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蒙蒙, 柳色青青。江灵殊站在屋檐下,将静垣给她的柳枝插在门楣上,又伸手向外接了许久的雨水, 细雨如丝,抚慰般顺掌心滑落, 带着浅浅的苦涩与惆怅,悄然落进她心里。
今日清明, 雨从清晨起便没停过, 空气中夹着草的清芬和尘泥的微腥, 远山如蒙了一层薄雾般看不真切,万物俱仿佛被染上了淡淡的哀色。
雨虽不大, 但下久了地上湿滑,自不便练武。凌霄君亦不在屋中, 许是去了何处祭奠故人。江灵殊便与静垣约好午后与她一同温故近日所学的破阵之法,只是对方许久未至,也不知是忙些什么去了。
她该不会是来这里的路上摔了一跤吧?等得久了,江灵殊忍不住胡乱担忧起来。
似要将她无端的忧虑立时消除一般,下一刻, 静垣便自竹林里边喊着她边跑了过来, 头上还戴着个看起来十分古怪的帽子。
只是她跑得实在太急了些,脚下冷不防踩着一块无草的泥地,向前一滑,眼看就要摔个嘴啃泥, 江灵殊一皱眉, 忙急速旋身上前, 略一倾身以臂挽住了她。
静垣惊魂未定,待被对方扶稳缓缓走至屋中, 才松了口气道:“好险好险,幸而有你在,若是刚刚跌倒,把牙磕掉了,可就连饭都难吃下了。”
江灵殊笑着摇摇头,见她头上帽子原来是用柳条编成,于是道:“你倒颇在意这些节气习俗。”
“那是自然,我方才就是在忙这个呢。”静垣将帽子取下随手搁于桌上,又趴在窗边望着外面道:“每年一到清明,门中就安静得可怕,长老和掌门还有凌霄君都不知去了哪里,其他人不是回家扫墓就是待在自己屋中。路上一个人都看不见,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静垣面上挂着孩童般的惆怅,江灵殊看她一眼,猜想她必定不知百年前那场大战之事。
“不说这些了,咱们开始吧。”静垣将从怀中摸出一本书,上头俱是一些符咒阵法,连个正经文字都难找得出,落在江灵殊眼里,几乎与天书无异。
“若要破阵,先需识阵,等你把这书上的画的阵认全,便也算更上一层楼了……诶,这是个什么阵来着?”她挠了挠头,啃着手指苦想,江灵殊瞬时笑了起来。
静垣面子上挂不住,轻咳了两声道:“我算是知道凌霄君为什么不肯认真教你了,他分明是看准了你会来烦我,好带着我一起学呢。”
江灵殊拍了拍她的掌心柔声道:“那你就好好学便是,也算不辜负凌霄君往日对你的好。”
静垣红着脸点了点头,再不埋怨。雨和瀑布交织而奏,她们便在如此乐声中相伴修习。
灵衍伫立窗前,望着外头的雨已有一炷香的时辰。
每一年的清明几乎都会下雨,真是奇异。她心想,就像是天在与人同泣。
宫中弟子想来已有许多回到家中,与家人一同祭奠先祖,焚香扫墓。
可她,莫说不得下山,便是下了山,她也不知该向何处而去。
母亲的坟远在千里之外,而父亲尸骨未存,想来或已化作一抔黄土。
许多从前的记忆都已不再清晰,非得日夜回想,一遍遍将痛楚提了又提,她才能牢牢记得,不会忘却。
灵衍犹自望向天际,神色镇定平静,心内却在滴血。
她垂了眼,缓缓回身,在香炉中点了两炷无味清香,以作祭奠。
若是江灵殊在她身边,这痛许会轻缓许多。
可如今它已如生了根长着刺的顽疾,再也抑制不住,随时便要破膛而出。
她看着那两炷香缓缓烧完燃尽,便又坐回窗前,仍旧只是托腮望天。
阿夏看着她这副样子,实在心惊,只觉得常人若日日如此,迟早也得疯魔了。幸好对方平日里还得出去习武,总不能不与任何人说话。
只是她不知道,灵衍近来一直都在静幽坪独自练武,好些弟子都以为她还在病中休息。
“阿夏。”就在她为此担忧时,对方却忽地唤了她的名字,忙上前一步应道:“诶。”
