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六六在低头沉思,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被宿主脱口而出的话乱了神,好像宿主说的也有道理。

  人妖有别,凡人的一辈子只不过是妖怪漫长岁月的一段小插曲。

  凡人死了之后,妖怪怎么办呢?守着那段回忆过完之后的日子吗?或许是另寻他人,互做慰籍。

  六六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人类的情感,他短暂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约等于拿了个小本本记下来一些值得他深思的瞬间。

  过后再看有更加深刻的见解。

  莫千屹说完后,一股熟悉感如潮水般扑涌而来。

  就好像在记忆的深处,他也曾经说过这一句话,同样的一句话。

  莫千屹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答案。

  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这接二连三的熟悉感让他有几分肯定,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一些中重要的事情,而且是跟那只妖有关的事情。

  他虽然想不起来,但是本能地感觉到熟悉。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扑朔迷离,短短两日,他的情绪起伏比过去一二十年都大。

  这不是个好苗头。

  思虑越多,道心越不稳。

  这不利于他修行,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只妖,让他现身,有什么不解的事情,或许当面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至少,这辈子,他出现了。

  一切都与上辈子不同了,一直被他忽略的细枝末节这一次他都要一一解决。

  师父对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妖气的特殊态度。

  他幼时反反复复做过的梦。

  他跟那只妖的关系……

  这一次,他势必要将所有事情查清楚。

  有些事情没有发现便罢了,一露出了蛛丝马迹,他就一定会查清楚。

  莫千屹看着嘴里念念叨叨的六六,“可是领会到了什么?”

  六六摇摇头又点点头,冷不丁被宿主一问,跟被指挥官喊到名字提问问题的惊悚感如出一辙。

  莫千屹目光直直望着六六,眸色浅淡,“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诚然如你所说,我们如今也算命运绑在了一处。”

  六六听宿主这么说,就直接坐在了宿主身边的凳子上,“我一直觉得另两个人只要两情相悦,就能够在一起。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对两个人来说都好。

  人跟妖也是这样,可是我又觉得宿主你说的有道理。寿数不对等,爱人死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那真心相爱的人跟妖,是要在一起好呢还是分开好呢?”

  六六问出这个问题,也是想知道宿主的反应,如果,他说如果,如果反派跟宿主在一起才能完成任务。

  那他又该怎么做呢?

  唉,真是统生艰难。

  莫千屹没想到六六会对自己下意识说的话仔仔细细地斟酌思考,但从这他看出了六六对他的信任跟重视。

  试问谁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的话苦思冥想。

  莫千屹眼底的神色犹如春风拂过的湖面,柔和了些许,“人各有志,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我们不了解他们,也无法对他们的选择做出定夺。”

  “但是宿主你是不会莫名其妙说出那句话的,别人怎么选择与你无关,但是宿主你自己是宁愿选择长痛不如短痛的,对吗?”六六在某些时候总是格外敏锐。

  莫千屹沉默了一瞬,道:“是。”

  他不像师父那样对妖怪抱有浓烈的偏见,但师父的言行确实影响了他。

  他也会觉得人妖殊途,也不赞成人妖相恋。

  他已经因为没听师父的话栽过一次跟头了。

  如今得以重来一次,他切切实实地怕了。

  他被人尊称为大师、天师,受到别人的敬仰。

  有许多人赞叹过他气度不凡,将来一定能够扬名立万。

  但是没有人知道清冷淡漠只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的假象。

  他也有怕的东西。

  他不是圣人,不是无私大爱的仙人。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降妖除魔是他毕生都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要他一定这么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连双亲都无法动摇他的事情。

  他捉妖是为了天下太平安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是为了受到别人的追捧。

  所以对他来说,随大流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

  人妖相恋从一时来看确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就像他当初见过的虎望跟程娘。

  但是百年之后其中的心酸又有谁知呢?

  六六的肩膀塌了下去:“我知道了。可是既然知道这是一件没有结果或者说结果不好的事情了,宿主你还要去探寻真相吗?

  如果你真的忘掉了很重要的记忆,想起来了,发现了你确实跟反派有纠葛,那怎么办呢?”

  莫千屹沉默许久,“自然是要去探寻的。不管怎么样,总比现在浑浑噩噩的好。”

  莫千屹的话既是说给六六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定了定心神,因为昨夜发生的事而起的旖旎心思顷刻间荡然无存。

  重来一次,除了捉妖,他不想再费气力在别的事情上。

  “嗯,我尊重宿主的选择!”六六想,那么多能量没了就没了吧,能量只要够用就行。

  先找到反派要紧。

  反派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啊不,宿主看见了,他没看见。

  现在先不想这么多了。

  “我们今日就启程。”莫千屹检查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物,确认没有遗漏的东西,跟六六离开旅店。

  一直沿着西边走,就是玄墨的老巢了。

  他先把他解决了,再来想自己身上的事。

  夕阳西下,余晖染透了半边天空,落日的余辉映照在大地上,给万物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薄纱。

  树木也在微风中摇曳着,叶子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莫千屹跟六六从正午时分出发,一直到傍晚时分。

