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雪, 久未说话,江灵殊便又想起那年的事来。
千里之外的北地雪夜,那永久留下了痕迹的一晚。
她不知道灵衍是怎么忍着痛趁着夜色带她避着人逃离了那里, 而对方亦从未提及那些细节,只是事后手足皆因受寒冻出了伤来, 许久才复原如初。
而那融絮村的秘密,之后倒是在凌霄派藏书阁一本不起眼的奇闻怪志里查到了一二, 说是海外有一族信奉北地雪神, 族中有大巫一职以血脉为系代代相传, 并用血肉生生世世奉养所谓神树,从而与神沟通联结。
后来, 因此族信仰异神而招致祸端,聚居之处为天灾所毁, 阖族上下亦不知所终。
这段记述的真假自然无从可考,但因恰好与融絮村中所见诸景一致,又与玉琉璃侍婢所言应和得上,她们便也姑且认为就是这么着了。但说到底,寻根究底不过图一解惑, 于其他事倒也并无什么益处, 譬如她背后的伤痕。
江灵殊愣神许久,直到突然被灵衍冷不防拦腰抱起,忙下意识喊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雪夜风天的,再看下去背上可是要疼的。”灵衍飞快在她面颊上落了一吻, 郑重说道, “又怕你不听劝, 我只得抱你下去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胡闹……”江灵殊红了脸道, “倒是你,这么高的屋顶上乱动,当心摔下去。”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不会功夫。”灵衍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足尖轻点,向下掠去,即刻便抱着她稳稳落了地。
谁知二人抬眼一瞧,就见刚进院内的白铃儿与江沉月正愣愣望向这边,又赶紧低了头规规矩矩行礼,甚觉尴尬。
江灵殊怒瞅了灵衍一眼,快步向一旁走了走,又自己理了理衣裳,便当无事发生道:“快进去罢,这便要用饭了。”
“是。”两人恭恭敬敬应下,又对视一望,见彼此都憋着忍着笑,忙手牵着手跑进殿内。
“不过是瞧见了一抱……又有什么大不了……”灵衍在后头小声嘟囔,一见江灵殊回首看向自己,又忙住了嘴。
因着她的缘故,让江灵殊吃了不少苦费了不少心,因而她总觉亏欠许多,所以如今事事顺着她的心意,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任性肆意,有时在外人看来,倒像是老鼠怕着猫儿一般。
殿内,里间圆桌上早已摆了满满登登一桌子的菜,中心的红泥火炉已滚滚冒着热气,飘散着熬了一天的骨头汤的浓香。江沉月眼巴巴儿望着那锅子,偷偷咽了咽口水,却也守着礼数在一旁老老实实站着,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才偷吃不久,又饿了?”江灵殊早看了个清楚,不由觉着好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儿道,“同你师叔可真真是一个脾性。”
“灵殊!”灵衍急得跺脚道,“说了多少次了,说沉月时别连带上我,长此以往,我在她们面前还有何威信?”
“威信?待你能忍住不与她们一同偷懒胡闹,再谈什么威信不迟。”江灵殊轻哼一声,“都坐下罢。”
这话倒是分毫不假,凤祈宫里这一代的弟子里,怕灵衍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来,她向来嬉笑惯了,也就课上时能认真些,平日里有人犯了错也总是略略带过,极少动真格惩处。
不过众人也都知道,若是有人真气着了江灵殊,那她便不好相与了,只消往那儿一站,眸中寒气便够将人吓住的。
灵衍闻言也不辩驳,只偷偷吐一吐舌,将阿夏唤来一同坐下,五人热热闹闹涮起暖锅来。
“好,好吃!”江沉月才夹起一片肉,便迫不及待送入口中,被烫得呼呼吸气还不忘称赞,直引人发笑。
“慢些慢些,这满桌子的菜,还有谁抢不成?”江灵殊推了放凉的梅花茶过去,“仔细烫出了泡,可就吃不得别的了。”
“嘶——徒儿知道了,可这肉,实在是,实在是太好吃了。”江沉月不清不楚地说着话,连连点头,痛饮了一大口茶水,方觉好些。
想一想,她又笑晃了晃身旁的白铃儿:“诶,要是天天都吃暖锅子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不可,若真那样,定然极易上火……”白铃儿仔细咽下口中食物,才认认真真回道。
“嘁——我不过随口一说嘛,好没意思……”江沉月不满嘟哝一句,又狠狠吞了一大口白菜。
“来,你喜欢的。”见香菇肉丸子浮了上来,灵衍忙搛了几个放入江灵殊碗内,又夹了几片冬笋过去。
“咳咳,”江灵殊低声道,“吃你的便是了,不帮自己徒弟夹菜,倒操起我的心来……”
“看她们吃得那样高兴,哪里还能饿着?”灵衍饮下一杯梅雪酿,说话便又多了几分豪气爽利,“嗯——果然么,暖锅就是要这样人多些才更好吃!”
