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遥再去问的时候, 那个老师推了推眼镜:“是退学了。”
闻遥一下子没看懂那位老师眼底的情绪。
于妙很久没来上课,打家里电话也没人接,今天才联系上, 知道了缘由, 匆匆忙忙办了退学。
她家里人连东西也不想收拾,叫学校方丢了也行。
出了办公室,闻遥看着段思远,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闻遥叫她:“远远。”
等到段思远应了又不讲话。
她只是觉得很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心里一下一下发凉。
直到下午, 一辆大货车开进了校园, 上面跳下来了一对夫妇。
闻遥记得, 那是于妙的父母。
年老而沧桑,皮肤黑,眼睛还是红的。
他们不管在上课的老师, 几乎无礼的走进走出,发出巨响,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上上下下把于妙的书搬空了。
高中书本极厚,还能卖钱。
然后去寝室搬, 然后又校长办公室理论,想要回学费和住宿费,并且申请补偿。
其实没道理。
于妙死在家里, 死在逃学第三天。
于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这两天, 没人发现她没去上学,所有人都只关心店里的生意和她的哥哥。
他哥哥参加校篮球赛, 拿了奖。
于妙隔着木门听见客厅热热闹闹的赞美和夸奖。
她笑都不笑的妈妈说:“我们儿子真棒!”
她话很少的爸爸说:“有男孩子的样子!”
然后他哥哥要奖励,他爸妈什么都给。
可那只是个篮球比赛而已。
不过她爸妈从她小的时候就这样。
于妙小时候为了博他们喜欢,成绩总是考的高高的,然后手工比赛也得奖、朗诵比赛也得奖,可是还是没人看她。
他们觉得省心,就不管了。
直到后来于妙成绩一落千丈,才被人看,才能得到一点批评。
于妙冷漠的笑了笑,她贴着门坐在地上,按理来说,她应该生气,然后推门出去,讲点什么或者想尽办法吸引她家里人的注意。
也许她父母会震怒,问她干嘛不好好读书。
也许只是…随意责问。
于妙想了想,没有出门,她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不只是她从前那样做很没意思,就连她现在的人生也毫无意义。
她看不进书,她偶尔看看蓝天看看白云,才会觉得有点轻松,进入了人堆,总想做点什么。
于妙想了想段思远。
那个被她伤害过还能温柔说没事的人。
她想,那肯定是个很坚强的人,换她置身于那样的情景里,早就活不下去了,而她活的很好,又好看又清高,即便有难堪的背景,也被人尊重喜欢。
于妙最后又想了想闻遥。
那张十分漂亮的脸,穿好看衣服和鞋子,用精致的文具。
她疯狂嫉妒又十分喜欢的女生,漂亮任性娇纵,她爸妈只见过闻遥一次,就次次提她。
像是甜蜜罐儿里浸大的女生。
“你看人家小姑娘…”
“又好看成绩又好…”
于妙想,要做闻遥才好。
下辈子…要当闻遥一样的女生才幸福。
闻遥趁着下课跑下楼去,问打开车门准备跨上去的于妙妈妈:“阿姨,于妙接下来去哪里读书啊?”
那个脸晒得很黑,皮肤褶皱刻满沧桑的女人眼神盯在什么都不知道闻遥脸上,忽然笑了一声:“读书,呵,她没那个福气。”
女人脸上表情太刻薄,刻薄又悲哀。
她像是看到闻遥脸上的诧异,她说:“我记得你,小姑娘,妙妙带你到家里来玩过。”
那样漂亮鲜活的女孩和他们家阴沉沉、总讲阴阳怪气话的妙妙截然不同。
他们才奇怪,他们的女儿哪里能跟这样的女孩子交朋友。
只是事到如今,真羡慕啊。
“妙妙死了,只能下辈子再读书了。”
反正读书也读不出,就这样也挺好。
闻遥看不懂那个女人的眼神,只是耳边的嘈杂忽然消失了,脑子里忽然翁嗡嗡。
闻遥挡了他们走的路,被女人挥了挥,然后后退,撞到了段思远怀里。
闻遥想,那可是…死亡啊。
这样大的事情!
于妙父母上了货车,然后开出了学校,有黑灰的尾气。
闻遥偏头看段思远:“死了?”
她眼里茫然,又有控制不住的泪意。
死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闻遥亲身经历的不过极其年少时的爷爷奶奶。
她一提死亡就眼红。
尽管她对于妙感情不深。
段思远看她泛红的眼梢,揽她肩膀的手心紧了紧。
没说话。
闻遥对死亡有莫名的敬畏,她从年少起就知道,命只有一条、只此一次。
去的人不会再回到她身边。
***
闻遥不叫段思远陪着,叫她回自己教室去,段思远就守在门口,看着闻遥。
回到位置之后,严佳佳看她眼红,几欲落泪的样子,愣了:“你…为什么,段思远欺负你了?”
