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怔怔站在凌霄派的正殿中, 方才羽白衣冲到妖九染剑锋前那一幕犹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令人震惊难平。
她看着二人的血在身下相融蔓延,恍惚间, 眸中只余下一片血红之色,大殿的砖瓦就在此时一块块掉落崩塌, 直至整个殿堂都不复存在。最后,就连羽白衣和妖九染也已消失, 茫茫一片黑雾中, 灵衍的身形逐渐显露, 侧卧于地面,双眸紧闭。
江灵殊顿时清醒过来, 立即飞奔过去跪下将对方的上半身微微抬起,拥在怀内。
“衍儿, 衍儿!”她急促唤着她,自是焦心不已。
灵衍蹙了蹙眉,似是听见了她的呼唤,渐渐半睁开眼睛,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
“灵殊, 你怎么也……”还未说完, 一瞧见江灵殊身后的薜萝,她陡然睁圆了双目。
“薜萝?!”她虽仍虚弱着,可这一声唤却也是用了十分的气力,江灵殊不由疑惑地看看两人。
“你们两个……认识?”话一出口, 她也觉得可笑, 认识自然是不会认识的, 但薜萝先前也说过,她因自愿看守魔繇族的土地, 以秘法将生魂与□□皆附于古藤之上,就此陷入沉睡,并得以延续百年的寿命。百年前……差不多便是妖九染所在的那个时候,若灵衍在前世记忆中看到了薜萝,也属寻常。
薜萝面上倒是平静得很,并没什么异样,只与江灵殊一同将灵衍扶起,接着拉住二人的手腕道:“既已找到,赶紧出去才是正经,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嗯——”江灵殊刚一点头答应,便只觉身子忽地被带起,如逆着风一般飞速于一条流光溢彩光怪陆离的通道中疾行着,整个人几乎要被吹得散架,但随后便重重一沉,待缓过神来时,脚已踩在了踏实的地面上。
但这里似是有些黑,并不像是灵衍先前沉睡的那个石室……
江灵殊揉揉眼睛——眼前的所在之地倒也是一个石室,却绝不是先前那个。这石室大致成一个三角形,便如蛇首一般,通道两旁皆是燃着绿色火焰的火把,看起来阴森诡异。尽处的台阶上有一尊长长的石棺,架在一方巨大而又剔透晶莹的荧绿色石头上,石棺两侧的火焰亦是阴冷的绿色,远远瞧着,就像是蛇的两只眼睛。
“这是什么地……”她刚想问,一看薜萝满面苍白踉踉跄跄的模样,便忙扶住她:“怎么了?”
“无妨,”薜萝面无波澜地摇摇头, “只是如先前一样耗力太过,歇上会儿便无事了。”
看她这样,江灵殊也不好意思急着追问,忙又转头去看灵衍,只见她痴痴呆呆瞧着远处的石棺,竟如着了魔一般。
“衍儿,你在看什么呢?”江灵殊小心翼翼拉拉她的手,她才恍恍惚惚回过头来,片刻才道:“没什么……只是……好像……”
“好像?好像什么?”她又问,对方却不再回答了。
不知为什么,江灵殊敏锐察觉到,灵衍看她的眼神分明多了一丝回避,她想不明白——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二人再相见,本该是悲喜交加拥在一起嘘寒问暖个不停才对,为何她却这样平静从容?
难不成,是因为觉着前世最后是她对不起她,所以才有了生疏之意?可她不也打从一开始便骗了她?若说对不起,那也该是互相对不起才对。
但眼下也不是争论前世究竟谁更对不起谁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担心她,于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先别想太多,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也多亏了薜萝,我才能将你从九重梦渊中带回来。”
她下意识地望向薜萝,便见对方已然走上了台阶,半蹲下身子伏在石棺边沿上瞧着棺中——她的神情无比哀伤,却又夹杂着一丝丝隐隐的喜悦,像是濒临疯狂的前夕。
紧接着,灵衍也走了过去,却又在阶前停下,开口问道:“我梦里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那个伏在棺前哭泣的绿衣女子,是不是就是你?还有刚入林中,引我们受困的,也是你,对么?”
她此刻说话利落言语清楚,显然已经完全醒了神,但字字句句皆令江灵殊摸不着头脑,她既不知她先前做过什么梦,也不知她在林中看见的那个人是何样貌,但依薜萝所说,她是在她无意中解了封印之后才得以自由,既如此,许是灵衍搞错了。
她刚要劝说,只听薜萝道:“正是。”,人便呆住了。
“这里是妖九染长眠之地,那棺中躺着的便是她罢。”灵衍又道,接着一步步上了台阶,平静望向棺中。
看着前世的自己,她的心情说不上有多复杂,反正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像梦里那般突然睁开双目——她已经死了,死了百余年之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灵殊又急又气地跑到二人之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可笑的局外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只能看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神秘个没完,看得她心内一阵火急火燎。
“薜萝,你先说,我们为何会在这里?又要做些什么?还有,还有衍儿说的那些,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无意间往棺中一望,立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妖九染的面庞与梦中一般无二,如在沉睡,可这石棺就这么一直开着,这尸身怎会保存得如此完好?罢了……指不定又是什么魔繇族的秘术,还是不知道为好。
薜萝倒也不掩饰推脱,只一直柔情满满盯着棺中的妖九染缓缓道:“我与主人从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我总是陪在她身边……后来,我与古树融作一体,虽不大方便,可灵体也常来看望她……”
主人……自由相伴……江灵殊暗想,难怪灵衍认得出她,且若只是肉身难行灵体却可自由,那灵衍方才所说,便极可能是真的了。
“你从前,是不是常梦见前世的事……?”薜萝将目光从妖九染投到灵衍身上道,“你可想知道为什么?”
