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里,市区一直都在不断扩建,路也从三环修到了七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县城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刚下了高速,张烨基本就能找到路了。

  这两年围着县城的郊区乡镇修了很多厂区,路也扩到了四车道,方便来来回回的货车运货,柏油路被重型货车压得凹凸不平,马路像波浪一样起伏。

  “过了前面那个玻璃厂,就到北河桥了,你还记得那个桥吗?”张烨指着远处一道很新的桥问钟远航。

  “不记得,这桥这两年修的吧?”钟远航确实不记得了,他从本科开始就没有再回过这里,就算是在市医院工作,买房落户到市区了,也从来没想过要再回县城,连医院定期的优质医疗资源下沉活动,钟远航都会刻意避开这个县。

  如果不是张烨又回来了,钟远航可能永远都会逃避这里。

  “不记得了?”张烨问得很惊讶,“咱们以前想去那个倒闭的钢铁厂里爬山,你还带着另一个同学那次,你不记得了?”

  “啊,记得,胡云川。”钟远航很轻地笑了一下。

  张烨对着窗外忍也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嘛。”

  钟远航的笑意更明显了,“嗯,胡云川前几年跟我联系过。”

  “你跟他还有联系?”张烨猛地转过头来,眼睛瞪得笑纹都撑不见了。

  好嘛,换手机号,连自己都不联系了,倒是跟胡云川还有联系。

  “嗯,大概我研一的时候吧,”钟远航故意吊张烨胃口,说得不紧不慢,“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好几年不联系,一联系就找我帮忙。”

  张烨嘴都快抿成线了,还是没忍住,问他,“找你……帮什么忙啊?”

  “他结婚,”钟远航说,“居然找我当伴郎,估计也是实在找不到人了。”

  “啊,结婚了啊?”张烨耸起来的肩膀放松下来,“那你去了吗?”

  “当然没去,包了个红包意思了一下,”钟远航摇摇头,“他当时还问我你的事儿了。”

  “他问我?那肯定没什么好话吧?”张烨问得笃定。

  “你当时发脾气都给人家吓哭了,还怕人家说你坏话呢?”钟远航笑起来,抽空伸手精准地弹了一下张烨的耳垂,“他没说你坏话,他问我,我们俩还在没在一块儿。”

  张烨嘴里又泛起苦味来。

  “当时……你应该不好受吧,”张烨扯着嘴角笑了笑,“挺可惜的,咱们那天山也没爬成,庙里菩萨是圆是扁都没看见。”

  “都没关系,”钟远航盯着导航拐了个弯儿,车开上了北河桥,“咱们现在不是又能一起去了吗?等你祭拜了你爸,咱们就去那个寺庙看看。”

  “行,”张烨正好不知道要带小葡萄去哪儿玩儿,这么看去爬山也挺好,“听说那边已经做了老厂区改造,整个都修成了老厂区风格的旅游区,我一直都还没去过。”

  县城扩建了两三倍的面积,新城区已经林立起高大的电梯公寓和商业街,繁华又热闹,看起来和市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越往老城区走,街景就越发熟悉,钟远航终于能从依稀还能辨别的建筑身上,定位到记忆里的场景。

  很多斑驳老旧的大楼都显得破败,很多居民楼都被蓝色的铁皮围起来,墙上画着红色的“拆”字,蓝绿色的玻璃灰蒙蒙的,窗台上还有枯败无人再管的植物。

  车路过了张烨和钟远航小时候经常去的钟楼,三层的钟楼还是老样子,钟远航却莫名觉得它好像变小了,变矮了,不像小时候那样神气。

  “附近那家刀削面,还开着吗?”钟远航问张烨。

  “开着,但旁边那家女儿食堂没开了,老阿姨们前年就集体退休了,”张烨说起来也是无限唏嘘,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就是随着长大慢慢告别的过程,“咱们明天去吃刀削面?”

