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趁黎珀分神的间隙,一股巨大的力道忽然从身前传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鼻腔里就灌满了腥咸苦涩的水。

  一道湿滑黏腻的触感缠上了他的脚踝,黎珀头皮一麻,条件反射地从后腰掏出了手枪。他压根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能遵循本能,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一下的感觉很诡异,像是砸到了什么软体动物,甚至还有弹性,与此同时,空气中瞬间散开了一股腐肉味,掺杂着浓浓的血腥气,差点给黎珀熏吐了。

  好在那股黏腻的触感终于消失了,黎珀定睛一看,眉心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

  只见裤腿处多了几道粘液状痕迹,痕迹蜿蜒消失的地方,还有一小截断掉的触手。

  而他正是被这些触手拖进了水里。

  黎珀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下半身全湿了,只有上半身还勉强算得上干净。此刻的他一脸狼狈地坐在水里,而几步之外,巴尔克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

  黎珀被这种眼神弄得很不舒服,他轻咳一声,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他的视线很冷,表情也十分警惕,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可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开始,黎珀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没怎么在意。可过了一会儿,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突然近了,黎珀一愣,迅速地回头瞥了一眼。

  可当他看清眼前这幕场景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蹿了上来,令黎珀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只见污浊的河水里涌动着无数根密密麻麻的条状物,这些条状物正一股脑朝黎珀涌过来,挤满了所有目光能触及的空地,看着极为惊悚恶心。

  蜂拥而至,一时间,黎珀只能想到这个词。

  他很难准确地描述眼前这幕场景,他只知道那些东西的模样极为诡异,就像一根棍子上缠着一大股头发,那些头发全部朝他聚拢过来,想把他吞噬一样。

  只差几步,黎珀就被它们围住了。

  前有狼后有虎,黎珀顿时陷入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巴尔克虽然看上去像个老头,但黎珀知道,他绝不可能这么简单,但身后的污染物一看就是难缠的角色,要是被它们缠上,黎珀都不知道要怎么脱身。

  冷静几秒,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巴尔克:“你想怎样?”

  巴尔克左手依旧拄着拐杖,听见黎珀这么问,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黎珀被这不怀好意的笑弄得脊背发凉,直到对方笑够了,他才听见一道有些嘲讽、又带着些怜悯的声音:“孩子,你真的觉得,他们是来救你的吗?”

  “……”

  话音落下,黎珀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盯着巴尔克,脸上没有半分情绪。

  说实话,要是巴尔克说些别的,黎珀或许会花些心思周旋,但一触及到S区,就像碰到了一根无形的底线,黎珀顿时什么都不想谈了。

  人在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时,总是会第一时间选择逃避。虽然黎珀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可目前的情况根本由不得他来选择。

  毫无疑问,黎珀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他厌恶污沙会,想毁掉这里,可是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除了污沙会外,似乎没有地方能容纳他。

  如果污沙会赢了,他也许会活下来,然后成为一辈子的傀儡。可要是污沙会输了,S区赢了,那他将根本不会有活下来的权利。

  黎珀脚踝浸在水里,浑身上下一片冰冷。他穿得少,整具身体都被冰凉刺骨的河水浸透到麻木。可奇怪的是,他居然不觉得冷。

  他在思索,如果他死了,未来会去哪里?

  人会有下辈子吗?他会穿回去吗?

  要是穿回去了,他这辈子还能遇见像江誉那样的人吗?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一片伫立在风中地、光秃秃地树。那片交火声好像隔得很远,又像近在耳边。黎珀沉默地听着,慢慢地,他闭上了眼。

  只是片刻,空气中忽然多了一抹无形而又沉闷的力道,下一秒,河水里涌动着的密密麻麻的棍状物忽然爆开了。

  像气球被撑到极限那样,“轰——”一声炸开了。

  顷刻间,浊色的血水里爆出了一朵接一朵的血花,那股腥臭又难闻的气味也彻底挣脱了禁锢,一时间,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这股令人反胃的味道。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巴尔克盯着黎珀,开口道,“污沙会不需要背叛者,即便是你也一样。”

  闻言,黎珀睁开了眼。他淡淡地注视着巴尔克,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污沙会也配?”

