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看到天色在渐渐变亮, 恍如几年前,高考后第一天暑假的清晨,高洁起来得很早, 说辛苦了那么久, 要庆祝一下。
他眼看着天边升起淡淡的红色光芒, 快要看到云层里的太阳,也快看见雾中浮现出别墅的轮廓。
顾淮的心底变得慌张。
道路上多了几条人行道, 他开始往回走, 企图离这里尽可能远。
但越是不想面对,一切就越清晰。
沈方泽的家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个路口也变得清晰。
顾淮的耳边好像听见了时针转动的响声, 视线被一层玻璃窗隔开, 他回到了沈家的别墅里,回到了那个无法走出去的窗边。
清晨八点, 高洁会出现在对面的那个路口。
他满身疲惫, 有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了, 之前一遍又一遍逃开,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都会感知、“目睹”那场车祸的全过程。
顾淮只觉得腿上被灌满了铅, 无法动弹,等待高洁的身影, 像是等待预知而无法改变的末日。
但在八点前,心中的指针“咔哒”响了好大一声, 一个声音从还差一点透出阳光的天空传来。
“顾淮。”
是裴呈璟的声线。
顾淮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他着惊一样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一脑门汗。
宋晚冬已经穿戴整齐,问他:“你桌上的袋子里都是药, 昨天拿的吗?”
顾淮点头,摸了一下脸上的汗。
“难怪这么晚回来,”宋晚冬念叨,“晚饭后就不舒服吗?”
顾淮起身,摇头:“晚一点的时候过敏了。”
房间里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宋晚冬疑惑:“晚饭没有你过敏的东西吧?”
顾淮脖子上的疹子没有扩散,宋晚冬摸下巴:“难不成……”
他清了一下嗓子:“没确诊,开了药控制住了。”
“看来你以后吃东西要更小心了,”宋晚冬担忧,“今天你上班吗?”
顾淮:“不上。”
宋晚冬拿好东西:“那你在家好好休息,稍微放下工作补补觉也好。”
顾淮靠住床头,心绪还因为那个梦被提着,无心多说话,应了一声。
宋晚冬走到门口:“晚上去回来给你和外婆带好吃的。”
“好好上班吧。”顾淮扯嘴角。
不知道什么原因,宋晚冬出门后,顾淮还没有起床的劲,天还早,他忍不住回味起刚才的梦。
之前他没听到过裴呈璟的声音。
估计是最近发生了些事,顾淮按住心口调整了一下呼吸,依旧没有力气先起床。
赖赖唧唧了半天,他居然又偏过脑袋睡着了。
这次没有做梦,一直睡到少爷的电话打进来。
裴呈璟的声音和梦里不怎么一样,有点硬,问:“你还在睡?”
顾淮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起来了。”
裴少爷:“……”
大概宋晚冬说过,外婆没进屋叫他起床,出卧室门倒是闻到了一股汤味,老人家听见动静出厨房,叫他:“烧了水,先喝两口把药吃了。”
说着还走近看他脸上的疹子情况。
顾淮刚想挂电话,门就被敲响。
他还穿着宽松睡衣,完全不修边幅,而裴呈璟模样周正,立在门口像是来慰问的。
顾淮才想起昨天晚上,这少爷说过要接他。
“我还没吃饭,”他一脸懒相,“今天要去哪?”
没等裴呈璟说话,外婆过来:“小璟来啦?吃饭没有?我煲了汤。”
少爷没答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没拒绝外婆盛的汤。
顾淮就去厕所鼓捣,洗了个战斗澡,疹子有点破皮,红度深了一层。
裴呈璟仿佛看不得他现在的模样,眉心要皱成山了,顾淮拿了房间里的药:“我现在擦药。”
裴少爷站起来进厕所,声音很严厉:“医生说最好不碰水。”
“没碰,洗脸的时候碰到的,”顾淮撒谎,“过会就不红了。”
少爷变得不好搪塞了,在边上目光危险。
顾淮被盯得不怎么自在:“裴呈璟,去桌上喝汤吧。”
裴呈璟:“……”
少爷也变得不怎么听话了,靠着门看他擦药。
又搞了半天,顾淮捧着碗“暖”胃,惦记着这人不回答的问题:“今天要去哪?”