  “行。”钟远航点头。

  穿过老城区的时候,钟远航的车路过了张烨家的那片胡同,跟其他老建筑一样,这一片也几乎都没人住了,很多建筑都划了拆迁。

  “你家的房子不拆迁吗?”钟远航问。

  “没准信儿,”张烨摇摇头,“我们家那一片都是居民自建房,小产权,拆迁款一直都没谈拢,我妈天天跟居委会打听呢。”

  钟远航点头,应该是没拆的,要不张烨家里也不至于拮据到要借钱给孩子看病。

  “你要回去看看吗?”车都已经开过了,钟远航才很没诚意地问张烨。

  “先不回了吧,先给你找住的地方。”张烨叹了口气。

  钟远航选了一家位于新城区和老城区之间的酒店,大楼是这两年才新建起来的,张烨看着外面漂亮的装修就直觉价格不会便宜。

  进了酒店前台,张烨一看旁边挂着的今日价格,眼睛都差点要瞪出来。

  到了节假日涨价是酒店的惯例,张烨有心理准备,但一家县城里的酒店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涨上四位数,张烨是万万没想到。

  “咱们要不换一家?”张烨皱着眉头问钟远航,拉着还在揉眼睛的张远,不想再往里面走。

  “换什么?”钟远航无所谓地从钱包里掏出卡来,往前台去。

  来之前他就查过了,节假日回县城团聚的人多,更不要说是元旦这样,有点重大意义的节日,这附近像样点儿的酒店,只有这家还有能马上入住的空房,这都还是因为价格离谱的原因。

  “请问还有没有两个卧室的套间?”钟远航问前台。

  套间?连标间都要大几百,套间会要多少钱?

  张烨没概念,但还是在前台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扯了扯钟远航的袖子,想阻止他,至少再商量商量。

  “有的,价位有一千八的普通套间和两千八的豪华套间,请问先生需要哪一种?”前台小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殷勤地询问,“您要是不确定可以先上去看看再决定。”

  张烨扯袖子的力气更大了些。

  “就要普通的套间吧。”钟远航没管张烨的阻止,把卡放在了前台上,“预计住三四天的样子。”

  “好的好的,我先给您开三天,三天之后如果还有需要,您来办续住就行。”前台小姐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敲击,很快就定下了房号。

  张烨扯着钟远航袖子的手垂下来,带着张远退到一边,面红耳赤地看着钟远航刷卡,输密码,然后在电子屏上签字。

  如果不是考虑到要和张烨张远一起住,钟远航根本不用开套间,只开一个单人间就够了,不,钟远航根本就不用回县城,根本不用花这些冤枉钱。

  张烨很生气,他说不上来是生钟远航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走吧,十六楼。”钟远航拿着房卡走到张烨面前。

  张烨拎着蛋糕,心里像噎了快石头似的憋闷。

  他没有说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牵着张远,跟着钟远航上了电梯。

  电梯上,只有张远好奇地到处看,不停问钟远航问题,这是小孩儿第一次住酒店,一上来就是高档酒店的套间,他很兴奋,没有对于价格的念头,一会儿问房号,一会儿问楼层,钟远航都笑着回答他。

  张烨站在电梯的角落里,低着头,显得很沉默。

  钟远航看了他好几眼,显然已经感觉到张烨情绪不对劲,但他没问,张烨猜他是不想扫小孩子的兴。

  进了房间,张烨先把蛋糕放进房间的冰箱,他没兴致,也没有那份单纯,像张远那样纯粹地为巨大的落地窗和铺满整个房间的柔软地毯而高兴,张烨闷闷地坐在巨大的玻璃墙边的沙发上,看着精修的房间内饰,和玻璃外面不甚繁华的小县城。

  它们这么不配套,就像张烨和钟远航一样。

  “你怎么了?”钟远航趁着张远去房间参观,凑到张烨身边问他。

  “没什么……”张烨烦躁地叹气,“我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我花太多钱了?”钟远航笑着伸手要去勾张烨的下巴,被张烨躲开了,“别生气,我平时花不了什么钱,这点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几千块钱就这么随便花出去了,也不算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我得回来,你根本就不用花这些钱,”张烨定定地看着钟远航,憋闷的气到底是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或者是开两个标间,也用不了这么多。”

  “什么意思?”钟远航也收敛了笑意,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张烨,你到底是怎么看我们的关系的,才能说得出这种话?”

  张烨的手摸到了裤兜里的银行卡。

  不行,这时候拿出来像什么话?正聊着钱,又掏张卡出来,搞得好像要马上给钟远航钱,太难看了。

  “张烨,你说要追我,我就陪着你,让你追,我能耐心让你追到你满意为止,”钟远航不解,也被激起了意气,“我不在乎,我除了你别的都可以不在乎,但你永远跟我划着一道看不清楚的界限,那你在介意些什么?”

  钟远航顿了一下,张烨没说出话来,他便接上了。

  “你在乎的,是你自己的自尊吗?”钟远航不管不顾地问,“你的自尊,比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更重要,是吗?”