  他们进了城镇,刚一进城门,莫千屹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不祥气息。

  有妖气。

  他顺着妖气产生的源头走,最终停在了一户府邸外。

  这座府邸大门紧闭,门外挂满了白布。

  这家里有人去世了。

  最紧要的是,整座府邸泛着浓烈的妖气。

  几乎能溺死人。

  莫千屹抬眼,看见“叶府”二字。

  叶府……他同六六从城门走进来时,一路上多次听到了这两个字。

  城中百姓好像都在低声议论些什么,但是在察觉到别人探寻的目光时,又立刻闭上了嘴。

  好像怕被谁听到,招来不好之事。

  莫千屹只听见了“倒霉”“丧事”等词汇。

  凭借几个词语,只能拼凑出一些明显的事情。

  但是更深入的便没有了。

  他略微思索片刻,唇边带上一抹清浅的笑意,上前去敲了敲门。

  不一会就有人来开门。

  看门的两个小厮穿的严严实实,守在大门后,各站一方。

  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咿呀吟诵声,低着头,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这府里近些日子邪气得很。

  先是半夜时分后院总是传来尖利的喊声。

  后是老爷身边的奴婢全部暴毙,死相无一例外可怖。

  最后竟是身体一向康健的老爷喝多了酒摔死在井中。

  先不说老爷不嗜酒,平日几乎滴酒不沾,只有在大日子才会小酌一两杯。

  就说那口井,好些年都废弃不用了,几乎没有人往那里去。

  桩桩件件加起来简直是玄之又玄,他们家老爷又只有一个独子,去年出去做生意至今未归。

  这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今也只剩下夫人主持大局。

  老爷去世那晚就立刻给少爷写了信,只是一直等不到少爷回来。

  眼看着守灵的日子都要过了,少爷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

  倒是夫人听闻府上人心惶惶,纵然一向不相信这些,眼下也请了四五个捉妖师过来做法,顺道查看府里到底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两个只是看门的小厮,对很多事情也一知半解。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日他们老爷的棺材就要入土了。

  今天早上醒来他们就感觉整个府里莫名的湿冷,这天气真是变化无常,好些人把冬日里穿的袄子都翻了出来。

  他跟张康两个看门的自然穿的更多,尽管如此,还是时不时被刮过的寒风吹的直吸鼻涕。

  听着里面一连串的念咒声,李平跺了跺脚,努力让自己暖和点。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给他吓得一激灵,生怕只有他自己听到了这声音。

  他忙抬头看向对面的张康,嘴唇颤抖:“你听见了吗?”

  张康面色也不好看,“嗯。”

  按理来说有人敲门,他们打开就行,让不让人进来还得去禀告了夫人,再做定夺。

  只是今日实在是个特别的日子,在这个时候听见敲门声,他俩皆被吓得不轻。

  “开吗?”张康犹疑不定,想着问问李平。

  “开。”李平咬咬牙,这青天白日还能是妖物不成!

  他这么想着给自己壮胆,跟张康一人一边拉开大门。

  拉开了一条门缝。

  透过门缝往外面看去,看见了一个身着青衣的……道士?

  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也有胆子把门缝拉大了一些,找回大户人家仆从的底气,正眼看人。

  猝不及防对上门外人清绝的眉眼,两人莫名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

  “不知道这位……这位大师有何贵干?”李平率先问道。

  “我途经这里,观贵府在办丧事,刚好略懂一些超度之术,能否让我们借宿一晚?”莫千屹怕打草惊蛇,没有直说目的。

  李平跟张康对视一眼,“待我去请示夫人。”

  “自然。”莫千屹轻轻颔首。

  李平去通知了,留下张康。

  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师有没有真本事,但是这一照面,他的心里就信了七八成。

  他的胆子一向没有李平大,尽管李平说不要多想,让他们做完自己的分内事就好,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一些可怖的猜测。

  只是这些事情他也不好跟李平说,只是埋藏在自己的心里,让他夜里睡的不安稳。

  眼下见到了这位大师,他往门缝的方向靠了靠,吞了吞口水。

  他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声音:“大师,你卖符吗?”

  他一边问一边在自己的袖子里努力掏,他掏出一串铜钱,急急忙忙往莫千屹手中塞。

  “大师,给我张防身符吧。”张康冷汗一直流。

  他决定做完这个月就离开了。

  自从姥爷去世之后,整个府里明显跟之前不一样了。

  莫千屹没有推拒,收下了他的铜钱,从小包里拿出一张符纸给他。

  “不要离身。”

  “是是是。”张康急忙接下,往自己怀里妥帖放好。

  这府邸大得很,李平就算去禀报也需要时间。

  不知怎么的,他对眼前这位大师有莫名的信赖。

  或许是大师周身的气质能够让人平静下来,就好像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看李平还没回来,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怀疑府里有妖怪,如果您没有十分把握,还是不要轻易进来了。”

  莫千屹神色清朗:“多谢,我心里有数。”

  见大师这么说,张康也不再劝了,又道:“我家老爷死的蹊跷,大师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还有每天半夜,后院里所传的尖锐凄厉的叫声,只是每次一有人出去查看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像这个声音是平白无故产生的一样。”

  小厮的话告诉了莫千屹许多有用的信息,他点点头。

  莫千屹和六六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李平只身一人回来了。

  李平把门打开:“我家夫人有要事在身,暂时抽不开身大师。她说大师若不介意,今晚便在厢房歇息吧。只是府上近日有些不太平,还望大师不要见怪。

  至于超度一事,府上已经有了请来的几位大师了。”

  他委婉地表达出夫人的意思。

  莫千屹道了声:“有劳了。”

  和六六跟着李平走进了府内,他边走边观察,发现这府里的妖气比在门外时更加浓郁了。

  而且一进去府内,仿佛跟外界隔绝开了,里面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可这个时节分明是夏末。

  莫千屹跟着小厮走到厢房,对他轻点了下头,带着六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