裴呈璟:“有个朋友过来,约打高尔夫。”
顾淮拧眉,看外边骄阳似火,说:“这炙烤程度,我怕是不行。”
裴少爷也不让他拒绝:“打室内的。”
顾淮:“……”
裴呈璟把汤喝干净:“你要帮我拿球杆。”
顾特助看他这架势,不是给自己拒绝机会的,点头:“行。”
他快速吃完饭,出门前问车钥匙,裴少爷却不给,默着下楼自己开车。
车里空调很足,顾淮把遮阳板拉开,微微吐槽:“大老板接助理过去打球。”
裴呈璟专心开车,完全不想接这个玩笑话的样子。
车一路开到高尔夫球场的地下停车场,顾淮没怎么被晒到,往室内球场走的这段路,好像也有冷气。
这边没有一个人,看来是被少爷包了,他有点好奇这是个什么朋友。
裴呈璟却越发沉默,身上的气息和冷气有得一拼。
去拿了球杆,顾淮背好,进到球场内部才看见里面坐着的人。
那人穿着运动服,却没有长年健身的模样,身型甚至偏瘦,戴着一副儒雅气息的眼镜。
裴呈璟介绍:“他叫盛樾。”
顾淮习惯性打招呼:“盛总。”
盛樾却笑起来,摆手:“我可不是盛总,和他们这些商人不一样,现在是个医生。”
他的一双眼睛像是旷野的山风,顾淮被注视的时候宛如站在群山之间,确实没有商圈老板们感觉。
“我和裴呈璟算是小时候就认识吧,”盛樾比裴少爷具体,“平时虽然不咋见面,但都在节假日慰问对方。”
那就是根本没啥联系。
顾淮很快听出里面的语气,看向裴呈璟。
少爷已经拿了球杆,叫人:“打球。”
盛樾应着,对顾淮说话:“那我先过去和他打会。”
顾淮:“???”
倒也不用和我报备。
他在边上守着,这里有专业球童,裴呈璟要换球杆的时候才会叫他,其实很清闲。
顾淮也没觉得这里面热,反而开始审视盛樾和裴呈璟的相处。
看得出两人平时不怎么见面,但感情不错,谈话间还会有一些笑容,但是盛樾的笑脸多些。
盛医生笑起来不像是风了,像山间午时的阳光。
一局结束,裴呈璟输了。
他不擅长这个,盛樾很享受这项娱乐,擦着汗过来喝水:“顾特助,我刚才是不是很厉害。”
顾淮只能回答他:“嗯。”
“网球我打不过,”盛樾不介意说出弱点,“这少爷高尔夫不行,我的手下败将。”
顾淮只是安静的微笑。
裴呈璟把杆放顾淮手里,用毛巾擦脸,靠着椅子后背看远处的标旗。
盛樾冲顾淮招招手:“顾特助要不要打一下?”
顾淮:“我不怎么会。”他其实更想说没兴趣。
“不会可以学啊,”盛樾很轻松,“以后万一有老板要打,裴少爷叫你顶一下怎么办?”
裴呈璟没反对,反而端着杯子点头:“可以学一下。”
叫顾淮打台球杆还可以,这个真只在电视上见过,他努力把动作学得标准,却被裴呈璟指出错误:“再往下一点,手不要抓太紧,挥杆果断。”
顾淮:“……”
他被裴呈璟抓住手腕,盛樾伸手,让他先打。
顺着少爷的力和方向,顾淮打出第一杆,虚了一下眼睛往外看。
盛樾也看,吹了声口哨:“顾特助还是可以的。”
顾淮:“……”
他以前也听过许多夸奖,关于生活关于学习,也有关于人性品德,甚至还有关于打人的,每次听到一耳朵就过去,但听到盛樾说这些,心里老觉得古怪。
品不出具体滋味,他稍微站得离盛樾远了点。
盛医生注意到了他这个微小的动作,扭头看裴呈璟,裴少爷也看向盛樾。
他接着喝水,贴近裴呈璟耳朵边说话:“裴少爷,心里美死了吧?”
裴呈璟:“……”
他眼尾轻扬,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但被盛樾捕捉到,还毫不留情地戳破,瞬间耷拉下去。
裴少爷恼火:“你能不像个流氓一样说话么?”
盛樾瘪瘪嘴,耸肩膀继续打球。
他的球技很好,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培养过,顾淮五球三偏,对着不远处的小旗蹙眉。
盛樾呼了口气:“歇会,顾特助应该了解规则了。”
他不是很喜欢听见“规则”二字,把球杆放下轻“嗯”了一声,看样子不打算再继续。
盛医生就找其他的话题:“你脖子上的疹子痒不痒?”
顾淮脖颈处的筋微微僵了僵,摇头:“还好,没晒太阳冷气也足,不会痒。”
盛樾一边擦球杆把手一边点脑袋,又开始调笑裴少爷:“我听说裴呈璟现在,是公司的活阎王,你压力大不大?”
