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愣了愣, 才忙乱地解释了一通,又拿了帕子为对方擦净头脸上的水。好在盛夏炎热,衣上水渍一时半会儿便干透了, 倒也没什么影响。若是厚着脸皮想,认定自己只是要为对方消消暑气, 也不是说不通。
“你可真是把我吓了好大一跳。”静垣听她说完,心有余悸地望着水面, “不过你也太厉害了些, 方才那一掌实在, 实在……”
她也想不出什么绝妙精确的形容词,只得讪讪一笑带了过去。
江灵殊自己亦觉惊异, 暗暗下了决心——往后情绪不定时万万不再以它物出气。
静垣走到灶台前掀起锅盖,锅内的水已化作半透明的青绿色, 升腾起的热气掺夹着粽叶的清香,让人陡生食欲。
“啊,终于好了。”静垣说话间已麻利地将那一锅粽子皆装在了簸箕里,又单独挑出凌霄君的那串小粽子放进旁边一盆凉水内,转头唤道:“快过来挑粽子吃。”
刚出锅的粽子烫得厉害, 江灵殊小心拎了一只系着白线的, 悬着浸入潭水中。至摸着不再那么烫人后才慢慢解了线剥开粽叶——原本洁白的江米被箬叶染成淡淡碧色,柔糯黏滑却又粒粒分明。咬下一口细细咀嚼,清香满口、回味甘甜,着实令人愉悦。
她侧目望去一眼, 正巧看见静垣将手里那只豆沙馅多得几乎漫溢出来的粽子狠狠蘸进白糖里, 又一大口咬下去, 自己差点噎住,心里直替她腻得慌。
“怎么样, 好吃么?”静垣问她。
江灵殊点头应道:“自己亲手做的,当然好吃。”
“说来端午本该喝些雄黄酒,”静垣嚼着粽子道,“只是雄黄的味道实在叫人难受,好在咱们的青梅酒已放了有两月余,可以一尝了。”
“我这就去搬来。”江灵殊吞下最后一口粽子,在潭中洗了洗手便奔进屋子里,将那酿酒的坛子抱了出来。
“我就免了,”她看着静垣将酒倒进小瓶子里,挥手扇去勾人的酒香。“只再给师父送去一瓶就行。”
“真的不尝尝?”静垣举起一杯一仰而尽,连连称赞,“这可也是你自己亲手做的,若一口也不品,岂不遗憾?”
江灵殊咬了咬唇,豁出去一般道:“罢了!”说完便颇为豪气地向坛子伸过手去。
静垣本以为对方要直接抱了坛子豪饮,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瞧着,却见她以食指轻轻掠过坛口,带下一滴将要滑落的酒水,放入口中吮净,顿然失语。
江灵殊浑然不觉,深吸一口气道:“好酒好酒,虽不及梅雪酿清寒脱俗,却也堪称佳酿了。诶,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至于吗……明明自己想喝得不行,还偏要忍得这样辛苦,喝上几杯又没什么大碍。”静垣不解地嘟着嘴道。
江灵殊苦笑道:“于旁人的确无碍,于我却是万万不能的。”
“哎,不难为你了,咱们这便将酒和粽子送去给凌霄君吧。”静垣起身拍了怕手,二人一个提着粽子,一个抱着酒瓶向竹林中走去。
“来了。”她俩刚走至竹屋前,凌霄君便开了门,向两人轻点一点头算作招呼。
江灵殊与静垣将酒与粽子放至桌上,行礼说了些寻常的心意之言。凌霄君只静静听着,看不出欢喜,却在她们起身后伸出手来——手中是两条编得极细巧的长命缕,末端还坠着小小铜铃。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十分出乎意料,忙先道谢接过戴在手上,江灵殊又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这莫非……是您亲手编的?”
凌霄君点点头,依旧面无波澜。
江灵殊和静垣大为惊讶,甚至还有些许想笑,却也实在不敢。直至出了竹屋之后,才忙不迭地议论起来。
“真是想不到啊,凌霄君竟还会编这个,”静垣反复打量着手腕上的长命缕道,“别说我那些师兄了,便是师姐们也只几个会的。况且他还编得这样好……”
“噗,”江灵殊捏着下巴,“我想了一想,觉着倒也寻常。你看,你若是活了几百岁,可不也得多学点东西打发时间不是?”
