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一宿都没睡踏实,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刀扎进腿的画面,有一两次也睡着了,但一睡着就做些血呼刺啦的梦。

  这么吓醒了几次,张烨干脆也不再睡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踩着凌晨的地板蹑手蹑脚,先去替张远掖了掖被子,然后在衣柜里的每件外套里翻找,找出了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烟,是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

  张烨已经没有打火机了,他上一次在自己身上找到打火机,是遇见钟远航那天。

  那天,在医院门诊楼外面,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的那天,廉价塑料壳里的火油见了底,就如同张烨当时的运数。

  是钟远航把那个打火机替张烨扔掉了。

  张烨迷信的想,钟远航是不是替了自己的背字儿,今天才遇到这么凶险的事儿?

  在燃气灶上点燃了烟,张烨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对着窗外冷寂潮湿的街道,吐出一口受潮变味的烟气。

  天快擦亮的时候,钟远航回来了。

  张烨开门一看,就知道钟远航也是一夜没合眼,黑眼圈在他冷白皮肤上非常明显,下颌和人中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还穿着那件灰扑扑的白大褂。

  门一打开,钟远航就铺天盖地地往张烨身上抱过来,像一堆破烂儿。

  “饿不饿?吃点儿?”张烨哄小孩儿似的,拍着钟远航已经有点儿黏手了的白大褂。

  “不想吃。”钟远航蹭着张烨的耳朵,黏糊糊地摇头。

  “那你去洗个澡吧?我给你拿衣服放洗澡水,”张烨瞟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报时钟,“你今天还上班吗?”

  “不上了,接下来一周都不上了,记者来了,警察那边要做笔录,单位要审查,还要让现场所有的医护去做心理疏导。”钟远航放开张烨,“烦死了。”

  “怎么还要审查你啊?”张烨皱着眉头,难以置信。

  “就是这么个流程,在处理医患关系的过程中有没有不当行为,有没有清晰告知病情,有没有主观或无意识地激化患者和家属的情绪,”钟远航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别看展宇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他是主治,他的审查比我的严格。”

  “没天理了,”张烨听得头疼,“别管了,不上班就洗洗睡觉!”

  张烨去衣柜里给钟远航拿了舒服的睡衣,调好了热水器温度。

  转头去叫人的时候,张烨围着屋子找了一圈,才发现钟远航正在卧室里,蹲在张远床边,扒着床沿看他的脸。

  “干嘛呢?”张烨压着气声喊钟远航。

  “不叫他起床上学?”钟远航还蹲那儿,疑惑地问张烨。

  “我的祖宗,今天星期六!”张烨把钟远航拉出来,“让他睡吧,他昨晚应该没睡好。”

  “啧,回来了让他看看我,不是你说的吗?”钟远航笑了笑,抬手握住了张烨的下巴,盯着他的脸上下左右地看,漫不经心地说,“我才发现,怎么感觉小葡萄跟你长得不像啊?”

  张烨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皮抬起来又落下去,支支吾吾,“啊,是不太像我……”

  “我怎么觉得他更像我?”钟远航放开了张烨的脸,揉了揉眼睛,从张烨支在半空的手上取过了睡衣和浴巾,依然是开玩笑一样的漫不经心,叫张烨听不出真假,“你太黑了,我和小葡萄比较白。”

  张烨淡淡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孩子,“像谁都不管用啊,那是我儿子,我就得带着。”

  钟远航轻轻哼笑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冲澡。

  水声哗啦啦地响,张烨听着水声,两三口吃了昨晚没来得及给钟远航的夜宵,又重新给钟远航和张远做了简单的三明治。

  钟远航没洗太久,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张烨还在切三明治。

  钟远航扣子也不好好扣,浑身带着没擦透的水汽,就往张烨背后贴,鬓角胡茬乱七八糟地往张烨侧脸颧骨上蹭。

  “吃点儿东西。”张烨切了三明治,回手往钟远航嘴的位置就塞。

  “你也不怕给我喂到鼻孔里去,”钟远航还黏在张烨背后,咀嚼的响动和肌肉的起伏,就像在张烨自己身上似的,钟远航还在嘟囔,“我不想吃。”

  钟远航的低落和疲惫,也像是在张烨自己身体里一样。

  “吃吧,吃了能多睡会儿。”张烨把三明治切得尽量小,还是一口一口地喂。

  “你陪我睡吧。”

  灰扑扑的厨房玻璃上都是擦也擦不干净的油垢,斑斑驳驳,张烨隐约能在那上面看见钟远航闭着眼睛咀嚼。

  “那可不行,我这两天都得上班,元旦假都空出来了,陪你过生日,”张烨顿了顿,“过完生日我还要回一趟县里。”

  钟远航不悦的眼睛睁开了,下巴也从张烨肩膀上抬起来,忍也忍不住,自己也没留意的,就又溜出了一丝讥讽,“回去做什么?还要陪你妈过元旦?”

  张烨叹了口气,“我爸,元旦那天祭日。”

  钟远航默默了一会儿,从张烨背后把自己的前胸揭下来,“嗯”了一声。

  “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钟远航向后退了半步,靠着餐桌,靠出了“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声音,他垂头看着自己洗得起皱的手指尖,“他……怎么是那天走的呢?”

  “寸了呗,”张烨把三明治摆在盘子里。的确,那一年,只有老爸的死,在张烨的生命里,算是有心理准备的厄运,算他麻木,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已经没那么痛了。

  “他走了也好,最后那几天,一天四张芬太尼透皮贴,我看了也折磨,更何况……阎王点名还管得了是哪天呢?”

