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城今年格外冷, 湖边的冰霜都冻着厚厚一层了也不见下雪,这初雪硬是憋到了冬末之时才下。
东夷边境快马跑死了三匹才在七日内将信送到。
侯府里常出入她院子里的人极少,远山带着两个女奴捧着一如雪色的柔软之物进了房。
房外的白雪没过了脚踝, 远山拂干净了身上的雪和踏干了脚下的水才进去的, “夫人, 东夷那边回信了。”远上将声音压低, “将军未做解释,只是托人捎了口信。”
远山见着帘子里内房的人一动不动, 心中无奈的叹着气,挥了挥手,女奴将雪白的狐裘小心撑开, “这是上次王赏赐给将军的, 将军走前太急忘记了,看到下大雪才记起。”
坐在炭炉旁边的女子发出颤笑,笑的荒凉, “前脚递休书,后脚就...”
几日前沫城下了初雪,天空中下着雪, 东夷来了信, 信里道着绝情,信外透着她的心伤。
才从王宫回来, 原以为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偏偏所有不愉悦都撞在了一起。
偏偏宫里那位不允她去东夷,以他的性命要挟, 比起答案, 比起解释,她更在乎他的安危。
这情啊, 就如同债一般,她要怎么还。
“兴许将军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远山也不明白,感情到了她们这般,算是相濡以沫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生死吗?
答案,只有亲手写下休书的人知道。
东夷边境是薛国,大禹车正奚仲始封薛,东夷临东海,乃是沿海部族,这些年的发展部族兴盛疆域辽阔,已是与西周一般的大患。
被剥夺了封地后,说是镇守,然朝臣都认为镇南侯是被流放到了东夷边境,天子不仅打压宗室,压的更是那些握大权的重臣。
薛地的雪刚化,嫩绿的新芽就从泥土里钻出来了。南仲在薛地最东南带兵驻扎,东夷回暖的海风时不时会吹向营地。
“细作回了密信。”空山将一件绣纹的衣服递给南仲。
衣服底角绣纹从左齐整的绣着直到最右边纹路变乱,于是南仲深皱眉头。
“将军,前去侦查的斥候回来了。”帐外军士轻声道。
“进来。”
如今与东夷是僵持期,既不战也不来往,斥候行事都是万般小心,所以都是挑的伸手好机敏的人。
来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瘦小,脚步轻盈,身姿像个女子,身上还有些干草树枝没有清理干净。
“东夷营帐那边如何了?”
少年先是喝了南仲桌子上的水,然后一抹嘴唇,毫不客气,“与先前无异,想来近期也还不会有动静,不过好像东夷最近有喜事发生。”
“喜事?”
“在大河附近遇到了一个洗衣裳的奶奶,就去问了问。”
“可有什么?”
“东夷首领要嫁女儿了,好像是东夷王的三公主下嫁给东夷大将赢遐。”
“三公主?”南仲所知东夷王金东朔膝下只有一子二女,三女金颜浣是幼女,金东朔老来得女对其是万般宠爱。
东夷趁大商北征,屯兵于薛国边境抢掠,率军之人便是东夷大将赢遐,有着东夷第一勇士之称。
老首领嫁女儿,大概是为了稳固这个手握军权的大将军吧,就如当初先王赐婚给他一般。
南仲耻笑,说到底再如何的喜爱,终究抵不过权力。
东夷靠海,冬日也不太冷,如今是春日,人们脱下了外衣,男人们裸露着臂膀,十几匹骏马拉着几丈高的花轿。
从东夷王廷一直向西到西境的军营。
公主出嫁东夷第一勇士,自然是举国欢庆的,无人不看好这郎才女貌的姻缘,边境的东夷军紧张待命的气氛也被冲散,敞开了衣服喝酒吃肉,沉浸在大喜之中。
入夜,东夷西境离薛国只有三十里的大营内架着人高的篝火,士卒都围在一起喝酒,都在等待着将军的新娘,等待着东夷的三公主来到。
东夷王廷内老东王一副面瘦枯黄,老态龙钟的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身旁是东夷国的储君金颜铭。
“大王...”送嫁的随行官跪在地上发抖。
金颜铭见状使着眼色,那随行官愣了一会儿,“公主顺利到达西境。”
老东王蠕动着苍老干涩的唇,“大将军如何?”
随行官犹豫,又看了一眼脸色沉着的金颜铭后低头,“大将军极为高兴,说让臣代替叩谢王。”
“好,好,好啊!”老东王连称几声好,似是很满意这桩婚事。
出了大殿后随行官求见了储君金颜铭。
“殿下,三公主她...不见了。”随行官恐慌的跪在了地上,“队伍走到一半的时候公主说要休息...”
“什么!”金颜铭横着粗浓的眉毛,“你们这么多人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好!”
“公主她...”随行官难以启齿,东夷百姓谁不知道三公主得大王宠爱,性子顽劣,但是大王一直纵容着,所以也没有人敢说。
“现在队伍到哪里了?”
