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 明月孤悬,寒鸦凄清,灵衍独自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虽然殿中炭火充足,窗子严拢, 她却仍觉得冷。
心里说不出是痛还是怕,或许两者皆有。
痛的是突然又忆起经年旧事, 深埋在心底的伤与恨便如附骨虫蚁般一层层向下啃噬着, 直将她整个人都吞食殆尽。
怕的是江灵殊会因今日之事与她生分, 又或者起了几分疑心,想要追根究底。
不管怎么说, 她实在是有些失了态。
她一直表现得很好,本不该如此。
可不知为什么, 她每每笑对江灵殊作出天真烂漫的模样时,总好似有另一个人在心内呐喊一般,想要让她知道自己心中伤痛,想要看她为自己心疼……那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是真实被在乎重视着。
然她要顾虑的太多,要做的也太多, 终是万般顾虑在身, 不得不忍耐此心此意。
所以,即便笑容下潜藏了苦痛,到底也叫人分辨不出。今日忽地如此流露出一丝内心隐秘之情,却是毫无快意, 只余下深深的后悔。
她咬着唇, 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 本欲放下帐子,却又忍不住向窗子那里看去。
透过窗纸隐隐可见主殿的亮光, 江灵殊竟也还未睡。
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她的身世,想她究竟对谁怀着怎样的恨意?或是已看穿了她心中那些不堪的念头和阴暗的想法,决意再也不理会她了?
她想到这里,便越发觉着又冷又害怕,一下子向后仰了下去,将整个人都紧紧裹进被子里。却又忍不住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片微微的亮光,直至双眸酸涩落下泪来,身子和精神也愈发疲倦,就这样渐渐睡去。
江灵殊坐在镜前静静地梳着长发,动作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住。梳子从发上一顺滑下落在地上,她也仍旧举着手发着呆不知在瞧何处,一副浑然无觉的模样。
阿夏拾了梳子,发愁道:“少宫主,您都梳了快半个时辰的头了,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江灵殊收回目光,只轻声道:“阿夏,你去找些竹篾子和铜丝来。”
“这,这么晚了,突然要这些做什么?”阿夏一时蒙了,万分不解道。
“你先取来自然就知道了。”江灵殊急急答道,径自走到书桌前摊开纸笔写画起来。
这些东西都堆在杂物里头,虽然翻起来费事,倒也不算太难找。阿夏也不知江灵殊要用多少,索性抱了一捆子放入篮中提了回去。
“少宫主,这些若不够,再把这篮子拆了用也是一样的。”她将篮子撂在书桌旁的地上,又离远些掸着身上灰尘,连打了十数个喷嚏道。
江灵殊低头一瞧,微微笑道:“难为你了,这么多已是绰绰有余。”
阿夏好奇走上前,瞅了一眼对方笔下纸张问道:“您画的这是什么?像截竹管子,可竹子哪有这么粗呢。”
“我想为衍儿做个手提的花灯,”江灵殊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明日上元节好用。不知她喜欢什么花样,太难的我又做不出,倒是竹子上下贯通一式,还容易些。”
“明日宫里自会送来好多花灯的,要什么样式儿的没有,您不必熬夜赶制的。”阿夏劝道。
“不一样,不一样啊……”江灵殊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搁下笔抽出几根竹篾,对着自己的图比划弯折起来。阿夏只得为她添了几只蜡烛,又翻出一叠彩色油纸放在她旁边。
其实灵衍担心她所想的那些事,她一件也未想,更无意探寻调查对方的过去。
对江灵殊而言,无论灵衍从前经历过什么,都已是自己最最重要疼爱的师妹。这一点毋庸置疑,亦无可改变。
对方不说,她便不再问,更不想因此影响了彼此间的关系。
