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溟疑惑着慢慢展开刚刚才被送来的信, 本以为是哪个朋友书信一封以作问候。然一看到信上凤祈宫的纹饰,面庞便陡然一红,忙抓紧了信纸往自己房中去了。一路上心跳得厉害, 亦想不通为何江灵殊会突然寄了信来,更猜不到对方会在信上说些什么。
只是他更没想到, 寄来这封信的人会是灵衍,而非江灵殊。
信上寥寥数语, 并无什么特别的话, 有的只是对那日比武大会一别后的问候, 捎带提了下二人的比试之约,以及她与江灵殊的近况, 如此而已。
虽然这信来得突然,但信上话语字字朴实亲切, 似是真把自己当作了朋友看待,白溟亦心有所动,便提了笔打算回信一封。
说起来,那时为何会觉着她有些面熟呢?他正欲落笔,突然想起这么一层来, 亦记起自己当时本有心要弄个明白, 但没料想比武大会后回了山庄中便又被分派了许多事,一时搁置下来,便就这么忘了。
灵衍的这封信既让他重新想起,现下又无它事, 他便起了身, 在屋中缓缓踱步思索起来。本是久想无果, 一抬眼望见墙上挂着的那副稚子图,即如灵光一现般一拍手心, 向画缸中翻找了一番,最后抽出一卷用赭色丝绢裱好了的画。
解了捆画的流苏长绳,他将那幅画徐徐展开,随即情不自禁地轻声叹道:“好像。”
画上是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孩子,看起来与灵衍正是一般的年纪。手中握着一把横笛,眉眼含笑,玉肤红唇,双眸含露,生得极美。如墨的长发系成一条条发辫散在肩上,串着宝石珠子,腰间还别着一把镶金嵌宝的匕首,富丽贵气之余亦为容色增了几分华光,一看便知身份非同常人。
白溟只记得这幅画为表兄白泓所赠,至于他是从何处得来亦不十分清楚,但只觉画上人越看越与灵衍相似,再一想对方琥珀色的眼瞳与明艳深邃的五官,心中暗暗想道:难不成灵衍师妹是西域人?可她却也不全似西域异族的相貌,到底还是更像中原人些……
想来想去,他面色一红,觉得自己这样背后揣测他人实在不妥,于是卷了画重新收好,心中想着若有机会,或许有一天能当面问了解惑。
晨光初醒,江灵殊刚一走出屋外,便被耀目的阳光照得以手半遮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渐渐适应,却仍旧是皱着眉头难以向正前直视。
“你今日穿得好生单薄啊,”静垣提着食盒走过来,捏了捏她的衣袖,又故作神秘道,“今早可是有些值得吃的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单薄吗?江灵殊沉默着看了眼自己外披的素纱衣,比起前几日还着罗衣时确实可称单薄。但自立夏之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她本就惧热,偏偏这里还正对着艳阳,未免中了暑气,也不得不如此。
“嗯……我想想,”江灵殊看着静垣一脸期待的样子,不忍扫了她的兴,“笋干包子?”
静垣立刻得意地摇了摇头。
“腐皮包子?三鲜包子?糯米烧麦?炙肉糕?银耳红枣粥?糟鹅掌?炖肘子?”她每说一样,对方便脸色沉下一度且摇一次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大声叫道:“猜得越发离谱了,哪有人一大早上就吃糟鹅掌和炖肘子的!”
“这么多吃的东西,我哪里能猜得到嘛,”江灵殊好声好气地道,“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
静垣本就是个藏不住宝贝的,早已等不及说与她知,一把打开食盒:“是黄瓜!”
