬起眼。

  夏梨也望过去。

  黑色卷发的少女坐在窗边,圆润饱满的唇翘着好看的弧度,她指着课本上的一处地方,卷翘的睫毛下,一双乌黑的眼睛深邃的像是夜空,“这个字,不懂。”

  老头捏着课本,回身就要走,走之前看了一眼夏梨,见她跟个据嘴的葫芦一样不念书,瞪了她一眼:“怎么不念?!”

  夏梨立刻把论语翻到了背面,瞟了一眼身后人的课本,“嗯嗯嗯……君子生非……”

  语文老师本来要拐弯回去的,一听陡然气笑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用课本敲她的桌子,“念什么?”

  夏梨死死捂着课本,“君、君子生(sheng)……生非异……”

  后排有人大声提醒:“君子生(xing)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夏梨恍然大悟。

  语文老头瞪他一眼,随后对夏梨道,“我上节课刚讲的,下次不许再迟到了!书下面有注释,画上!我一看就知道你也没预习!”

  夏梨讪笑:“是是是…”

  老头盯着她,目不转睛。

  夏梨:“……”您怎么还不走?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老头不耐烦道:“画呀!愣什么?”

  原来这语文老师是个负责的,非得看学生亲自画上才罢休。

  压着论语十则的夏梨:“……”

  画?画啥?画初一课本上的“有朋自远方来”还是“人不知而不愠”?

  七喜幸灾乐祸:“嘻嘻,玩脱了吧?”

  夏梨一瞬间有种把它一把丢外护城河去的冲动。

  “……”见夏梨压着课本老是不动,老头危险的眯起了眼睛,“把手拿开,你底下是什么书?”

  语文老头李大国从教几十年,什么把戏没见过,字典上刨个洞藏手机那都是9X后玩剩下的,更别说语文课看小说这种常规操作了。

  另一边,叫住语文老师的苏悦晨,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折出了细密的阴影。

  梧桐树上,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

  …这个气息。

  苏悦晨目光微微寒冷。

  耳边传来了语文老头的那声“画呀!愣什么?”,她方才侧眼望着满头大汗的少女,圆润的唇角微微勾起,眼里的锋利和孤冷慢慢融化成了浅淡的柔和。

  这小姑娘。

  真不省心呀。

  最后,轻轻打了一下响指。

  ……

  不就是初中课本吗?!

  夏梨一咬牙,敞开怀,“我——”带错书了……

  然而还没等她投案自首,便见老头意外的皱了皱眉毛,声音缓和了下来,“这不是画上了吗?怎么,没记住?”

  夏梨愣了一下,低头一看。

  原来的论语十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和隔壁同学一模一样的《劝学》页面,上面笔记还记得满满当当,让人乍一看就惊讶此书主人必是活体学霸。

  夏梨目瞪口呆。

  再看老头的时候,老头已经换上了一幅慈爱的嘴脸,满眼都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只是想要引起老师的注意,心意是好的但方法是不对的。”之类的复杂感情。

  令人窒息。

  望着语文老师朝着之前举手的那个同学走过去的背影,夏梨僵硬的低头,再看自己的书。

  又变成了干净整洁的论语。

  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幻觉。

  “消失了?”夏梨把课本翻过来覆过去,都是论语十则,“不对啊,那老头也看到了。”

  七喜:“应该是幻术吧?”

  “幻术?这里有恶魔吗?”

  七喜:“可能是……我感觉不到。”

  “……”要你何用。

  夏梨:“不是,什么幻术不重要,走之前好歹让我抄一下啊。”

  七喜:“……”抄?抄哪?抄初中课本上吗?你抄脸上好不好?装什么好学生人设啊喂你是那块料吗?

  翻来覆去都没有,意志本来就不坚定的夏梨也就放弃了。

  她掏了掏书包,想从里面再拿只铅笔出来,谁知却一下摸到了一个触感柔韧的东西。

  她一掏,才发现是一根纤长的黑色羽毛。

  她恍惚也记不起来,自己今天早上匆匆收拾书包有没有刻意将这片羽毛放进去。

  中午的太阳暖暖的,透过窗户照在羽毛上,根根纤细柔韧,证明着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那个有着暗色双翼的女人,也有着温暖的怀抱。

  她是谁?打电话的人又是谁?

  夏梨垂下了眼,有些出神。

  七喜昨天和她说,因为万年前的一场事关混沌的事故,地狱坍塌,无数恶魔地狱从地狱逃离,空降人间界。

  但是因为混沌法则,恶魔一来到人世瞬间就会被法则封印成恶魔书丢入与人间界重叠的混沌空间,并不能在人间界胡作非为,只是这样存在着,但不会影响任何人。

  ……如果,没有恶魔使,也就是她的话,确实是这样的。

  正出着神,耳边是不远处老头满意的声音,“不错,苏同学很认真,这个词我上节课确实漏讲了。”

  “大家停一停,我先讲一下。”

  读书声沉寂下来。

  老头上台讲完了词,又觉得苏悦晨确实是个认真听课的好姑娘,嘴边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下面请苏同学来给我们念一下课文。”

  靠窗的那个人影站起来。

  晒在夏梨身上的阳光被那道纤细的影子微微挡住。

  夏梨的思路一下被打断,她眯着眼睛,朝那个方向望过去。

  在那个人的影子下,连轮廓都是灿烂的阳光,仿佛镶了一层金边,一眼望去,仿佛闪闪发光。

  夏梨恍惚了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昨夜冰凉的月光。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

  少女低垂着浓密的睫毛,黑色的微卷发弹在雪白的脖梗上,“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顺风而呼……闻者彰。

  有些沙哑的语调,带着一点点酥软迷人的余韵。

  白日有人披着初秋暖阳,深夜有人发丝染着星光。

  夏梨手中的羽毛蹭着粉嫩的指尖,慢慢的飘落在语文书上。

  你的声音,不用顺着风,都那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