  下一秒,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冲了过去。

  腥臭的河水迸溅出水花,如头发般密密麻麻的污染物被狠狠踩在脚下,黎珀欺身上前,以鬼魅般的速度移动到巴尔克身后,极为迅速地举起了手里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抵上额头,要是一般人早就露出胆怯的表情了,可巴尔克没有。他眼都没眨一下,连身子都没转,只抬起手,飞速往后伸。

  就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一样,他无比精准地扼住了黎珀的手腕,随后一用力,重重一拧!

  “嘎吱——”

  一股清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听见这道声音的一瞬间,巴尔克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屑的神情。可紧接着,他浑身上下僵住了。

  冰凉的冷意在耳后蔓延,忽然,一簇白灰相间的东西掉了下来,他低头一看,是一撮头发。

  一撮他自己的头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黎珀缓缓垂下右手,盯着巴尔克脑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巴尔克先生,你应该也是实验体吧?”

  话音落下,巴尔克脊背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满脸都是阴沉:“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黎珀无所谓地抬了抬眼,“你是实验体,可惜不是成功的那个。”

  没错,黎珀此举并不是要攻击巴尔克,而是为了验证某一件事。

  在原主的记忆里,他好像一直拿捏着巴尔克一个把柄,但具体是什么,黎珀不清楚,这段记忆被掩埋的太深了。

  和其他实验员一样,巴尔克对污染物是免疫的,在黑色沙漏纹身的作用下,污染物会把它们视作“同类”。据黎珀观察,其他的实验员耳后都有黑色沙漏纹身,可他唯独没看见巴尔克耳后的那个,而刚刚这一冒险的举动,也是为了验证他心中那个猜想。

  像巴尔克这样谨慎的人,身上是不会烙下别人的标记的,可如果没有,他怎样免疫污染物?答案很清楚:他的血液本身就可以和污染物的基因融合。

  黎珀不觉得巴尔克是被动的,他猜测对方应该是看见了他这一例实验体的成功,想亲自复刻一个自己——可惜,没人都有原主那样的好运气。

  他失败了,他无法真正和污染物融合,也无法真正地获得污染物的能力,这点虽然只是黎珀的猜想,可某一点却可以帮黎珀证实它。

  那就是中心实验基地五层的菌丝。

  巴尔克对权势的痴迷已经到了着魔的地步,如果他本身的血液可以为菌丝提供足够的营养,从而孵化出孢子,那他就绝对不会再叫原主回来。原主手上抓着他的把柄,黎珀想,他应该一开始就想让原主死在S区,但岂料那么多人的血肉也无法催化孢子,他只能再将原主招回来。

  可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难道巴尔克没有弱点吗?

  黎珀一边分心盯着巴尔克的一举一动,一边飞速地思索了起来。他现在手里只有一把匕首,一把手枪,还都不是精神力武器,打在污染物身上的效果微乎其微,就像刚刚子弹打在巴尔克身上,却没对他造成影响一样。

  如果黎珀没猜错,巴尔克也不是个alpha,信息素对他而言作用不大……

  忽然,黎珀想到了什么,眼睛缓缓睁大了。

  既然如此,那用在污染物身上的精神力,是不是也对巴尔克有效?