“快入西境了,但是公主没有找到。”随行官闭着眼睛,将头低的更低了。
“一群废物,先找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替着,告诉将军,至于怎么说,便要看你自己了,自为止。”金颜铭恐吓着他,“天亮之前,务必要将人找回来。”
“唯。”
金颜铭是嫡长子,而金颜浣是东夷王宠妾所生,小他二十有余,自金颜浣出生东夷王就将疼爱全加在了这个妹妹身上,为了取得大将军的支持,金颜铭替他们求婚。
不到一百里的东夷军营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而薛地的大营内则是士卒铿锵有力的哼哈声,演武场上脱了上衣的军士摔跤比划着。
木桩处新入伍的士兵在努力学习着刺杀。
“出剑的时候一定要这样,”南仲与他比划着模样,“才能避免误伤,挥剑的时候一定要将事先运的力气全部用出,这样才能保证砍倒敌人。”
拿着木剑的士卒连忙点点头。“你试一下。”
少年将他的动作默记了一遍后有些心慌的按照他刚刚讲的又试了一遍。
动作不是很娴熟,也不是很规范,“不用紧张,战场只有敌人与战友,我便是你的战友,而这个草人就是敌人,每当你砍倒一个敌人,你的战友与你就多一份生机。”
少年铭记后又收回剑,重新使了一遍,比刚刚有力果断多了。
南仲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练!”
“将军,大营外抓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东夷女子。”
南仲回头,“东夷女子?”
“是,她嚷嚷着要见您。”
“见我?”
这让南仲更加疑惑了,东夷与商早在前几年就不通商了,什么样的东夷女子这么大胆敢到薛地边境来。
于是快步去了关押那女子的大帐。
“将军!”
“将军!”
帐外把守的士卒立直身子抱拳。
南仲入帐内,女子被捆着双手,脚下烤着锁链,看见穿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将领来后,扭动着身子支支吾吾的朝他瞪眼。
“将她嘴里的布取下。”
空山点头。
“救救我,救救我!”
空山刚将布取下,那女子就大叫了起来。
南仲走近了些,“你是什么人?”
女子大吼之后犹豫了许久,南仲细细打量着她,一身红衣,脚下只穿了一只红鞋,衣服上绣的凤鸟。东夷与商一样,以鸟做图腾,于是南仲心中有了几分答案。
“我是东夷人,今日东夷王的三公主出嫁,而三公主顽劣逃跑,因我与公主长得有几分相像大王便派我顶替公主嫁给大将军。”女子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水,“东夷百姓都知道,大将军赢遐虽为东夷第一勇士,可是生性残暴,先后几位妻子遭受其害命丧黄泉,我不想死,不想死。”女子眼中透露着惶恐。
让南仲将信将疑,“我怎么能确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女子跪立起来,拖着铜锁爬到了南仲脚跟前,“只要将军愿意收留我,不让我回东夷,我愿意为将军做牛做马。”
南仲低着头沉着眼,眼前这个女子,螓首蛾眉,冰肌玉骨,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的女儿。
女子抬头,见南仲直勾勾的盯着她,喉间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我是三公主的表亲,我父亲是大王的王叔,因是庶出只在王廷做了小官,我也只是个庶女。”
南仲仍旧纹丝不动。
“将军是不信么?”
“孤,不信任何人。”转身朝帐外走去。
女子心下一惊,这人自称孤?薛国的主君?看着不像啊,薛国的主君已经年过六十了,怎么会是这般的年轻翘楚。
可这人自称孤。
去年秋日的时候大商的师长被天子派到了薛国,是将军也是诸侯的大商只有镇南侯南仲一人。
这人征过东夷,在自己出生的那年,将东夷打得退到了沿海,自此东夷王怕了大商整整二十几年,直到储君金颜铭代理国事,赢遐接替了他前任大将的位置。
“我知道镇南侯名镇天下,不会容不下一个女子的。”
女子的话让他一怔,遂回头,凝视,“你觉得,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敌军女子,合适吗?”
女子僵住,“合适呀,怎么不合适,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顶多就是蹭一口饭吃,不会碍着主君您的,况且您整日操练劳累,我也可以替你揉揉肩什么的。”
他索性将身子转回,再次细细打量她,“你知不知道,你这般容貌,我将你扔到军妓营中,会很受他们喜爱。”
她不懂行军打仗,也不懂他说的军妓营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军中的编队,“好啊好啊,只要你不敢我走,就算是让我做苦力也行。”
“...”他愣住了,空山也愣住了,忍住了笑,“姑娘,军妓营是男子泄欲之地。”
女子听着空山直白的意思,当即明白了,涨红了脸勃然大怒,“你,你就算是不愿意,直言便是,何必这样出口羞辱人家。”
先前的卑躬不复存在。
“...”南仲接着无言。
“姑娘,我家将军治军严明,所带军中从未设过这种东西。”
“那我怎么知道...”女子昂首委屈道。
空山瞅了瞅南仲,“主子您看。”
“给她松绑,让她到换洗营去。”
薛地在大河下游,众多自北下的小河都汇聚与此,春日北寒山的冰雪消融,溪水大涨,没上了岸边的小浅滩。
王宫内的湖水是引河水而来的,并不是死湖,源口湍急,湖水微涨,比去年冬要满一些。
春露从柳树稍上滴落至湖面,叮咚一声泛起涟漪。
“侯府里的人动身了。”亭子处围着不算多的人,一个寺人两个内侍女官,还有一个是说这话的天子宠臣,恶来。
“她这个人啊,既聪明,也好看,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恶来不解,“臣不懂。”
“太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