静垣伸手一点她的眉心笑道:“好啊,你初来这里时正经得很,现在几个月一过,倒是敢三天两头地调侃起凌霄君来了。你以后可得小心些,若惹得我不悦,我便将你这些话都告诉他老人家去!”
二人追着笑着闹了一阵子,静垣轻咳几声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之前每一年端午我也给凌霄君送粽子,他可没给我编过这些。可见,我不过是顺带着的罢了,也可见,他有多看重你这个徒弟,你可得认真些……”
她虽面露艳羡之色,可满眼里亦皆是为她高兴的真情实意,江灵殊心内一暖,握住她的手道:“我明白,也绝不会辜负了师父的栽培。”
“那就再好不过,我给你留几个你爱吃的粽子,余下的带回去分给师弟师妹们。”静垣抱起簸箕,又叮嘱道,“我觉着么,粽子还是热着吃好些,若冷了恐会不消化。晚间凉了,你便自己再蒸一下,不然闹了肚子可别怪我。”
江灵殊掩口一笑,佯作不耐烦催促她:“快去吧,啰啰嗦嗦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今日需祭祀,静垣自是不能如往常一般在这里待上一整天。江灵殊目送她欢快离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不远处鸟雀鸣啼、水瀑清厉,都不过衬得她的孤独寂寥更为明晰,像是已融进了这里的每一株草木、每一片水花、每一缕微风,在这盛夏里令人生冷。
她走回屋中,将灵衍的信一封封展开又重读一遍,看见她同自己说懒怠与虚伪之人虚与委蛇时,又不免笑着摇了摇头。笑着笑着,一滴泪却忽地落在信纸上,忙取了棉布来吸去,才又想起也得用帕子为自己拭一拭泪。
灵衍在托着腮歪着头,潦草地写了一封给白溟的回信——那日她寄信去了白夜山庄之后,对方很快便来了回信,可她才懒得一封又一封地回过去,不过看在今天是端午节的份上,才又写了第二封以作问候。横竖她是另有打算,并未真有心要与谁亲近。
然在开始写给江灵殊的信时,她不由便坐直了身子,思索良久,想着自己是否又只需将今日所做一一道来便算成信。
笔尖颤了一颤,终究落下。只是她分明在写足以令人一展欢颜的乐事,自己的眉心却一直深锁着,仿佛凝了一团如浓墨般晕不开的愁。
“粉饰太平”,这是她写信时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词。
是了,她们二人皆在粉饰太平,表面上似已无忧无虑只喜不悲,可其下深埋的却是一积再积一忍再忍的痛楚与哀愁,也不知还能强撑到哪一日。
她倒是想一诉相思,可又如何能诉?她与她到底只是师姐师妹,偶尔道两句思念之情尚可,说多了便难免令人觉着奇怪,自己亦是不好意思的。
若是因情难自抑言语失措而叫对方看了个透,那么或惊异或嫌恶或怜惜,皆是未知的可能。灵衍虽心存侥幸,却也不敢拿二人现在的关系去赌,她宁愿忍下这万般情思——
至少这样,她们可继续做着彼此最亲密的依靠相依相伴下去。
“衍小姐。”阿夏一声轻唤断了她此番思绪,灵衍向门口望去,倒是见着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访客——沈流烟。
她着一身水蓝色的罗裙,梳一个低髻,一缕乌发垂在另一侧,发上簪着几支白玉石的细碎小花,神色恬静站在光下,越发显得温婉秀丽。手中捧着一个八角锦盒,不知装了什么。
“沈师妹?进来坐吧。”灵衍招呼着她,顺手用书卷掩了两封信,阿夏遂出去带上了门。
沈流烟缓步走近,垂眸轻声道:“今日叨扰师姐,也不为别的,只是想替阿琴来向师姐道个歉,她并非有意得罪师姐,只是,只是……”她一时紧张,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得向前两步,将锦盒轻放在桌上打开:“流烟身无所长,只做了这些,以表微薄心意。”
灵衍向那盒中望去,这一看倒不由惊叹——那盒内密密摆着数十个极小的粽子,每个都只幼儿半拳大小,也不知多手巧的人才包得出。粽子下铺了数种花瓣,隐约可见色彩交叠成画,这样的细密心思,反令人心觉不忍下口了。
灵衍略一赞叹,收回了目光挑眉看向她:“你这样来了,萧师妹应是不知道吧。”
沈流烟顿有几分慌乱,却只一瞬,便仍坚定地抬了头道:“是,阿琴她正在午睡,是我自己觉着,之前种种皆是我们不对,所以,所以才前来告罪……”
显而易见,对方并没提前想好说辞,倒也不算筹谋已久虚情假意,且她与她那表妹,任谁也看得出是分分明明的两种人。
灵衍面色缓和许多——她一直都看得出沈流烟在萧玉琴面前位处弱势,许是受了不少欺压。便是心内再多厌恶萧玉琴,也不忍将气转在眼前的可怜人身上。
“那些毕竟都与你无关,你又何须为了她如此?难道只因寄人篱下?”