  一想到这,黎珀心思瞬间活络了起来,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之前几次释放出精神力时,巴尔克的表现。

  曾经被他忽视了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放映,黎珀沉默地思考着,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下一秒,余光忽然一闪。

  不知何时,巴尔克缓慢地扭动了拐杖,拐杖顶端的位置渐渐地对准了黎珀的方向。那只苍老的手遮挡着这点微不可察的异样,以至于黎珀没有第一时间发觉,而等他发现拐杖顶端空洞处射.出来的银针时,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身体漂亮地一旋身,堪堪躲过了数道寒芒四射的银针。

  与此同时,他高高扬起手臂,手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一抹银光乍然反射进巴尔克眼底,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那把匕首如同最尖锐伤人的武器,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刃尖抵住了他的大动脉,他只要稍稍一动,就会被锋利的匕首刺穿脖颈。

  黎珀从背后死死地扼住他,脸上面无表情。他用的是左手,右手刚刚被巴尔克折脱臼了,一时间使不上力气。如今的他很想弄死眼前的巴尔克,可他知道,这远远没他之前以为的那么容易。

  就在他想悄无声息地释放出精神力时,身前的巴尔克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掌心忽然猛地一拧。

  只一瞬,木质拐杖立刻狠狠地敲击在了黎珀腿骨上。

  黎珀见过这拐杖无数次,可从没想过这拐杖居然这么沉,打人居然这么疼。那一下,他感觉他整条腿就跟废了一样,麻木到失去了知觉。饶是谨慎如黎珀,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乱了几秒节奏,趁着脖颈间匕首力道松懈的功夫,巴尔克猛地一侧身,硬生生从黎珀的桎梏下挣脱了出来。

  就在那一秒,拐杖中又飞射出了无数道银针,要是这些银针是冲他腿来的,那黎珀绝对逃不掉。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银针的轨迹好像不太对。

  就好像……是冲着他的手来的。

  黎珀反应速度极快,几乎是立刻就下腰躲过了,按理说避开那些银针绰绰有余,可怪就怪在,那些银针忽然改变了轨迹,朝着他右手手腕处袭来。

  “……?”

  黎珀本想抬起手腕就躲,可是情急之下,他忘了一件事情——他的手腕脱臼了,抬不起来了。

  霎时间,手腕处传来了一抹细微的刺痛。

  黎珀愣了愣,他迅速地往下一瞥,忽然瞳孔一缩。

  这哪里是什么银针,这分明是一只只细针状的污染物!

  这些污染物通体泛着金属色泽,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银针没什么差距,只有细看才知道,这其实是软的,还会动。它就像一根真正的针一样,迅速割破了黎珀的手腕,然后攀附在伤口处,贪婪地吸着血。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地方,巴尔克忽然大笑起来。

  那笑声嘶哑又难听,还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癫狂,像是被什么控制了心智的□□徒。黎珀被这笑声弄得莫名其妙,他一把扯下手腕处的银色污染物,将它抛在水里,然后盯着巴尔克,出其不意地释放出了精神力。

  说实话,以黎珀现在的身体状况,释放出精神力很是勉强。他在中心实验基地五楼铲除掉了菌丝,又突然多了段记忆,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何况他整个人都站在肮脏的河水里,浑身上下几乎都是湿的,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虽然那张脸也是极为苍白疲惫的。

  大量的精神力在一瞬间释放出来,黎珀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光斑,颇有些像他童年看黑白电视时突然没信号了的情形。黎珀晃了晃头,勉强集中注意力,果然发现不远处巴尔克不动了。

  不是沉默的那种不动,也不是单纯的静止,而是那种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那样,动弹不得半步。

  黎珀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他进行下一步动作,瞳孔倏然缩小了。

  他眼睁睁地看见,巴尔克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抹笑不像是嘲笑,也没有任何炫耀的意味,黎珀只能从里面看出一种情绪,那就是——

  满满的恶意。

  几乎是同一刻,一股巨大的预感袭上心头,黎珀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妙。然而还没等他察觉到异样的来源,一股力道忽然从脚下传来,下一瞬,他像是被一只从深渊里伸出来的手牢牢抓住,整个人都被狠狠砸在了水里。

  痛,好痛。

  明明有河水作为缓冲,黎珀身上还是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河水不知何时上涨了,原先只能漫过黎珀的脚踝,可如今却能漫过他的小腿。黎珀甩了甩头,竭力保持着清醒,可下一瞬,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从手腕处传了过来。