“师姐的瑞脑香,还有么?”灵衍缓缓转头面向她,本就白皙的面庞在沉沉雨天中显出几分郁色,素日明亮有神的琥珀色眸子也似黯淡了许多。
阿夏未料到对方会问这个,先是一愣,接着赶紧点头道:“还有许多呢。”
灵衍回过头去:“替我再添上些吧,开着窗子,似乎有些淡了。”
“好……”阿夏用小铜匙在匣中取了几匙白莹如冰状若梅瓣的瑞脑,将殿中那只铜雕香炉打开,一点点撒在回形嵌纹中,在初端燃上,盖了炉盖。不一会儿,淡淡烟气便旋绕着似有若无地升起散到空气中去。
灵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尖刺又略带药香的香气漫入肺腑,却似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重新给予了她生机与活力。
自江灵殊走后,她殿中便一直燃着瑞脑香,日日如此,必不能缺。从前初闻时,她嫌此香清苦生涩,觉得花果香更衬对方。后来相熟相知渐通心意,便明白懂得了个中韵味,遂也爱屋及乌,喜欢上了这香。
如今江灵殊不在,她也唯有时时嗅到这瑞脑香的香气,才能在恍惚间觉得对方还有那么一部分,仍留在这里伴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清明的缘故,今日的瑞脑香闻之更感寒凉苦涩。
阿夏点好香,又倒了杯茶水轻放在桌上,开口劝慰道:“衍小姐,若少宫主见您如此颓靡,定会忧心不已。更何况,您这样,于自己的身子也是无益……”
“阿夏,你可知道,近来又开了哪些花儿么?”灵衍闻言开口,问的事却与她所说全无关系。
“什,什么?”阿夏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慌乱起来,对方这样魔怔,实在难以交流下去。
“我在想,杏花她应是看腻了,下一封信上的画,也该换种花了。”灵衍皱眉思索,忽地豁然开朗道,“对了,桃花我还不曾画过,就画桃花吧,你觉得如何?”
“好,好得很……”阿夏张着口看着她,除此之外,到底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灵衍满意地回过头重新望向窗外,突然轻声惊呼道:“诶,雨停了。”接着一刻未停,起身拿了墨染便向外奔去,连自己要去做什么也不曾说。阿夏呆呆瞧着她这番行云流水般的举动,许久才回过神来,心内已在犹豫,究竟自己是否要写封信告知江灵殊灵衍如此近况。
灵衍的想法却也简单,她生性本就比江灵殊还要强,先前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无时无刻不担忧自己武艺有退。自好了之后,每日一大早便只身前往静幽坪,独自练至傍晚方回,自是不愿荒废一丝一毫的时间。
路上,几个师妹说着话迎面走来,瞧见灵衍,便将她围住了叽叽喳喳地问候起来。
“二师姐可是大安了?看你的样子,定是要去练武吧?正巧我们也要去奉雪台呢,不如同去……诶,不对,你怎么走反了呢?”一个咬着指甲问道。
“就是就是,趁着今日宫里人少,咱们也好多请教二师姐些。”另一个附和着,用十分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若是师姐的话,一定即刻便会应下吧。灵衍心想。
可她却只觉得被她们吵的头疼。
她浅浅一笑,眸光温柔和善,伸手抚了抚其中为首的那个师妹的面庞,充满歉意地说道:“我也想陪你们一块儿练习,可眼下师父唤我过去,想来是有些事情。等下次好不好?”