可若她什么也不做,想必第二天起来见了又会尴尬无言,心里惦着今日的事各自在心里盘算纠结。且灵衍当时的样子,分明是一时触景伤情冲动之下说出了口,未必不暗暗后悔。
想到之前病时,二人隐有隔阂,是对方主动诚恳开口问询——
这一次便由我先向你走近一步吧。江灵殊心道,手上便抓紧做了起来。
她先用四根竹篾弯出四个圈来,又彼此间空开两寸距离,以四根竖条用铜丝固定相连,如此大概的框架便已算做好。接下来便是将竹青色的油纸糊在架上,且每一节的纸面需微微向内凹陷,好看着更有几分竹子的神韵。江灵殊糊着糊着,自己一不留神手上就沾了不少浆糊,却只轻轻用帕子揩了揩便又开始。
她幼时也做过花灯玩儿,如今隔了数年重新拾起,倒觉得颇有意思,反而越做越精神细致。倒是阿夏在一旁看得疲倦,已在打盹。
糊最下头那张纸时,她特地多叠了几层油纸加固,在最上头那层用烛泪固定了一块铜片,又将一支红烛底下微微烧融粘在铜片上,这才连着蜡烛将底纸糊在灯上,总算近乎大功告成。
接下来不过是在最上头露出的几根竹篾顶端穿了孔,再用绳子打个牢固的结一齐系在提竿上也就成了,江灵殊却不愿如此简单,又将红色与赭色的油纸剪出一枝红梅的模样贴在外侧,这才长吁一口气,起身舒展了下双臂。
“你瞧瞧怎么样?”她推了推阿夏。
阿夏猛然一醒,看都还没怎么看清便急着夸道:“嗯?您做好了?诶,这青竹上贴着红梅,倒还挺别致的,好看!”
“好看么?”江灵殊将那花灯提在手里晃了晃,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可我怎么觉得有些丑……”
的确,比起外头手艺人做的那些纷繁绮丽的花灯,她做的这一个着实太简单粗陋了些。
阿夏揉了揉眼睛道:“花灯自然是点了灯才好看,现在这样,到底也看不出什么来的。”
这话倒提醒了江灵殊,她忙点了其中的蜡烛,又走至暗处举在眼前,果然在烛光辉映下,整个花灯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有了生气。原本暗沉的一片绿现在通身透亮光润,宛如竹中暗藏珠玉,连带着那支红梅亦鲜艳许多。
她这才放心,喜悦地吹了蜡烛,对阿夏道:“咱们休息吧。”
阿夏望了望书桌上下的一片狼藉:“那这些……”
“时候不早了,明早再收拾不迟。”江灵殊柔声说着,一边已自己放下帐子躺到床上。
阿夏巴不得对方这么说,忙应声吹了蜡烛,自己到外间匆匆睡下了。
江灵殊只觉得心中仿佛了了件大事一般轻松起来,对上元节的期待也比先前多了几分,很快便安安稳稳进入梦乡。
与灵衍不同,她入睡时是带着笑的。
次日早上,灵衍一觉醒来,一摸枕畔皆是半湿的泪迹,却也记不清自己昨晚究竟梦见了什么,竟会在睡着时哭的这样厉害。
左不过又是那两个一红一白的女人吧。她心想,加上自己也有心事,所以瞧见她们那样便忍不住哭了,倒也不算太奇怪。
一望镜中,果然面上有明显的泪痕。
她净了面坐在镜前许久,终是心念惨淡,无心打扮,今日偏又是上元佳节,还得在人面前作出一番喜乐模样,更叫人头疼。思来想去,最后也只穿了一件日常的天青色衣裳,随便束了发,胭脂眉黛更是一概不用,却反而显得面若脂玉,更有几分苍白的病态之美。
为了待会儿出去时好应付旁人,灵衍决定先练习一番,于是对着镜子强挤出几个笑来,然而笑不由心,就连自己看着都觉得假。
她在殿中磨蹭许久,可到底也得如往常一般先去江灵殊那待着,总不可能一直不出门。
实在不行,就假装忘了昨日说的,厚着脸皮如往常一般言行吧。灵衍把心一横,终于踏了出去——
一推门便看到地上摆着一个竹形花灯,她不由一愣,上前一步弯腰拾起细看。
当看到上面的红梅时,她立时明白了这是谁做的,更瞬间明白了那人为何要做这么个花灯,一大早便摆在她门前。
她分明是要她放心,分明是在告诉她,无论什么事都影响不了她二人的情意。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的难受,她提着那盏花灯渐渐蹲下身去,深埋下头,泪水有如泉涌。
似一片阴影笼在了身前,灵衍抬起头,江灵殊正站在自己面前,无比哀伤地望着自己。
她不是难过,而是为她难过。
世上能为她难过的人,除了她又还能有谁呢?