沈流烟轻点了点头,却又迟疑一瞬,缓缓摇了摇头:“是因寄人篱下,却也不全是。阿琴与我毕竟血脉相连,我也不想看她误入歧途。”说话间,眸中已噙有点点泪花。
灵衍心下一震,对方虽没有、亦绝无可能明言,她却看得出她眼中情意并不寻常。无论上元节夜之前或之后,她都一直只觉沈流烟是被迫顺从,却没想到她其实对萧玉琴亦有真心。
她忽地有些羡慕起萧玉琴来,想她二人有血缘之亲尚能如此,她与江灵殊却……
灵衍收回即将飞离的思绪,将一方丝帕递与她柔声道:“你放心,我也并未将那些话记在心上,往后你也多劝着她些就是,得罪了旁人才是要紧。”
“多谢师姐……”沈流烟揩了泪,两人又说了几句,便就此告别。
灵衍坐于桌前,望着那满满一锦盒的粽子,心绪万千。
“啊呀,好精巧的粽子。”阿夏一声惊呼让她回过神来,淡淡道:“坐下一起吃吧,将那青梅果醋也倒上两杯来。”
“诶,可那不是您特意为少宫主制的么?”
灵衍以手支着头微微一笑:“不过两杯而已,师姐必不会如此小气。”一提到江灵殊,无论悲喜平淡,她的眸中总会如蕴了光一般柔情满目。
二人相对而坐,皆随手挑了一只粽子剥开,又是一番惊艳——灵衍本以为这么小的粽子大抵是包不得什么馅料的,却没想到米粒中竟融裹着许多切得细碎的花丝,还未凑近便有一股玫瑰的甜香扑鼻而来。咬下一口,只觉满口蜜意清甜不腻,毫无植物的生涩味,可知花瓣在之前便已用糖渍过,与酸甜清新的青梅醋诚如天作之合。
沈流烟越是做得如此细致入微,灵衍便越觉着她可怜,然转念自嘲一想,或许人家并不觉得自己可怜。甚至于,可怜的其实是她才对,可笑自己竟还去可怜旁人。
萧玉琴那样的人竟能有这么一个好姐姐,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灵衍愤愤地吞了口粽子心想。
可江灵殊的风姿情致与种种好处更是世间独有无人能及的。她想到这里,心中终觉安慰。
唯独只有一点遗憾,那就是不能让她知晓自己心意……
阿夏呆呆地瞧着对面那人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赞叹,忽转至莫名的愤懑,又突然显露几分喜色,最后却又化作一种哀怨与无奈,竟如同演了出百转回肠的戏一般精彩,差点以为她中了什么邪。但想想端午之日,什么辟邪驱瘴的东西都已用上,应该也不大可能,便又放下心来。
入夜,凤鸣殿灯火如昼,清乐绕梁。盛夏里宫中诸人皆着轻薄衣衫,纱裙曳地、罗扇轻摇,烛光辉映间一一入席落座,影影绰绰似如天界之景。
灵衍自无兴致,不过因规矩所缚不得不至,随意饮了些酒动了几筷子便离席而去,手中还顺了一小壶梅雪酿。
师姐你,到底何时才能归来啊……灵衍走回风霞殿,也不急着进屋,只倚在廊下栏杆上,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饶是梅雪酿清冽甘醇,也禁不住如此饮法,又兼久望着月亮,眼皮子不知不觉间便沉重起来。
酒壶终自手间滑落,碰碎一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