虽然想也知道不可能。
闻遥抬头看她一眼,忽然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情。
其实她没必要哭,搞得好像她和于妙关系多好多亲似的。
可那曾经是她身边的人,是她亲眼见证的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尽管这个人后来叫她讨厌又心烦。
可是…
不该是死亡。
闻遥只是眼眶红,她没掉泪,只是低着头,然后看也不看身边人。
于妙是从家里农家乐楼上跳下来的,因为是后脑勺落地,又是半夜,直到清晨她爸妈起来,出门才见到。
上了新闻的。
后脑勺汩汩的血干涸,连后悔的机会都没留给自己。
水泥地上的血迹一时很难清洗,来游玩的旅客曝光了这件事情。
闻遥翻了新闻看到的。
图片打了码。
闻遥想,为什么要死啊?
那日来同她告别的时候还鞠了一躬,显得很有蓬勃朝气,她都要以为去了别的学校,于妙会有至少比这里好的生活了。
她希望这人有更好的生活,至少那一刻!
段思远还是没放下心,她悄悄坐在闻遥身边。
闻遥朝她看了一眼,眼眸雾蒙蒙:“其实那天她朝我鞠躬,我是有点被吓到的,因为我觉得没必要,真不至于。”
她没帮多少,她也伤害过。
闻遥低头,手指在捻书角。
“所以…那是最后的告别,是吗?”闻遥问,“她有没有想我救她?”
事关生死,段思远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她也来找我道歉了。”段思远说,“这不是你的错。”
闻遥理智上知道,把这件事情怪在自己身上,又蹩脚又无理。
可她忍不住。
她总有些过分的悲悯。
在面对弱势时,一点娇纵任性和自私自利都拿不出来。
段思远说:“这不是你的错,闻遥。”
段思远讲严肃正经的话的时候,总喜欢连名带姓叫她。
闻遥说:“我知道。”
段思远说:“她做了选择。”
闻遥:“嗯。”
低低的。
段思远说:“她没给我们机会。”
这一次,是于妙没给他们机会,没给他爸妈机会,也没个这个世界机会。
有些人自杀前,会有很漫长的铺垫过程,那些人给了别人机会拉他们一把,但是于妙没有。
她孤独而决绝,死在黑色的夜里。
闻遥说:“哦。”
***
闻遥情绪失常了一天,第二天半天的时候被段思远请假带出了学校。
那个葬礼外,在墙角对着花掉眼泪的女孩子内心还是脆弱,脆弱极了。
生死在她眼里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闻遥说:“成绩好就是任性,连请假带我出来都可以。”
她情绪反常到老师都发现了。
平时那样爱笑的一张脸总在恍惚,眼眶一红就格外明显,又不落泪,也没有声嘶力竭的哭泣,只是很冷淡。
班主任给她家长打电话,闻遥父母又在信号失联的地方。
沈中阳在别的省参加训练。
闻遥竟然也只能自己一个人。
段思远要了假条,老师要她收心管好学习,段思远摁了嗯眼眶,同意不了。
阮念到底心软,劝了几句。
心态崩比成绩差更糟糕。
段思远带闻遥出来的时候,闻遥还不太明白,直到校门为她开启,闻遥才反应过来。
站在校门口的奶茶店里,找了个靠玻璃橱窗的闻遥问:“你不是快要竞赛了吗,这样多浪费时间啊!”
段思远给她买了奶茶,端给她说:“不浪费。”
闻遥总在失神发呆,好像一句话没说就又神游太空去了。
段思远敲敲装奶茶的玻璃杯。
闻遥醒过来:“干嘛!”
看精气神确实比一开始好。
闻遥问:“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她还是脑洞大开,“你说,于妙有没有可能现在就飘在这里看着我们啊?”
段思远:“……”
竟然真的接不住话题。
段思远摸了摸闻遥的发顶,问她:“你脑袋瓜里装了什么?”
闻遥说:“其实,我政治成绩还不错,之前学考还拿了A呢!”
她话题越跳越,段思远心越凉。
“所以我知道,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闻遥自己给自己解答了,“不然我爷爷奶奶那么疼我,他们肯定要来我梦里晃一晃的。”
闻遥看着段思远说:“可我一次…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们。”
她不看照片,都要记不起他们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总靠在白书研柔软的肚子上,听她给她讲花和草的知识。
“远远,”闻遥又说,“我想吃冰激凌。”
想吃甜的、冷的。
段思远去给她买。
其实带闻遥出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想,外面开阔些。
闻遥捧着装香草巧克力冰激凌球的玻璃杯,看了段思远一眼。
段思远眼眸浅淡温柔。
闻遥便低头默默舀冰激凌吃起来。
段思远。
闻遥默默念她的姓名,知道自己不对劲,也知道这人在帮她。
也许…比帮再深刻一点。
她在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