灵衍起身扑入对方怀中,江灵殊随即垂眸将她紧紧环抱。
二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却谁都听懂了彼此的心声。
灵衍贪恋江灵殊的温柔,不舍松开后,仍觉有淡淡的瑞脑香气旋绕身边。
她曾好奇对方为何在冬日里也要焚瑞脑这样清冷且还夹着一丝微苦的香,江灵殊只道瑞脑清冽至纯,终不曾多言。
慢慢相处下来,她倒是逐渐懂了,对方可不正如这瑞脑香一般清越无暇么?
灵衍站在这一片瑞脑香中直直望着她,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人若是有前世今生,且性子相去不远的话,那江灵殊前世许是仙山上的仙人。
“又发什么呆,今天可是上元节,得去向师父行礼了。”江灵殊见她又怔怔的不说话,于是牵了她的手走出殿门。
“好……”灵衍乖顺地任由对方拉着自己走,低头掩去了眉眼间的欢喜。
江灵殊能这么做,实在是她不曾想到的,心里自然高兴无比。
她两人匆匆赶到凤鸣殿,见六位殿主正坐着与晨星说话,有好些弟子也已站在一旁。便都知道她们身为宫主弟子实在来得迟了些,忙给晨星和几位师叔行礼说了节日祝词,心中自是惶惶不安。
晨星却似并不在意,只是笑着打趣道:“你们两个近午时来,竟像是看准了饭点才到这儿来的。”又对众人道:“今日上元佳节,我这大徒弟又过生日,所以中午和晚间各摆一宴。下午还有花灯送来,晚间宫中各处张灯结彩贴字谜,大家伙也好一起热闹热闹。”
其他人倒还可,那些新来的弟子听了这话却一个个兴奋不已,她们入宫半月,日日习武,好不容易得了一天可供休息玩乐,自是欢欣雀跃。说到底真正勤谨之人不过那几个,大多仍是孩子心性。
午宴上,为着江灵殊的生辰,每桌都上了一碗长寿面。只是她们看着,却想起昨日二人已一起吃过,于是心有默契地抬首相视一笑,如同在众人中无声地交流着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今年的生辰宴席不同往年,多了这么些师妹,江灵殊不得不一一笑着听完各人贺词,又收了许多贺礼,一顿饭下来,只觉得连脸都要笑僵了。因而刚一结束,便忙不迭地和灵衍抱着一堆手绢帕子荷包香囊等物回了风霞殿,生怕在外晃荡着又要遇上谁来祝贺。
“诶,这儿堆的高高的承盘,是师父送来的贺礼吧?”灵衍好奇问道,却见江灵殊全不在意,只将宴席上得的礼物一一收入柜中,便又道:“师姐难道不想瞧瞧么?”
“不必猜,自然又是衣服首饰之类。”江灵殊说着走过来,揭开绸布给灵衍一瞧,果然如此,两人便齐声笑起来。
“师父是最怕麻烦的人,送谁都是这些物件儿。”江灵殊见惯了似的将那堆衣裳和首饰分门别类放好,转身问灵衍:“今天下午不必练武,离晚宴又还有许久,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灵衍细想了想摇摇头:“我也想不到什么,横竖只要和师姐在一起无旁人打搅就行。”
“那——”江灵殊忽地诡秘一笑,从怀中摸出了几本话本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方才出凤鸣殿时,云罗师叔塞给我的话本子,说是前几日下山新得的,看我生辰才肯送我。怎么样,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