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航拿着手机,听着忙音,迟迟都没能将手机放下来。

  张烨说什么了?是幻听吗?

  为什么这一次的幻听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实呢?

  张烨发了年终奖,张烨要请自己下馆子吃饭,他今天下班之后会回到一个有张烨的旧房子。

  张烨说,我爱你。

  “医生?哎哟医生啊?医生!”坐在钟远航面前的老大爷仿佛是耳背,大声喊了钟远航好几声。

  “嗯?啊好,您说,您身体哪里不舒服?”钟远航把手机扣在桌上,强迫自己赶快回到工作状态中来。

  “我心口痛啊!”老大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年纪大了,同一句话反反复复说好几遍。

  钟远航格外耐心听着,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老大爷的心音。

  “大爷,您心脏听起来没太大问题,以前有什么基础病吗?糖尿症?高血压?”

  “没有没有,”老大爷摆摆手,“我还跟着老伴儿跳广场舞呢,还钓鱼,我身体一直都挺好,就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走快点儿就难受,喘不上来气儿,胸口闷闷的。”

  钟远航点了点头,“您今年……”他看了看病例,“七十九了,这个年龄心脑血管有老化很正常,冬天身体的负担又重,您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开几个检查,广场舞就暂时别跳了,散散步就成。”

  “哎,好吧,”老大爷拎起了自己的布包,接过检查单离开了诊室。

  钟远航正要按铃叫下一个病人,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钟远航唰一下把手机翻过来,迅速点了接通。

  接通之后才看见来电显示,是展宇。

  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控制不住想向他炫耀。

  “喂?你不好好睡觉打什么电话啊?我还以为是张烨,”钟远航问,“我还在看诊,有屁快放。”

  “老太太出事了,”展宇的声音没有平时吊儿郎当的德行,语气严肃又急迫,“住院部那边。”

  “现在什么情况?”钟远航立刻按了桌面上的暂停接诊的按钮,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往外走。

  “高烧不退,炎症风暴,”展宇顿了顿,“这次挺过去的可能不大了。”

  钟远航急匆匆往住院部赶,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一边从展宇刚才简短地话里提取关键信息。

  老太太已经发展成了肺炎,肺部自主呼吸功能基本停滞,供氧全靠机器,进食靠着鼻饲管,心脏里已经有两个搭桥,九十岁高龄,寒冬犯病,这基本就是个死局。

  病人走在自己手上当然不会好受,但更让人难受,也不得不面对的,是老太太眼见着就要闹起来的家属。

  “老太太的家里人已经通知了,我不知道他们来了之后会闹成什么样,远航,你先去找保卫处,我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展宇电话里的语气凝重,像一团酝酿着暴风雨的沉云。

  钟远航踏进住院部之前看了一眼依旧阴沉的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

  一进大楼,还没上楼梯,钟远航就找到了保安,让他赶紧的,跟自己走一趟。

  “哪儿闹起来了啊?没听说啊?”保安一脸迷惑,说话带着北方口音,讲相声似的。

  钟远航莫名觉得这件棘手的事儿,因为保安而带上了些黑色幽默的意思,像场随时都会掉链子的公路电影。

  “三楼那个老太太,快不行了。”钟远航沉着脸,表达着事情可能的严重性。

  “哦!那一家子,我知道,”保安恍然大悟,“要拿钢叉不?那家是不是有个爱动手的小B崽子?”

  钟远航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已经快五十的“小B崽子”的脸,又看了看差不多同龄的保安。

  “是,他们家其他人也不一定就不动手。”钟远航在保安的房里看了一圈,顺手抄起了放在墙角的一根棍状物。

  上手一抄,钟远航就发现这根棍状物捏起来居然是软的,是一根不知道包裹过什么物品的发泡塑料包装。

  “哎哟,这玩意儿可不经使唤。”保安看着钟远航手里的塑料条子啧啧。

  “不碍事儿,能吓唬吓唬人就行,”钟远航无所谓地把塑料条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像孙悟空在龙宫里试老龙王的趁手兵器。

  果然不趁手,塑料条劈开空气发出惨烈的呼呼声,肉眼可见的就弯了。

  “啧啧。”保安可怜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钟远航拿着塑料条领头开路。

  这一次,还没等拐上三楼,钟远航在楼梯上就听见了隐约的争吵声,楼梯口已经聚集了好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

  “让让开让让开!”保安咋呼着吆喝看热闹的人群,“回去回去,闹起来小心自己个儿也拉扯进去!”

  人群犹犹豫豫地往回不情愿的散。

  远远的,钟远航从人腿的缝隙间看见走廊那头,“小B崽子”正坐在地上嚎哭。

  “我不活了!你们医院治死人了!我老娘送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能说能吃!怎么你们治几天还昏迷了!给我个说法!你们要给!我!个!说!法!”

