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乙二十年初春, 长勺氏长房长勺如因罪入狱,因念及长勺氏数百年功绩,改为流放, 长勺氏长房一族降为庶人。长勺如长勺允皆失去管家之权, 长次二房并为一房, 自此长勺氏为一家皆入二房手中。
下达文书的是君王, 执行命令的是刑司大夫吴修。暗中支持的人有以□□南仲为首朝中元老,子川只得咬牙切齿。
暗房内, 长勺允匍跪在地上。
“我当初就该让你除了二房。”子川一改往日和善。
长勺氏的二房向来没有野心,安稳老实的守着那一寸地,子川也就多年再没有管辖, 任其发展。
漏算了一点, 他人之心,以二房嫡出身份只要稍加利用。
子川痛恨的只不过是失去长勺氏财力的支撑,但还不至于对他影响有多大, 而真正痛心的人是长勺允,长勺长房嫡长子,弟弟长勺如为家主, 如今不但没有守住嫡长的家业, 还让全家都流放。
苦心经营的百年家业就落入了坐享其成的二房手中。
动一个长勺氏对于君王来说只是为了让人看看王权,即便长勺氏再富可敌国, 可商贾就是商贾, 王权之下那金山般的财富也能随时消失。
治人,也治世。
子川也只保得了长勺允, 眉峰微动, “不能再留着吴修了,去告诉他二儿子, 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见到他父亲。”
前阵子吴修病重,他原以为是吴世齐是下了杀手,直到看见吴修病好还能处理刑司的事了,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突然反咬的一口,让子川记在了心里,原本王也是病重,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让位了,新任少年天子势微,届时仍旧是他的天下。
“父子血浓于水的亲情,主人,焉知吴世齐又肯会下死手,上回便是。”
子川阴险笑道:“仇恨面前,谁又会顾及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子川看了看自己手掌中的一道疤痕,“父子亲情?当年父王可听信宠臣一念之词就废除我。”
子川暗眯着眼睛,“吴世齐,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恨吴修。”
坐回椅子上,横看了一眼长勺允,“上回你说,风月楼那丫头对信儿...”
长勺允跪走上前几步,“家主,二公子只是在青郊时无依,恰好识得那姑娘,才会一时脑热。”
子川摊摊手,“无妨,让信儿多去风月楼走走。”
长勺允呆愣,张着嘴,不敢相信道:“家主,您这是...”
他该说是这个做父亲的人狠呢,还是根本对子信没有亲情可言。子女的终身幸福都能拿来当利益交换。
春深,枯黄的桃树如今也是生机一片,枝尖上冒着绿芽,树下的花丛里的花开了不少。
自下朝后,吴世齐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坐了一天。
吴阳也不知道自家主子这是怎么了,只得去找了唐婉来劝劝这个一日未食的倔强人。
“你这是又怎么了?”
与她同来的还有小微氏,提着两个食盒。
“是啊,虽不知二公子因何不高兴,可这饭还是要吃的。”小微氏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点心吃食一一拿出。
吴世齐看了一眼,觉得还是吃不下,于是又转回去坐了,“今日王未朝,宫中急召了许多医官进去。”
小微氏拿着碟子的手颤动了一下。
“那又如何,总不能因为这个,你就不吃饭了吧?”
吴世齐抬头看了她一眼,呆滞的看,垂下去的无奈被她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想吃。”
小微氏好言相劝无果,唐婉拿起一块糕饼,她可没有那么闲情逸致,吃个饭还要哄。
当着小微氏的面将糕饼塞到了吴世齐的嘴里。
吴世齐含着还是微热的饼,楞看着她,都是关怀,只是关怀的方式不一样,显然唐婉的办法比较受用,紧着的身子一松,伸出手拿着咬了一大口。
吃下一整块后呛住了,小微氏连忙将煮好的汤乘出一碗。
“噎死你最好!”唐婉说着气话。
吴世齐喝了一口汤咽下后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你可舍得?”
“我...”
顺了顺气后吴世齐才缓缓道:“你不知道,我不是因王才如此。”
吴世齐深看着唐婉。
小微氏见了,也知道此刻自己在待在这只是妨碍,起身福了身子就离开了。
“是因老爷子吗?”这几日唐婉是有所察觉的。
“是,也不是?”
“也不是?”
“他不会放过父亲,我知道,可他也不会放过我,至少在将来某一天。”吴世齐想要护自己周全,才去攀附了风月楼,进而攀附了镇南候。
子宁死了,她们便再没有把柄抓住吴世齐,所以他是主动过去的,将自己徐氏的身份暴露。
“子川做那么多,是想自己称王,对吧?”吴世齐问她。
那么多公子里偏偏要扶持子受,因为什么。
因为名正言顺,是嫡子,且子受是幼子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不像长子子启,身后是一干老臣辅佐。
有资格继承王位也就只有长子子启与嫡子子受,所以子川就选中了子受。
唐婉没有回他。
吴世齐又夹起一块松饼咬了一口,“那我就在助他!”
冬春梅开。
风月楼的乐楼二楼一间雅间,第一扇窗开侧身的位置正好赏梅。
绕记得,几月前也是有这样一位年轻男子侧站在此处候人,那会儿梅还未开。
“若作和羹,尔唯盐梅。”微氏从门后轻声走来,从缝中瞧见了他看着的梅。
子信回转身,“你也看...”