  张烨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能这样,他不能这么跟钟远航吵下去。

  “我……我先带葡萄回家去看看我妈。”张烨匆匆地说,转身就往房间里去找张远。

  转脸的瞬间,不知道是气愤还是伤心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划下去,张烨飞快地在脸上一抹,就没痕迹了。

  张远心思很敏感,张烨握着他的手说要走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有什么事儿不对劲,眼睛在张烨和钟远航两头瞟,却什么都没说,跟着张烨就要走。

  钟远航背对着他们,还站在落地窗前面。

  张烨知道他在听自己的动静。

  “远航,我出去一下,咱们都……各自冷静一下吧,”张烨握着门把手,跨出去半步又回头,“我待会儿会回来。”

  后悔是从房间门咔哒合上的瞬间开始的,随着电梯下行,坐上出租车往家开的过程,不断在张烨心里膨胀。

  真混账啊,明天就是钟远航的生日,张烨把他带回了他想逃离的县城,然后跟他发脾气,再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扔在了酒店房间。

  张远一直安静地呆在张烨身边,小手缩在张烨的大手里,不停慢慢抚摸张烨的手心,企图传达他的安慰。

  “没事儿,爸爸没事儿。”张烨吸了吸鼻子,勉强对着张远笑了笑。

  “嗯,”张远点了点头,“爸爸,你跟钟叔叔别生太久的气好吗?”

  “不会的,”张烨摇头,“爸爸不会跟钟叔叔生气,爸爸是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呀?”张远充满了不解。

  张烨也回答不上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出租车很快就开到了张烨家的胡同口,钟远航选的酒店真的很近,张烨看着胡同口,几乎有立刻转身回酒店去找钟远航的冲动。

  他和张远都走得很慢,一大一小,都在无用的逃避,逃避马上就要回到那个家里的事实。

  但再慢总有走到的时候,张烨看着面前的老旧防盗门,重重叹了口气。

  “爸爸,要敲门吗?”张远问得不情愿。

  “咱们就进去看看,看看就走,好吗?”张烨跟张远保证。

  “嗯。”张远乖乖地点头。

  张烨敲响了门,这一瞬间,张烨祈求老妈碰巧不在家,甚至祈求她在某个附近的茶馆里搓麻将。

  “谁呀?”但门里老妈的声音还是问了起来。

  很意外,老妈的声音居然听起来挺高兴。

  门开了,老妈化着浓妆的脸漏出来,脸上还挂着笑容,这笑容在看到张烨的瞬间僵硬下来。

  “张……张烨?”老妈挡在门口,脸上的错愕让张烨觉得不对劲,“你,你怎么,怎么今天回来了啊?”

  “怎么回事儿?”张烨冷脸来,想往房里进。

  “哎!没什么!”老妈慌起来,尴尬地僵在门口,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哎!真的没什么!小烨啊,你别冲动……”

  小烨,老妈除了在装模作样的时候,从来不会这么黏糊糊地喊自己。

  张烨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走到客厅,眼睛在整个房间里扫视。

  很快,他在厨房的门口看见了一个女人。

  很奇怪,这是一张有点眼熟的脸,但张烨好半天都没认出她是谁来,大概有十秒的时间,张烨就这么看着那个女人,看着她身上穿着的围裙,和脸上羞愧的表情。

  “那个……张烨……”女人嗫嚅两声,又慌乱的改口,“不不,孩子他爸……”

  张烨站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手指和脚趾都开始发麻,不受控制地颤抖。

  “闭嘴!”张烨嘶哑又凶狠地对着女人怒吼,转身牵着张远就往外走。

  这时候老妈倒是反应过来了,冲上来想拉住张烨解释点什么,被张烨挥着胳膊拦开。

  “小烨,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要三十了!还有孩子,你总要有个家的样子!”老妈还要上来抓他的手,“你至少让葡萄有亲妈吧!”

  张烨把张远拉到自己身后,徒劳地捂着他的眼睛。

  “妈,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妈了,”张烨决绝地说,“我恨你,我恨你的一切!”

  老妈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身后房间里,女人捏着围裙,泪流满面地望着门外。

  张烨觉得天旋地转地恶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哆嗦着摸出了手机,点了好几下,才播通钟远航的电话。

  “喂,远航,你过来,你快过来,”张烨狠狠地哽咽了一下,“你来帮帮我,你把葡萄接走,我求你了,快来。”

  “我已经在楼下了,”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带喘,仿佛正在疾走,“等我一分钟。”

  【作者有话说】

  作者蹲在角落抱头中……(打轻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