江灵殊愣愣地瞧着食盒中那几根青翠的黄瓜,随即放声大笑,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还以为,是,是什么……”
“哼!”静垣皱了眉鼓着嘴,气哼哼地将黄瓜放入篮中,又将篮子浸在瀑布下的潭水里,“你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瓜果无甚特别,一会儿日头毒起来自然知道自己浅薄。”
江灵殊心中好笑,走过去一瞧,故作恍然状道:“原来是用这个法子冰了果蔬消暑,你果然聪慧,连我竟也不曾想到这种好主意呢。”
“那是自然,”静垣听了心中十分受用,得意洋洋道,“不仅是蔬果,将盛着饭食的碗放进深盘里,再在盘中舀上潭水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不能太过,否则贪了凉大夏天里烧起来可就不好受了。喏,给。”
二人一同坐在潭边啃着黄瓜,被潭水冰镇过的果肉渗出沁人心脾的凉意,身后氤氲水气又格外清凉祛暑。江灵殊探头向屋前望了望,但见灼日金辉将大地填得一丝阴影也无,不由倒吸一口气缩了回去,推了推静垣道:“这附近,可有什么阴凉之处的空地可供练武的?”
静垣嚼着黄瓜含糊不清地答:“有有,就是,就是凌霄君屋前那块地方。在竹林子里,自然阴凉。”
“那还是算了,畏寒怯热本也不是习武之人的光彩事,怎还好意思为这个去打搅师父。”江灵殊泄了气,突然想起自己插下的红梅花枝也还在日下晒着,忙奔到屋内取了个箩筐放于地上,又折了根长树枝撑起一边,遮蔽在红梅上方。
“你这,莫不是要捕鸟?”静垣怔怔地问。
“怎么会,”江灵殊蹲在红梅花枝前,眸光温柔,“只是春插的梅花枝越夏需搭荫棚方容易成活,我又不大懂,只能用这个法子代替罢了。”
“那,它若能活下来,到冬日里是不是就能开出花来了?”静垣走到她身边与她同看,心内隐隐有些期待。
“哪有那么快,”江灵殊笑着伸手轻触了触花枝上隐约生出的新芽,转头对她道,“应是还得再长个两三年才能开花呢。”
“啊,两三年?”静垣张了张口,又拍了拍她的肩胸有成竹道,“那你尽管放心好了,你走了之后,我会替你照顾好它的!”
“好,那就托给你了。”江灵殊点一点头,站起身以手挡在额上道,“先不说这些,只看这日头,站在下面连眼睛都难睁开,更别提好好练武了。”
“嗯……”静垣咬着指头,忽地叫道,“这有何难,但凡天气热时,咱们便进屋去习那些纸上的功夫,待太阳落了山再出来练剑不就是了?”
江灵殊还以为她真想出了什么好主意,闻言立时无奈地摆了摆手道:“不成不成,师父说过我们还是需以修心法剑术为主,这样岂非本末倒置?”
看静垣一副不愿再想的样子,她自己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道飞瀑上。
夏日里多雨,瀑布水量亦有所增多,急涌而下的白瀑似蛟龙入水击进潭中,溅起银花滚滚,清厉之声犹如裂帛碎玉。潭水倒是清浅,至右侧崖边又汇成一股飞瀑向万丈悬崖下奔去。
“就到那里练吧。”江灵殊一锤定音,静垣顺着她所指之处看去,随即一惊:“在瀑布下潭水里练剑?亏你想得出!”
“如何?”江灵殊瞧着她的反应,“潭水清凉,又有些荫蔽之处,岂非绝佳的练武之处?”
她见静垣咬着唇犹豫,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想在烈日下,半闭着眼练得满身大汗?”
