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本以为屋中一应布置陈设应与凌霄派内宫室的风格无异, 待静垣点了灯后再看时却是眼前一亮——床榻并非设于地台之上,而是与凤祈宫一般方正寻常的架子床,其余物件亦然, 倒是省却了不习惯的麻烦。
细细瞧着,这屋中的器具装饰皆沿用凌霄派一贯的祥云鹤纹, 虽都看起来有了些年头,却收拾得光亮整洁、一尘不染, 半新不旧中自有一番古韵。
只是总觉得这屋中的布置看起来太过精心细致, 不像是……她的眼神在落到一张梳妆台时停下, 恍然般开口问道:“静垣,这里这些东西, 是不是从未变动过?”
静垣点点头:“至少自我开始负责收拾这儿时就一直如此,怎么了?”
江灵殊抬手抚过一张案几上的雕花纹路, 许久才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凌霄君百年前的徒弟是位女子,有些惊讶。”
凌霄派中的女弟子本就极少,那日苏樾提到凌霄君百年前的弟子出身于仙山十二门的羽家时, 她便也没有多想, 只自然以为那位弟子该是男儿身。至凌霄君说她与那位徒弟相像时,心中便存了疑惑,也不敢问对方究竟看不看得见,只猜想或许他所说的并非外在形貌……总之是她无法得知的缘故。
如今虽解了些疑惑, 不过细想想, 也知这样的高人必不会只因容颜相似便做出这样的决定, 到底仍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诶, 这个我之前倒没想过,”静垣解了她的行囊,将湿了的衣物放在熏笼上烘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罕之事,凌霄派可是连女掌门都出过。”
江灵殊上前与她一道,一面又问:“对了,那你可知道,凌霄君为何遮着眼睛?他……到底能不能看得见啊?”说到后半句时,她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静垣愣愣瞧着她,忽地“噗嗤”一笑,片刻才认认真真讲到:“我从前胆子大时,也曾亲口问过他老人家这两个问题,他答的却也并不十分清楚,只说自己积郁在心,不愿再涉尘事,因此自合双目。但只要想看,便能用心里的眼睛看见。你说,可是太过玄妙?”
“心里的眼睛……”江灵殊复念一遍,摇头笑道,“的确玄妙。”
“哎,不说了不说了,”静垣起身拍了拍手,“我去给你烧些水洗洗,再将吃食送过来。说来你这里也是方便,屋后便是水潭子,纵要打水也不必跑远。你这便跟着我一同,看看怎么做吧,以后可得全靠你自己一个人了。”
江灵殊红着脸点了点头,她确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但几趟来回下来,倒也觉得非难事。
静垣送了饭食来便又离去,屋中只剩下江灵殊一人。她走至屏风后的木桶边,以手试了试水的温度,便脱去衣物散了发踏入其内。冰凉的身子一寸寸浸入滚热的水中,直至完全坐下,整个人便好似活过来一般舒缓放松,甚至合上眼轻轻哼起歌来。
江灵殊心中平静,亦尽力什么也不去想。然水汽氤氲,暖意不断,数月前与灵衍一同在汤泉殿于流影暖泉共浴嬉戏时的场景忽地闯入脑海,便再不能好好坐住了。
她睁了眼睛,反身趴在桶沿上,绯红的脸庞枕着双臂,不知是水太烫抑或别的什么缘故,只觉心口闷热,不得不又探出一截身子,微微地喘着气。
“衍儿……”江灵殊喃喃念叨着灵衍的名字,水汽升腾,如在周遭笼上一层薄雾,令人看不清前景。
习惯了有人朝夕相伴抚慰依靠,再回到一个人时便会觉得分外孤寂,无论做着什么,总能想到与对方同处的时候。
但那究竟只是一时的习惯,还是心中无法取代不可或缺的存在,却总有人分辨不清。
或许也只有时间才能说出真正的答案。
但至少现在——
江灵殊并不想习惯没有灵衍的日子,亦不愿对方习惯。
回忆似水雾般将她笼入其中,几乎连真实的音容笑貌都要在眼前显现。她终于再也待不下去,落荒而逃似地出了木桶。纤指掠过衣架,将轻薄的睡衫裹至身上,光着脚在地上留下一串水渍,匆匆把自己埋进了床上铺好的被褥中,心犹跳得厉害。
许久,她才披上衣服,默默走到桌边,吃着已凉了一半饭菜,心中冷不防窜出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找个晴朗的日子在旁边砌个灶台好了……
阿夏将刚熬好的药端进屋内看灵衍仰头一口气喝下,自己喉头都似乎在隐隐发苦,拿过一盘蜜饯递到她眼前,对方却摇了摇头。
——她想记住这样的苦。
阿夏只觉惊讶,灵衍素日是最不讨厌这些甜食的,装蜜饯的匣子空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吃了药却也不含上一颗去去苦味,竟好似因生了这场病而转了性子。
“您这本刀谱,都一整天了也没翻到下一页,若是心情实在不好,可要做点别的什么事?若是想看话本子,我便去少宫主那里取来。”阿夏进出数次,早已看出对方并无看书的心,一直犹豫该不该多管闲事,想到江灵殊的嘱托,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灵衍仍是摇摇头,她喜爱的本就不是话本子,而是与江灵殊相依同看的时刻。现在一个人,纵是有百八十本也无甚趣味。
却突然想到些什么,有几分突兀地问道:“阿夏,我记着宫中的迎春花已开了。”
阿夏一头雾水,点点头道:“是,开了好些时候了,您可想要折些供在瓶里?”