那几个女孩子也都懂事,听她这么解释,忙说了些关怀的话,散开了让她离去。
点头、微笑、寒暄。在外人前,她总是这般滴水不漏,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技能。
但她自己却知道,没了江灵殊,她就像是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嬉笑伤悲,皆如面具。
静幽坪虽然小,但容一人挥刀练武倒也勉强够了。灵衍自小修习刀法,自知内功不如江灵殊那般深厚精绝,力补不足的同时便更注重修习自己所长,近来出招之速更是越发迅疾了。
她站在静幽坪中心,遥望对岸远山,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内稍一犹豫,握着刀柄的手用了用力,接着便下定决心般地长吁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她将墨染举至与目平行之处,静心感知风与空气的流动,以意念构想出一个对手与之对峙。刀光一闪而过后,手中长兵如玄色蛟龙般凌空飞舞,渐渐地,速度愈发快了起来,几已看不清人身行迹,周身如卷狂风,连带着周围的草木都摇晃得厉害。
这样做自是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悬崖,但她却偏要如此逼自己一把。江灵殊不在,旁的弟子她又瞧不上,若无人对弈,总有缺憾,恐会止步不前。
唯有令自己步入近乎绝路的境地,方可激出潜在之力,更进一步。
灵衍虽闭着眼睛,却觉这样反倒更加心无旁骛,心中爱恨皆如药剂,催着她向前向上。心内渐涌出真实的杀意,似要将一切摧毁般凌厉出招。一时间静幽坪上刀影四溅,犹如泼墨。
一番激斗后,她睁开眼睛,握着刀的右手已有些微微发麻,额上亦沁出一层秘密的汗珠。只是方才招式虽然狠厉迅猛,却也不曾伤了这些江灵殊亲手种下的花草。周围绿植似被狂风吹打过般横斜,除此之外便并无变化,唯有一枝开满了花儿的白桃不知何时被斩落在地上。雪色的花瓣上沾染了雨后的湿泥,静静卧在草丛中,静美娇柔,很是可怜。
灵衍轻喘着气弯腰将那枝白桃拾起,方才如风吹浪涌般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生出几分怜爱。她轻轻揩去花瓣上的污泥,在长石边蹲下,忽想起那夜江灵殊在雪上写了一地自己的名字,不由温软一笑。便以这桃花枝为笔,也在地上写下了极大的“灵殊”二字,且将花枝插在了最后那一划上。
雨停后,江灵殊和静垣走出屋外练了会儿剑,还不到十个回合,前者看准时机皓腕一扬,剑与剑之间发出一声清脆响碰,后者手中的剑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急着向下捡拾,却被寒芒抵在身前动弹不得了。
静垣鼓着嘴气哼哼地瞧着她,许久才道:“好了好了,我认输了!”
江灵殊微微一笑,收剑反手置于背后,动作流畅优美,颇具名家风范。
“倒也不是全无长进,比起先前三招内便落了剑已要好上许多了。”
静垣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道:“本来凌霄派的功夫便偏重温厚缓和,剑术上头我自然比不过你,横竖这辈子我也不想下山入世与人争斗。”
“是是是——”江灵殊拉长了声音道,“若能如自己所愿度过一生,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用,却不能不会。”
她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极为触动她,静垣亦并非任性懒惰之徒,听完此言,心中沉思片刻,便郑重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你今日用的这又是什么剑法?总觉得和前几日相似,却又并非全然相同。”
“这个啊,”静垣坐到石头上晃着两腿,“是五行剑法中的‘木’,前几日是‘水’。既是五行剑法,自然是按五行来分的,通常一个弟子只会精于一行或相生的两行,能克服阻碍将五行全部习得融会贯通者几乎可称凤毛麟角。你别看这剑法在我手里一点儿都不厉害,那是因为我自己不行……”
“我知道。”江灵殊故意毫不否定地点头笑道,对方果然气得推了她一把,又开口讲道:“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门中这些剑术阵符都是用来除妖降魔的。譬如五行剑法,便是要五个弟子一齐上阵配合,只不过现在嘛,想来也没什么妖精鬼怪之类的东西了,自然也就不必事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儿,不一会儿夕阳西下,满江红霞,白鹤翩飞天际,拂乱一抹绯云。
断魂清明日,终于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