  黎珀浑身一僵,他缓缓扭过头,看向左手手腕处。

  然后,他看见了一副极其惊悚的场景。

  他的左手上正挂着三四条鱼,那些鱼正争先恐后地张开嘴,啃食他手腕处的血肉。黎珀左手手腕本来被菌丝吸了血,生出好长一道疤,好不容易愈合了一部分,又被这些鱼硬生生地撕开了。

  疤痕的位置再次变得血肉模糊,大朵大朵的血水像鲜艳的彼岸花一样,在污浊的血水中绽放,光明誉黑暗格格不入。

  那些鱼嘴里长满了尖牙,黎珀只是粗略一扫,就看见了一排密密麻麻如同鲨鱼一般的牙齿。如今,那些牙齿都咬合在了他的手腕上,大口吞咽着他的皮肉。

  黎珀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那条啃的最欢的鱼,忽然发现它张了四只眼睛。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袭上心头,黎珀眼神忽然由坚定转变为了迷茫。

  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值得吗?

  他好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做个坏人有什么不好?总比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好得多。

  可下一秒,黎珀又摇摇头,把那些想法从脑海中清理掉了。他本想释放出精神力,解决掉这些鱼,可如今他的精神力已经经不起消耗了,想了想,他还是狠了狠心,把那几条鱼从自己的手腕上撕了下来,连同着手腕处破碎的皮肉一起。

  那些长相诡异的鱼看上去很识时务,几乎没怎么纠缠,直接吞了最后一口肉,顺着河流游走了。

  原地,黎珀费力地站起身,身形都摇摇晃晃的,巨大的精神力消耗让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像个纸片一样,随时可能被风刮走了。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脚,忽然觉得脚下有哪里硌得慌。黎珀头也没低,直接抬脚一踹,把那根硌脚的东西踹飞了,可紧接着,他意识到什么,低下了头。

  不远处的水面下,有一个白灰色的棍状物体。

  黎珀停顿了几秒,心里渐渐浮上一抹疑惑。思索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上前,弯腰捡起了它。

  直到把那根沉甸甸的棍状物拿在手里,黎珀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没错,这是一根人骨。

  刚刚他看见的河水下方涌动着的密密麻麻棍状物,就是黑色不明状物体缠绕在了人骨身上。

  那一瞬间,黎珀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汇——寄生。

  此时此刻,中心实验基地一层的场景毫无征兆地闯入了黎珀的脑海。他回想着那些人痛苦的场景,又看了眼手心里的人骨,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终于知道,河里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污染物是从哪里来的了。

  就跟巴尔克说的一样,那些人只是污染物的饲料而已,等它们把人蚕食的一干二净,这些人就会被污沙会毫不留情地丢在这条河里,就像丢垃圾那么简单。而寄生在人体上的污染物也会被丢进河里,继续吸着人的骨髓生存下去,在这条河里慢慢繁衍壮大,成为污沙会的“护城河”。

  种种迹象表明,污沙会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别人起码还吐骨头,他连骨头都不吐。

  黎珀瞬间为自己刚刚那短暂的想法感到后悔,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人骨,最终松开手,任由那根骨头重新掉进水里。

  就在黎珀开始思索接下来要干什么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孩子,你想过去看看吗?”是巴尔克的声音。

  黎珀一愣,他本以为他走了。

  “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盯着巴尔克,问道。

  “S区的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想过去看看吗?”巴尔克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事出反常必有妖,刚刚两人的氛围还这么剑拔弩张,不可能只是一瞬间巴尔克就变脸了,黎珀敏锐地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可当他想认真思考的时候,另一种莫名的情绪又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S区的人真的来了吗?

  会有他吗?

  他真的可以看见他吗?