还没等他说完,微氏就冷冷的回应,“只不过是吴尹冬日来我这站在你这位置说的一句话罢了。”
吴世齐,子信深皱眉头。她提吴世齐,不过是在怨他,连一个好不相干的人都能不顾日后骂名介入风月楼,而他。
这话是先祖商王武丁任命梦中贤臣傅说时说的话,喻指治国,想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必须要有贤才能人。
真是讽刺,子信觉得。究竟是这句话讽刺他只重名利,还是自己只能在暗中护她的讽刺。
“那天晚上,多谢。”
微氏掩面呵笑,“若不是公子酒劲上头,重伤在身,恐怕听蓉是近不得你的身的。”
子信身心颤动,“所以你...知道了也好。”似是松了一口气,也很无奈,“恨我也罢,我只不过是无奈。”
微氏凑近,极近极近,瞪着他,“所以呢?”
吓得子信一退靠在了窗边,“所以...你该明白。”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许下承诺?”
“抱歉。”子信不想扯上微听蓉,即便是父亲的意思。
若非没有真情,谁又愿意如此。
“一句道歉就完了?”那晚上追出去,微氏似乎明白了子淑话里的意思。
微氏几乎是落着泪说的,子信知道她要强,在人前从不流泪,“我不是要故意骗你的...”
于是这话让微氏泪水流得更凶了。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氏一个人偷偷流了多少泪,亦不知道那晚上她有多伤心。
“我问你,抛弃了身份,不管其他,你还愿不愿意娶我?”
泪水换来了子信的心疼,伸出手试泪被微氏挥手打开,“你先回答我。”
“愿意。”子信将微氏拉入怀中,“可是我不能,不论如何,不因其他,只是不能。”说完,她将怀中的人推开。
“你不要在涉入相府,镇南侯府,以及尹府了。”世人所慕的侯门,里面暗藏着多少杀机。
温暖的怀抱变成冰冷的绝情,微氏冷颤的笑着,“这便是你,最后想要对我说的,你是嫉妒了?”
嫉妒...子信不知道如何解释,但是他不否认,可是他更多的是担忧,镇南侯府也好,尹府也好,身在朝堂,很多都不能自已,没有任何人会舍弃自己去护一个无关紧要的风尘女子。
“他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那你又会比他们好到哪里?”
子信愣住,深深叹了口气,若不是出身,若不是命运,他甚至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眼前人。
父亲让他靠近微氏,不过是看中了微氏在贵族里的影响力,在风月楼的地位。他又怎会舍得让她也卷入这些是非。
相府行的事,乃是抄家灭族的事情,莫说子川是不会同意微氏这样的女子嫁进相府,便是同意他也不会娶的。
“你还很年轻...”
微氏冷笑一声,“当然,以我之姿,又何必葬送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子信心中剧痛,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啊,是无情,还是身份,她皆不能接受吗。
他想过这一天,可这一天来得有点快,让他猝不及防。
“好,你看开便好。”子信抽身后退几步,拱手作揖后离去。
这次离去,大概是真的再不会回来了。
微氏心凉,心痛,不知道痛为何出,是那晚上知道了一些事情,还是心寒他的绝情。
难道世人都一样吗,不管男女,都将功名利禄看的极为重要。
春尽,沫城上空时不时还飘荡着粉红的花瓣,卷入临街人家的窗户内,飘落在马车的车顶上,又或者落在行人的肩上。
连续多日的朝议都由子受代替君王决策,这两天更是连朝议都停了。
后宫天子寝宫内,卷起的罗帐下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即便重病,仍不失威严。
子羡微睁着眼睛侧头看着床前跪了一地的重臣,似乎都来了。
眼珠转了一圈后,朝上看了看,赵吉忙的擦了一把泪在君王榻前俯下身子。
“吴...”
赵吉哽咽回道:“刑司病重未来。”
子羡颤着发白的嘴唇,“让所有人出去,受留下。”
赵吉起身,“王有旨,除三公子外其他人与寝宫外等候。”
众大臣纷纷左右顾盼后起身后退离去。
子受跪着匍匐到子羡床榻前,“父王...”
“不要哭。”苍皱的手摸了摸子受的头后,子羡头一次对他露出笑容。
那是属于父亲的笑容。
“孩儿不哭。”子受忙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父王今夜就要走了。”
子受其实猜得到,可是听着子羡自己说出,心中无比的难受。
“为什么,您不管孩儿了吗?”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天下终归是要由你一人来但着的。”
“某些方面,你比父王强,可君王的权衡之术,你还得用好了,切忌,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忠。即便是你的血亲。”
子受磕头,“孩儿记住了。”
“国相虽扶持你,可心怀诡异,吴世齐你用的很好,可也不能完全听之任之,至于南仲,与你小淑姑姑打好关系即可。”
子受点点头,虞侯暗中是君王左右与相府抗衡这是及早他就知道了的。
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担保日后还会归己所用。
众大臣跪在寝宫外许久,久到双腿麻木才陆续又被召见了几位大臣。
南仲,吴世齐,虞起,飞廉,子干,子胥余,最后才是子川。
一一顺序召见,大概都是临危授命的一些话,至于说了什么恐怕只有君王与臣子本人知道,随后将群臣公子全召进。
任命托孤大臣。
帝乙最先指了南仲,而后是子干,接着才是子川。
赵吉双手捧着诏书,抽泣着未出声。
吴世齐伤心也不伤心,只不过不是因为床榻上的人,他是在思考自己的日后。
床榻上的人,吴世齐一眼便瞧出是去年箭伤所遗,伤及根本还不好好修养,又迁都奔波,操劳政事。
若自己出手是还能多延几年的,只是吴世齐不想,也不敢。
水镜先生是何等的善人啊,行医治病,不分尊卑,可人心又多险恶,世人多善妒。
水镜先生只在江湖,而自己身居朝堂,又岂能敢过于张扬。
他不想自己日后变成被他人争夺之物,亦不愿做那只会治病的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