灵衍平静答道:“愿闻其详。”
薜萝轻笑一声:“主人辞世前,用了最后一次禁术,将三魂七魄尽数抽离,以此躲过轮回转世,未经轮回,自然带着前世的记忆。我那时就在附近,本想收了那些魂魄,日后踏遍千山万水也要寻了法子让主人复生,可却只来得及留下一魂一魄……”她面上带着深深自责垂下头去,复又直直盯着灵衍道:“那些魂魄皆寻着羽白衣转世中的宿缘而去,便是你,灵衍,因而你有二魂六魄皆与我主的魂魄相融,却还有一魂一魄是你自己的,我知道你便是当初北上那一支的后人,也一直都盼着,你能回到这里来……”
江灵殊总算听明白了一些,但薜萝的言行举止却让她顿然心生警惕,下意识将灵衍向后扯了扯道:“薜萝,我看得出你对妖九染情深意重、忠心耿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将我们弄来了此处,但就当是前来吊唁一番也好,多谢你为我与衍儿做的一切,至于那一魂一魄,你不如将它们放了,何必一直困着它们的自由?”
她说得也算是有点道理,薜萝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仰面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几分狰狞。
“妖九染?你难道不该唤主人阿染么?你前世与她也算用情至深,虽你最后负了她,但我知道,主人的心愿是要找到你再续前缘,我自会帮她达成所愿,我也绝不许你离开这儿!”
江灵殊一惊,心道此女果然是有些疯魔了——管它前世如何,她今生是临州江家江灵殊,她的心上人是灵衍,自不可与前世扯上什么关系,对妖九染,她只有一丝微微的歉意与怜悯,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旁的情感了。
再怎么说,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不会混淆。
但眼下若这么说,定会激怒对方,她于是道:“就算如你所说,但阿染也已经找到我了,便是衍儿,她活得很好,你该放心才是,且若不是你那时非要以一己执念拘了阿染的魂魄,现在或许也不用再想那一魂一魄该怎么办了。”
“是,”薜萝意味深长地一笑,“此事是我的错,所以,我如今才要尽己所能弥补从前的过错。”
江灵殊见她神色越发古怪,下意识将灵衍挡在身前向后退几步:“现在想来,从入林后一步一步,难道都是你在引我们入局?”
“不错不错,”薜萝拍手笑道,“你也算是终于回过神来了,我本就打算引你们入局,所以便先出手替你们料理了那帮渣滓。至于梦魅,那本就是我放出来的,因为若要成事,须得你们将前世之事知道个清清楚楚才好,也省得我再多费口舌。”
“竟是如此……可,可你在九重梦渊为了救我,自己……”
“蠢货,”薜萝尖刻厉声道,“那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主人!若你死了,我如何实现她的心愿?!”
她抬手指向灵衍:“你的万灵归一之体,你的天赋异禀,你的一切都是托了主人的福,另外那一魂一魄本该也是主人的,我自会替你换了,那之后,你才算是真正的她……”
她的神情时而柔情,时而狠厉,江灵殊与灵衍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知道她究竟要做些什么,自是心惊不已。
“灵殊,她的目标是我,你大可以先离……”
“说什么傻话!”江灵殊侧首一声怒吼,将灵衍吓得愣住,“我告诉你,我才不管前世如何,总之今生我绝不会丢下你,绝不!”
“可,可我先前却丢下过你啊……”灵衍泪如雨落,在她身后泣不成声。
“是,所以我要你用一生来偿还我,”江灵殊握紧了剑柔声道,“咱们的一生还很长……衍儿,你我可是拜过堂成过亲的,答应我……我们这辈子,谁都不要再丢下谁。”
“嗯!我答应你。”对方带着哭腔答了她,亦将手中长兵举起。
薜萝看着她们,神色转而化为一种藐视的淡然,仿佛她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徒劳。
江灵殊从未如现在这般紧张过——她虽有凌霄君的符咒,薜萝又说不会动她,但这却与能不能赢对方全然是两回事。
最重要的是,她需护住灵衍,她绝不能让她的魂魄被……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大喝一声,飞身掠起,袭了过去。
若赢,她们相依相伴,同活下去。
若败,她们相偎相靠,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