  “……”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巴尔克盯着黎珀,慢悠悠道,“污沙会的东西,永远都是污沙会的,永远不可能被别人夺走。”

  黎珀一愣,他看向巴尔克,直觉告诉他对方话里有话。可还没等他把疑问问出口,就看见对方后退了一步,走到了一旁的大块空地上。

  “孩子,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巴尔克说道。

  黎珀一愣:“你……”

  “回头。”

  黎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瞳孔骤缩。

  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股凉意从脚底板蹿了上来,将他整个人牢牢地笼罩在了巨大的恐惧下。

  他丧失了一切的语言功能,只大睁着眼,看向前方。

  那里,有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而枪口的位置,正对准了他。

  梦境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一股绝望霎时从心底蔓延开来,黎珀像是一个不会动弹的木偶,只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人,眼底闪过了一抹极其鲜明的情绪。

  ——那是一抹名叫难过的情绪。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梦里发生的一切。他记得手枪上的花纹,记得江誉那时的表情,更记得对方扣下板机时,那一瞬间的姿势。

  而现在,不是梦境,是现实。

  可现实和梦境重合了。

  黎珀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想,他也许该做些什么,可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他,他甚至没敢看对方的眼睛。他想,在梦里,他好像是哭了的,可是现在的他压根哭不出来,他好像一个了无生气的木头人,单方面做着一二三不许动的无聊游戏。

  几秒过后,黎珀好像听见了枪响的声音。

  “砰——”

  他没感受到身体有哪里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

  ……

  ……

  “我死了么?”

  黎珀浑浑噩噩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梦游般坐起身,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衬衫,更加肯定了这一猜测。

  没错,他死了。

  他死前穿的是白大褂,上面还全是脏兮兮的河水,哪像现在这样,身上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自从进污沙会后,他就很久没穿过白衬衫了。

  黎珀叹了口气,他环顾了眼四周,发现房间里空茫茫的,没什么多余的东西,甚至连一张桌子都没有。黎珀奇怪地眨了眨眼,又忽然想到什么,释然了。

  也是,什么汤什么桥那都是活人编出来的,谁能知道死了之后自己会遇到什么?

  黎珀深以为然,他点点头,刚要坐起身,手腕处忽然传来一抹尖锐的疼痛。

  这一下,让黎珀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他像是忽然回魂了一样,猛地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手腕。只一眼,他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右手手腕处的脱臼已经被人接好了,左手手腕处的伤口也都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看上去那人处理得非常仔细。黎珀盯着左手的手腕,白色的纱布下隐隐约约能看见透露出来的血色,但血总归是止住了。

  ……难道有人救了他?

  可是,谁能从江誉眼皮子底下救他?

  黎珀虽然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确定,当时在场的人里只有巴尔克,江誉,和他。他并不知道巴尔克去了哪里,但他敢保证,巴尔克不会管他。

  ……是江誉吗?

  还没等黎珀想个明白,房间门口处忽然传来了一道门开的声音。黎珀下意识扭过头,眼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和期盼,可当他看见来人时,眼皮顿时失望地耸拉下来——他不认识这个人。

  “我来帮你重新包扎。”来人语气温柔地说道。

  这人很面生,黎珀没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他沉默地盯着那人帮他包扎完,在对方细致地清理完伤口后,他开口问道:“你是谁?”

  “这里又是哪里?”

  黎珀很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可令他失望的是,那人只是很好脾气的笑了笑,就摇摇头,出去了。

  “……”

  黎珀很失望。

  他一把掀起身上盖着的被子,准备下床倒杯水喝,岂料下一秒,他忽然看见了什么,瞳孔一震。

  他的脚上,多了两只脚铐。

  银白色的脚铐圈在他的脚上,两截脚腕被冰冷的金属禁锢住,黎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底忽然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这……是谁拷上的?

  为什么不拷在他手上?明明手上更方便。

  还是说,对方看见了他手上有伤?