五人欢欢喜喜用着暖锅,席间觥筹交错,笑语不绝,江灵殊一高兴,便也喝了半杯酒,面颊即泛出几分薄霞之色,灵衍见她眸中已有些迷离,又兼已近尾声,于是对白铃儿与江沉月道:“今日已太晚了,早些回去休息罢。阿夏,你送送她们。”
阿夏会意,瞧了瞧江灵殊,灵衍便又小声接了一句:“这里有我,你回来后也安寝罢,明日再命人收拾不迟。”
待两个孩子行礼离去,灵衍扶江灵殊入了内室,放了帘幔,替她散下发髻,一边缓缓说着话。
“今日便如此高兴,这之后夜夜都有宴饮,岂不真要喝醉了?”
江灵殊因未喝得十分厉害,故也只是稍有些头晕,神志却还清楚,笑着回话道:“快别提了,一近年节就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备礼,又是收礼,还要接见这个那个,又得顾着宫中庆典等事……想想便心烦得很……”
“无妨,宫中一干琐事有我与其他殿主,你只劳心人前的事就是。”灵衍体贴道,“你可想好了今年要备些什么与凌霄君送去?他老人家才是头等要紧。”
“师父与旁人不同,那些俗礼一概可免,他也不在乎,不过备点上好的笔墨纸砚……还有你先前制的酸果子,静垣说师父似是觉着不错,将那青玉瓮里的一并带了去吧。”
“好。”
“还有……”江灵殊又絮叨着说了好些事,灵衍无不答应记下,倒让她有些奇怪,不由回首道:“往日说起这些,你总有许多意见,今天这般……该不会有什么心思罢?”
“能,能有什么心思!”灵衍瞬时涨红了脸,“我不过是觉着你太累了,所以不多烦你,你竟还瞎想……”
“再说了,我又不是那等色欲熏心之人……”她气得鼓着嘴低声嘟囔,然后在江灵殊愣神时迅速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并用齿尖轻轻啃咬了一下。
仅仅一瞬。
“只这样就够了。”她轻哼一声,转身去取了热水,“赶紧洗漱了歇下罢。”
想了会儿,江灵殊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倒为想错了对方而觉着有些羞怯,遂于她经过时坐在椅上揽住她的腰,靠了上去。
灵衍正举着水盆,不好挣脱,只得道:“快放开,当心我失手烫了你……”
“这样靠着你,便觉得十分安心。”江灵殊闭上眼睛,几乎快要睡去。
“傻瓜……”灵衍轻叹一声,空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的发,柔声宽慰道,“乖,若是困了便去躺着罢。”
“……倒是不困,只是想抱着你,这就洗漱。”江灵殊说着便起身接了水盆置于架上,垂首净面。
“你可觉得着冷?”灵衍铺好被褥,回首瞧了瞧屋内正中的熏笼,还是觉着不大放心。
“这屋里暖融融的,又兼吃了那么些东西,哪还会觉着冷?”江灵殊抿嘴一笑,在榻边坐下褪去衣袍,“你就别再费神了。”
话虽如此,可当她的背刚曝露于空气中时,还是不自觉蹙了蹙眉。
灵衍见状,忙去外室又搬了个炭盆进来,一手取了冰玉膏:“我再为你抹上。”
“不必,”江灵殊笑着摇摇头,拍拍她的手,“你也知道,这伤一到冬日里便会发作,膏药也好,炭盆也好,都只能缓解,不可尽消。我现在其实也不觉什么,不过轻微刺痛而已,放心。”
“可……”灵衍还要说什么,早被江灵殊按了下去,盖上被子。
“你环着我,就不痛了。”她将头贴近她的心口,轻声说道。
“好……”灵衍无奈叹息,侧身拥住了她。
“衍儿。”
“嗯?”
“待到上元节那日,筵席散了后,咱们再像当年那般趁夜溜出宫去云隐镇的灯市罢。”
她这么一说,灵衍立时想起那年光景,不由笑意满面:“这个好,上元节灯市的吃食,我可是惦记许久了。”
“你就记得吃,依我看,还是许愿最忘不得,毕竟……还挺灵验的。”
“是啊……”
她们从未问过彼此那时许了什么愿望,也不需再问。
——望年年岁岁,有卿相伴。
——愿朝朝暮暮,永伴卿侧。
心愿已达,姻缘既定,相守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