裴呈璟在边上横了这人一眼。
顾淮只是扯了下嘴角,拒绝了盛医生生硬的套近乎:“还好,我去上个厕所。”
他把两人留在球场,顺便重新擦个药。
但他顺着廊道走到球场旁边的小绿荫丛时,突然止住了脚步。
这边的廊道相互连通,对面遥遥一望是方池水,像是个泳池。此时日头正盛,池子里的水却无比清澈,甚至把淋淋的荡漾水光映在石头墙上。
顺着泳池有向下的台阶,小路蜿蜿蜒蜒。下面却有几栋别墅。
不算几栋,每个别墅之间有链接的通道,顾淮的眉头微皱,又舒展开,转而扬起一个略微犯冷的轻笑。
*
等顾淮走出去一会了,盛樾才说话:“这位特助,可真慢热。”
裴呈璟扫了他一眼:“你能问有营养价值的东西吗?”
“要先拉进距离啊,”盛医生看向高尔夫球杆,“边玩边敞开心扉嘛,但他好像不喜欢高尔夫。”
裴呈璟无语:“他喜欢打台球。”
盛樾骂:“我靠不早说?我还说惊喜娱乐呢!但早说也没用,我不会打台球。”
裴呈璟眼看要怒了,盛樾赶紧叫:“啊啊你淡定点,别忘了是你找我帮忙!”
少爷的肩膀松弛了一下。
“我看顾特助的过敏反应没有扩散啊,”盛樾收起了嬉笑的样子,“但今天你别想让他敞开心扉解剖内心啊,这要有时间过程。”
裴呈璟:“你要多久?怎么治疗?”
盛樾打响指:“一周一或者两次相处看看吧,你也说了,不吃东西不会过敏。”
裴呈璟:“……”
他快要咬牙:“那以后不能一点东西也不吃。”
“不能吧?不能到每个事物都过敏吧?”盛樾皱眉,“而且家里,有一个当少爷就够了,你能照顾人?”
裴少爷:“……”
盛樾说着笑起来,还问:“别说,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你照顾人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
裴呈璟从耳垂到脖子开始发热。
“好了我不开玩笑了,”盛樾怕把这少爷真惹急了,收笑脸,“刚才的相处还是有所收获,顾特助蛮诚实,对我的话语和行为,都排斥,”他摸着下巴,“证明你说的那个是对的,他真讨厌富家公子们。”
不过他很乐观,耸肩:“但有你在,他不会表现得很明显,谢谢你。”
裴呈璟:“……”
“要是按你的猜测,他是因为目睹车祸现场产生的应激反应,现在又死抓着沈方泽不放,很可能那就是患病的直接原因,”盛樾蹙眉,“那么,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
裴少爷看向他的眼神稍微专注了些。
盛医生伸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咔嚓”的手势:“把沈方泽做了吧,反正他也拉帮结派的欺负过顾特助。”
裴呈璟:“你真的不打算认真处理吗?”
“我很认真啊,”盛樾叫屈,“顾特助是不是一直惦记着自己妈妈的死亡嘛?是不是一直在怀疑沈方泽?”
裴呈璟点头。
盛樾:“那是不是就渴望找到事情的来龙去脉、真相?要真的是沈方泽干的,人命关天,是不是要偿命才能解除心结执念?”
裴呈璟沉思,觉得话没问题,他又回忆了一下顾淮的样子,面对这件事,恨不得活剥了沈方泽。
他看着盛樾的脸,镜片后的眼神很温和,作为救死扶伤的医者,这人说出这种话,整个人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盛樾的声音像是带着催眠的效果,问:“你们家现在还是比沈家强的,让他从世界上消失,也很容易。”
裴少爷内心是赞同的。
脑子里甚至在思考怎么做得干净,这样顾淮应该会很开心……到时候,顾淮的病好了,困扰没了,以前的种种不会沉重,两人的关系不会像现在这样……
可盛樾补充:“要沈方泽确实干了这件事,将会很顺利,如果这件事真和沈少没关系,可能就会有点难办。”
裴呈璟脸色一白。
盛樾叹气:“到时候,信念崩塌,仇恨反扑,顾淮找不到东西释怀,可能会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
裴呈璟否认:“他怎么会揽到自己身上?”
盛樾苦恼他无法共情,啧了很大一声:“幸福的少爷诶,顾淮眼看着自己妈妈死在面前,距离不到两百米。”
会责备没来得及救援的自己,和当时弱小的自己。
裴呈璟的拳头微攥,觉得心口很闷。
盛医生的感情倒是“公事公办”,念叨:“我也很好奇当时怎么回事,是不是沈方泽干的。”
说着他又笑起来:“毕竟他是让你身负舔狗名声的人,居然和你们还有其他的事。”
裴呈璟突然站了起来。
顾淮擦完药,刚到球场门口,还在思考用什么表情看这俩人呢,就看见裴少爷粗着脖子出来。
少爷脸色很难看,像是和盛樾有所争吵。
顾淮和裴呈璟对视,又扭头看盛樾。
盛医生温和的脸上有笑颜,在椅子上挥手:“顾特助下次见。”
顾淮脸上的官方客气褪下去,心想还是别下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