  那一瞬间,无数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齐在黎珀脑海里涌现。他就这样盯着脚上的脚铐,愣愣地看了很长时间。还没等他收回视线,房门忽然又开了。

  这一次,黎珀的视线没移开,他以为刚刚那个医生又回来了。

  “医生”缓缓走到了床边,奇怪的是,黎珀几乎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他动了动耳朵,突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狐疑地朝旁边瞥了眼。

  只一眼,他当场滞住了。

  就像在中心实验基地那样,他的大脑完全宕机了,他几乎做不到思考,更别提分析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只呆呆地仰着头,注视着眼前十分熟悉的那张脸,眼眶忽然一热。

  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又十分迅速地低下了头。

  太不可思议了,他想。

  这该不会是梦吧。

  临死前,上天让他做的一场美梦。

  下一秒,他听见一道颇为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后天我会对你进行一场审讯。”

  ……审讯?

  此刻的黎珀还没意识到什么,怔怔地点了点头。

  而江誉似乎也没什么话想对他说,在说完这一句后,就沉默地离开了。

  直到江誉离开房间,黎珀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和思绪。他缓慢地将江誉那句话咀嚼了数遍,才悲哀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这场审讯,好像才是真正的开始。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黎珀再也没看见过江誉。

  他房间里很少出现外人,偶尔的几次还都只是那个医生,在帮他包扎完后就不带丝毫停顿地离开了。黎珀虽然很少主动和人攀谈,但他实在很想知道一些事情,可面对着这个医生,他第一次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对方压根不理他。

  最关键的是,对方耐心好极了,他总是第一时间发现黎珀的需求,给他端水递纸,甚至会在缝合伤口时贴心地打上麻醉剂。可除此之外的一切套话,他就跟没听见一样,打个哈哈就过去了,这让黎珀非常头疼。

  人总是迎难而退的,渐渐地,黎珀也打消了这个想法。

  审讯前的两个夜晚,黎珀都做了梦。

  第一个晚上,他又梦到了那个梦。只不过梦境的结局变了,变长了。他之前总是梦到江誉扣下了板机,然后就没了,可如今他却梦见了对方没扣动板机,反而走上前,接住了晕过去的他。

  黎珀后知后觉的感到羞愧,他身上那么脏,那么冷,也不好闻,江誉会嫌弃吗?还好没变成污染物,虽然比平常难看了点,但好在有个人样。

  可当黎珀醒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个梦。

  现实里,江誉没抱他,甚至连看都吝啬于看他一眼。唯一一次对视,黎珀能看出,对方眼底是没有感情的,他看他就跟看那些监狱里的犯人没什么区别,或者更加冷漠——毕竟他们之前还有一段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第二次做梦,则是梦到了未来的审讯。

  黎珀不知道审讯都会干什么,他唯一一段匮乏的审讯知识,还是来源于红毛。他还记得有人给他拿来了一段影片,里面是红毛被审讯的场景。具体的他没细看,只记得行刑架下面堆了很多的血,那根鞭子都被血染红了。

  黎珀不由得想,江誉也会拿那根鞭子打他吗?

  会将他抽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吗?

  一想到那个场面,黎珀就觉得很陌生,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江誉对他向来是很温柔的。即便是在床上,他也不会粗暴地弄伤他,不但不会,还会主动问他想要什么——那是他在那种时候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

  但人是会变的,就跟人心一样。想到这里,黎珀收敛起了思绪,苦中作乐地想,就当是玩S|M了……

  嗯,比较粗暴的那种。

  *

  审讯当天。

  黎珀第一次遇见除医生之外的人。他的手愈合的不错,只留下了几道深色的疤痕,那些破损的皮肉都渐渐恢复了——这也就导致了来接引他的人直接给他扣上了冰凉的银手铐。

  黎珀盯着手上的手铐,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要知道,他在之前的世界里,是绝对遵纪守法的,从来没戴过手铐这种东西。而来到这里之后,也就在星际监狱戴过两次,还全部是无意间戴上的,最后全都当了情|趣|用品了。