  张烨凑到钟远航面前,轻松地笑了笑,手搭在钟远航后颈,额头碰着他的额头,“远航,别替我难过。”

  钟远航想点头,但他点不下这个头。

  张烨临出门前,钟远航终于能躺下睡一觉,张远也起了床。

  张远原本打算跟着张烨一起去店里找店员哥哥姐姐们玩儿,但一听说钟远航回来了,又犹豫了。

  “要不你就在家里玩儿?”张烨瞟了一眼钟远航睡觉的房间,“帮爸爸看着钟叔叔?”

  “好!”张远像接下了什么重大的任务,举着手臂对着张烨敬了个歪瓜裂枣的礼,“保证完成任务。”

  张烨笑着捏了捏儿子的脸,“早餐做好了,番茄和生菜不许剩,钟叔叔要是不舒服,或者醒了,就给爸爸打电话。”

  “生病?钟叔叔不是没受伤吗?他吓着啦?”张远小声打听。

  “是,吓着了,爸爸都吓着了,钟叔叔肯定也吓着了,”张烨说完了,又不放心,“要是钟叔叔醒了问你什么……算了,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呀?”张远稀里糊涂的不服气,“我什么都知道!”

  “行,”张烨点点头,“什么都知道的小葡萄,今天钟叔叔爸爸就拜托给你了。”

  从钟远航搬过来,张烨已经很久没骑摩托车,再骑的时候总觉得不熟悉了,不敢冲速度,摩托骑得比身边蹬自行车的老太太快不了多少。

  骑得慢,张烨就不住地想张远的事。

  太复杂了,复杂得愁人。

  张烨一开始觉得没必要跟钟远航说,搞得他好像要为自己辩白什么,到了后面,他反而又不好再开口说,他天真的想让自己在复杂的年纪,对钟远航拿出最纯粹的感情。

  张远这孩子,要是不能跟着自己这个爸爸,还能怎么办呢?张烨无可奈何地抬头看了看红灯,顺带看了看老天,这谜一样老天。

  中午午休的时候,张烨在店里抽空给张远的电话手表打了个电话。

  “喂?爸爸!”张远很快接起来。

  “嗯,家里什么情况?”

  “钟叔叔没醒呢,还在睡觉。”张远压着声音,应该是正在往钟远航睡觉的屋里探头探脑,“爸爸,要叫他起来吃午饭吗?”

  “不叫,让他睡吧,”张烨咬了咬指甲,咬了才发现,过了高中之后,他好久没这么咬过指甲了,“你的午饭爸爸做好了,冰箱里,你拿出来微波炉里热一热就能吃。”

  “好!”张烨乖乖挂了电话。

  微波炉是张烨整个家里最高级也最安全的家用电器,除了烧水壶,这是张烨允许张远操作的唯二的电器。

  张烨提前给张远做了个芝士碎鸡肉焗饭,小孩口味,张烨老是悄悄把张远不爱吃的胡萝卜全都切成碎混了进去,从来没告诉他。

  微波炉叮好午餐,张远拿了帕子,小心地把瓷碗从微波炉里端了出来。

  也许是芝士化开的香味太浓,张远还没吃两口,钟远航就推了卧室门走了出来,一脸睡眼惺忪,朦朦胧胧。

  “早啊,小葡萄。”钟远航打着哈欠和张远打招呼。

  “不早啦!中午啦!”张远的脚落不到地,两个小脚挂着拖鞋在半空晃荡,“钟叔叔你饿吗?我给你叮午饭!”

  “你吃吧,我自己叮。”钟远航笑着呼噜了一把张远的头发,熟门熟路地去冰箱下面找张烨的存货。

  果然,就算不知道钟远航今天中午吃不吃,张烨还是备了他那一份儿,用淡黄色的方形瓷碗装着,很像饭店里那么回事儿了。

  叮午餐的时候,钟远航难得有时间看了看张烨在厨房置办的餐具。

  这间房子很老旧,像极了张烨在县城里的那个旧家,但张烨买餐具却不将就。

  杯盘碗碟都好看,没有俗套的花纹,虽然看起来价格都不贵,但基本上每一个都不太一样,像是在慢慢的日子里一个一个的攒起来的,不像钟远航的房子里,所有东西标准且敷衍。

  “你们家的餐具挺好看。”钟远航随口跟张远夸奖。

  “那当然啦!”张远边吃边说,口齿不清,“爸爸不喜欢老家的塑料和搪瓷餐具,所以每次都要买不能摔的,奶奶老说爸爸浪费钱,他还特别喜欢买一对的杯子,在那个高柜子里,攒了好多。”

  钟远航很顺手的就拉开了就在自己面前的“高”柜子,果然看见了好些杯子,放在外面的应该是常用的几个,里面还有些连包装的瓦楞纸都没拆,还包着。

  “钟叔叔你看看就成,千万别给我爸爸弄坏了啊!”张远提醒他,“爸爸可宝贝他的杯子了,上次奶奶的朋友来都没让用,奶奶还说爸爸小气。”

  “你更小气,”钟远航关上柜子,从微波炉里拿出自己的午饭,“你爸爸不让用,你看都不让多看。”

  “嘿嘿~我随我爸爸嘛。”张远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吃饭。

  钟远航坐在张远的对面,不再多问,和他一起吃饭。

  【作者有话说】

  今晚估计又要加班到12点过后了,抽空放个定时,各位读者老爷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