“当,当然不想了!”静垣忙道,赌气似地提了剑走到潭边,“我听你的就是,不过可得记着小心些,离崖边远点儿。”
“这个自然依你。”江灵殊爽朗一笑,将鞋袜脱去,赤足踏入潭中。长剑一舞,剑锋掠过水面,扬起一串轻灵的水花。本是随意玩乐,忽然间心思流转,将内力凝在掌心一手拍出,但见几颗水珠瞬间如箭矢般飞了出去,恰击中灶台上的一只空坛。只听“当啷”一声,那坛子立时随声碎成了数块。
静垣大张着嘴,瞪眼呆呆瞧着碎了的坛子,又抬头看看江灵殊,却见对方也怔怔望着她。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说不出话来了。
江灵殊满面犹疑,垂眸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手背,终究并无异样,心内惊异之余夹杂了几分激动欣喜。她从前就曾听晨星说过,真正的高手纵然手无寸铁,亦能将水土草木等一切随手可得之物化为兵器。当时只是艳羡,却不想自己竟有一天也能如此,只是亦觉十分奇怪——她内功心法虽然根基稳固,但之前也未见什么凌厉霸道之处,且她只是如寻常般运气击出一掌,连沐火神华功半分功力也未用上,更不该有如此威力才是。
难不成与这几月在这里练的功有关?江灵殊心想,旋即摇了摇头,凌霄君教她的功法更像是为了修身养性调息固气,绝无半分攻势。
可她能有这般进益,既无旁的原因,与那些功夫便一定有脱不开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这对她来说总算是件好事,江灵殊放松一笑,不再细想,向静垣伸了手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静垣如梦初醒,牵了她的手走进水潭,这才面露崇拜之色断断续续地激动说道:“我之前只道你剑术过人,没想到你内力也如此深厚,竟能以水珠击穿瓷坛!这,这是凤祈宫的功夫?你怎么做到的?你,你再做一次给我瞧瞧好不好?”
江灵殊被她缠磨得无法,却也只能无奈摇头道:“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觉着疑惑,且方才那招毕竟是一瞬间心血来潮的事儿,现在叫我再演一遍,却也未必能使的出来呢。”
静垣撇了撇嘴点点头,随即又爽朗一笑道:“罢了罢了,反正还要与你待上九个多月,还愁不能再看见么,练剑练剑!”
“好!”江灵殊最喜她这样乐观的性子,也不由跟着一笑。足尖抬起轻点水面,整个人便轻身跃起,裙裾扬起翻落间淋下点点水花,在光下闪耀如同水晶珠玉。静垣一时看住,但转念间便醒悟过来,对方这分明已是出手了。
江灵殊在空中翻了个身,正落在她身后,只闻耳畔风过一剑挥来,静垣忙迅速反身接下这招,却不敌对方的气力,一屁股坐在了水里。江灵殊见状,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静垣自水中站起拧了拧衣裳道:“你这人真是,还说着话呢就动起手来。还好,还好我反应还算快,不然可不已成了两截儿了!”
江灵殊掩口笑个不停:“胡说八道,哪能真让你变成两截呢。不过,你的速度确实已比先前快上许多了。只有一点还需记住,无论练武还是实战,发呆都是断断不可的,知道么?”
“知道了……”静垣有些不服气地点点头,举起剑摆了架势道,“咱们重新来过!”
两人在水中挥剑如虹,潭中水波翻涌,飞溅起的水珠连成道道水线,如条条银龙般不息不止地在二人身边腾起,似要将她们卷挟入水。不一会儿身上衣衫便湿了大半,再不觉炎热。
一番比试之后,江灵殊和静垣坐在靠近水瀑的石上坐下歇息,任瀑布拍打在潭中飞起的水花四溅在衣上脸上,只觉无比松快。
“呼——真是舒服爽利,要是在那日头下练剑,还不知该是何等黏腻闷热呢。”静垣长吁一口气,手撑着石头向后仰去,双足上下拍打着水面玩耍。
江灵殊无言而又肯定地笑了笑,手肘抵在膝上,静静托着腮望着瀑布出神,听静垣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心中自是安定清宁。
只是望着望着,她便渐渐皱起了眉,眼睛也眯了向一处仔细瞧起来。
静垣一直说个没完,却总不见人回应,遂停下话向江灵殊望去,见她神情严肃微侧着头紧盯着瀑布,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但却什么也不曾看见。
难不成……她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想到这里,大夏天的,静垣却忽然觉着一股寒意涌遍全身,于是向对方那里靠了靠,小心翼翼地附在她耳畔问:“你,你到底,看见什么啦?”
江灵殊许久没有答话,又望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答道:“这瀑布后头,似乎有个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