  没想到他还真能货真价值地戴上一回。

  黎珀本来以为审讯室会像那个视频里一样,里面摆满了刑具和行刑架,行刑架对面有一个审讯员坐的椅子,可当他来到审讯室时,却发现这里是不一样的。

  这里虽然也摆满了刑具,但没有行刑架,只有两把相对的椅子。

  黎珀打量了一会儿,在他打量的间隙,接引人安静地走了出去。等黎珀发现人已经没影了的时候,已经是半分钟后的事了。

  “……跑得真快。”黎珀小声嘟囔道。

  他脚上戴着脚铐,手上戴着手铐,行动有些不方便。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没办法拉出椅子坐下来,索性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里面的刑具。

  这里的刑具挺齐全,最关键的是,都非常干净,上面没有半点行刑过后留下来的痕迹,就像新的一样。黎珀盯着那些刑具看了一会儿,旋即忽然想到什么,果断地摇了摇头。

  算了,他没有被人打的爱好,即便这个人是江誉。

  就在他无聊的盯了五分钟后,审讯室的门终于开了。黎珀耳朵动了动,眼睛也跟着眨了两下。

  他忽然有点不敢回头了。

  刚刚还灵活的脚底此刻像是生了根一样,连带着脖子也生锈了,黎珀就僵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可当他想起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时,又忽然大胆了起来。他敛下眸,活动了一下脚踝。沉默地走到了江誉跟前。

  “坐。”江誉言简意赅道。

  “……”黎珀看了看手铐,又看了看椅子,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神色。

  他本来想说“要不然我就这么站着吧”,可还没等他说出口,就见江誉走了过来,神色如常地替他来了椅子。

  黎珀:“……”

  原来,江誉对待犯人也这么温柔的吗?

  黎珀心情复杂地坐了下来。他都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可接下来的一切却出乎了他的预料。毫无疑问地,江誉没打他,只是用平静而冷漠的语气问了他几个问题。

  黎珀一一作答。

  最后,江誉看着他,淡声道:“你在说谎。”

  闻言,黎珀诧异地扬了扬眉:“此话怎讲?”

  江誉没有多言,只盯着他,毫无波澜地开口:“两天后,我会对你再进行一场审讯,如果你继续说谎,我不介意用刑。”

  “……哦,”黎珀眨了眨眼,“好的,长官。”

  *

  黎珀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复制前两天,包括他的心境。可没想到当天审讯回来,他就做了个梦。

  是一场有江誉的梦。

  梦醒后,黎珀难受了很久,不是心理上的难受,而是身体上的。他似乎觉得,他身上有哪里变了,可是要他具体说出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就像浑身被蚂蚁爬了一样,每个地方都想挠挠。

  第二天,在医生来的时候,黎珀把这个情况说给了医生听。医生听完后思忖了几秒,回道:“也许是你的发情期要来了。”

  “……发情期?”黎珀愣了下。如果他没记错,边庐给他的发情期有效期还没过,按理说最近半个月他都不可能发情才对。

  “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发情期好像得再过一段时间。”

  医生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先给你开几盒抑制剂,以备不时之需,怎么样?”

  “好。”这次,黎珀答应了。

  待医生拿来抑制剂后,黎珀将它放在了枕头边。不知道是不是白天触碰到了“发情”这个敏感词汇,夜里,黎珀忽然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

  从和江誉分开开始,他就几乎再也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了,连自我解决都没有,所以乍一梦到,黎珀陷进去,出不来了。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一场只有他一个人的梦。

  审讯当天,黎珀醒得很晚。醒来后,他盯着床单和被罩,脸渐渐红了。过了一会儿,他做贼心虚地把床单和被罩扯下来,团了团扔进床头柜里,然后又将那几盒抑制剂塞在了枕头下面。做完一切后,他收拾好表情,跟着接引人来到了审讯室。

  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还是那些熟悉的刑具。

  唯一的区别是,上次来时房间里的椅子是推进去的,而这次的椅子是拉开的。

  “长官,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