“不是,”灵衍有些激动地喘着气道,“你折些给我,我自有用处……”话未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我这就去,您千万别着急,好好躺着。”阿夏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折了大把的花枝回来。又按她的要求取了颜料与笔墨纸砚,一同放在小桌上移至床边。
灵衍将明黄的小花一朵朵从枝子上撷下,用细细的笔尖刷落灰尘,放入白瓷盘里,碾磨出颜色鲜艳的汁水。去了盘中残花后,再以同色颜料与其相混,最后用画笔蘸取,在信纸上绘出朵朵四散分布的黄色小花,一如迎春绽放于纸上。
单这么几道工序便已折腾到了晚上,阿夏一直伫立在侧目不转睛地瞧着,心内感叹对方竟有这样细巧的心思。
灵衍看着眼前画好的数张信纸,深吸一口气,这才真正提笔蘸墨,写起信来。
第一张纸的开头落了一个“灵”字,她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换了一张,仍称师姐。一边写着,一边在心中默念。
“……得闻此事,虽有千般不舍,然知你心中无奈、身不由己,亦不忍责备……”
没写几句,她便又弃了一张——这样冷漠疏离的客套话,实在难以表达她心中真实所想。但若真的全部实言相述,只怕对方又要不得安心了。
她想要的不就是她不得安心,一直惦念愧疚么?
灵衍的笔在纸上停驻许久,心中亦挣扎许久,千言万语至最后却也只凝成一句话。
“衍儿一切都好,望师姐珍重。两地同心,共待来年。”
写罢落笔,倦意袭上,她轻叹了口气,将信纸折好递给阿夏,便躺倒在床上合了眼休息。
长夜寂寥,往日用完晚饭,江灵殊都会与灵衍一同说话看书待到睡时。现在孤身一人,虽然疲乏,却因分外孤寂而无睡意,索性在屋中慢慢地踱起步子,一边检查每一处箱柜,以免有前人的遗漏之物。
不过她倒是多虑了一回,这里所有衣箱柜匣皆空空如也,看不出一丝曾经的主人的痕迹。江灵殊百无聊赖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失落,就像孩童未在沙堆里寻着宝物——她多希望曾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子在某处留下过什么字句,好让她对她了解一二,再看看她们究竟有何相似之处。
窗边忽有声响,江灵殊回头一看,原来是风将窗子吹开了一条缝隙,于是上前将之重新合紧,扶着窗台的左手却在此时摸到了数条深深凹陷的刻痕,忙执了蜡烛来低头细看。
——那并不是随意的几道划痕,而是一幅有些滑稽的画,依稀可辨认出是一个衣袍宽大的人身边卧着一只小猫。那猫刻得倒还算清晰,圆滚滚的很是可爱,比它旁边的人看起来实在好上太多。
既不是什么符法道文,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谁会在这儿刻上这么一幅画呢?江灵殊不由陷入了沉思。
静垣看起来并不会做这样没规矩的事,此处也未见有猫出没。而凌霄君就更加不会是刻画者……
如此看来,只可能是这座房子的前主人了。江灵殊得出结论,抚着窗台上的刻痕看了又看,忽地莞尔一笑。
自己如今站着的地方,曾有一个少女,正逗着她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小猫玩耍,心里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将这一幕留下,便认认真真在不易引人瞩目的窗台角落刻下了这样的画。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与猫的身上,定格下这一幕永恒。
虽然都是江灵殊的想象,但光是想着这样美好的画面,她便觉得这里不再像先前那般空旷冷寂了。
“诶,对了。”她由木头上的刻痕想到自己带来的一物,小小惊呼一声,忙去翻起包裹来。自一堆闲杂物件中抽出一个长长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头的梅花树枝完好无缺,这才松了口气。
她握紧梅花枝子,又取了把小铲子,从熏笼上捡了条干透的斗篷披好向门外走去。
刚一出门,冷风扑面而来,此处又背临瀑布,更是寒意逼人。江灵殊打着哆嗦在门前右侧蹲下,用铲子向下挖了个小坑,将那截梅花枝种了进去,又返回屋中倒了杯凉水,边浇下边把它当人一般耐心嘱咐道:“明日一早我就得去拜见凌霄君,没空顾你,所以只能在夜里把你种下去了。听说梅花扦插不易活,但这里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你可要争气些,快快长高啊。”
这花枝是她从风霞殿花圃中的红梅上剪下,因想到此处有竹子,她与灵衍又如殿中的竹与梅一般相依相偎,便想在这里也种上一株梅花,聊作慰藉。
一切妥当之后,江灵殊吹了灯躺回床上,将自己裹紧在被子里,枕着瀑布声渐渐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