  最后几个字崩得厉害,“小B崽子”一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嚎,一边用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捶医院光洁的地板,破了音的字儿和闷捶声颤悠悠地扣在每个看热闹的人心上。

  钟远航快步走过去,挤过人群时肩膀在人群里左右碰,碰得发疼。

  站在男人身边的护士长疲惫地苦口婆心劝他,“您还是别闹了,病人都需要静养,您就算是为了老太太也应该冷静一些啊!”

  “老太太怎么还在这儿?”钟远航皱着眉头问护士长,“这个状况应该马上挪ICU,展医生没吩咐吗?”

  “吩咐了,但是……”护士长焦急地看了钟远航一眼,又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正想说原由。

  男人粗鲁地打断了护士长:“送什么屁爱吸优!我知道你们的算盘,送进去再坑我们家属一笔钱!送了爱吸优,连看都看不到!连摸都摸不到!谁知道你们要对我老娘干什么!”

  这就纯粹是无理取闹了,钟远航跟护士长对看一眼,心照不宣,这家家的家属大约是属牛皮糖的,送进了医院治好了还则罢了,要是老太太真走在了医院,就不可能不闹起来。

  “不送进去,你,”钟远航居高临下地用塑料条指着男人的鼻子,“这里的所有人,”又绕着围观的人群指了一圈,“对老太太来说就是致命的感染源,她这个年纪抵抗力已经不行了,炎症随时能要老太太的命。”

  男人呆愣了几秒,随即捶地开始毫无语言地大嚎大叫,钟远航冷眼看着,他嚎嗓半天,没有挤出一滴泪来。

  这么闹着的功夫,老太太的其他家属也陆陆续续地到了,男男女女的,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犯浑的弟弟一把。

  “医生你给个准话,要是老娘这次肯定不行了,那我们就干脆不耗着了,”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女人翘着手指抹了抹眼角,向钟远航抱怨,“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要真是死在外面了,照规矩停灵都不能停在祖屋。”

  “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不能给你这个准话,”钟远航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老太太进ICU,能舒服一些,让不让她进,决定权在你们。”

  “舒服?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舒服不舒服?”女人不相信地瘪瘪嘴,“要是送了能保证活下来我们就送。”

  钟远航深深地,又无力地叹了口气。

  “进,不进,再给你们家属十分钟做选择,如果不进,就等展医生来了跟他签一下放弃治疗同意书。”钟远航话说白了。

  这一下一群人都沉默了下来,这么多人看着,这么几个兄弟姐妹,谁也不敢先开口下这个不孝的决定。-

  张烨这天下班早了些,领着张远,照旧打算先去医院给钟远航送个晚饭,再顺带接上他一起回家。

  出了店门,走到马路边,被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挡住了视线。

  张烨牵着儿子想绕开,没想到他往旁边让,车也往旁边开。

  什么个事儿?这是要打劫?

  张烨牵紧了儿子的手,一把捂住了口袋,那里放着银行卡和手机。

  车窗摇下来,露出赵平憋笑的一张脸,“干嘛呢?我看你差点儿要上来划我车了。”

  “赵叔叔。”张远从张烨身后探出头来喊人。

  “哎,小葡萄,你们上哪儿啊?医院?”赵平问。

  “嗯!去医院接钟叔叔下班!”张烨老实说。

  “那你俩上车吧,”赵平苦笑一下,“我也得去医院。”

  张烨脑子里一瞬间闪现过各种猜测,各种各样,丰富多彩。

  “别猜了,我姑姑病了,在住院。”赵平解开了车锁。

  “哦。”张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带着儿子上了车。

  钟远航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张烨明白这是正常情况,但他今天就是没来由的有点心慌。

  到了医院,赵平直接往住院部去了,而张烨带着张远把门诊楼的急诊和楼上的办公室都看了,都没有人。

  张烨又给钟远航打了个电话,这次终于接了起来。

  “喂?远航……”张烨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急匆匆的女声打断了。

  “怎么办,快报警,报警……”女声抽泣得厉害,六神无主的对着电话里不知道身份的人喊。

  “怎么了?!”张烨后脖子的汗毛全都炸了起来,“在哪儿?钟远航在哪儿?!”

  “住……住院部,医闹,有刀,他有刀!”女声结结巴巴。

  “躲起来,”张烨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然后马上报警。”

  张烨挂断了电话,一把抱起张远,开始奔跑。

  跑到了住院部楼下,张烨把张远交给了楼下的保安。

  “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张烨急促紧张地命令张远。

  “嗯。”张远敏感地察觉到出了事,乖乖地放开张烨的手,“爸爸你去吧。”

  张烨点了点头,往住院部的楼上三步并成两步,往楼上跨。

  几楼?张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钟远航在几楼。

  其实也不用知道,一跨上三楼,张烨就听见了带着回音的喊叫,叫得他头皮发麻。

  张烨不知道自己怎么拐过弯的,他心惊胆战地去看,就看见走廊那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拉开架势的背影,白大褂上零零星星的,有红色的点子,是血。

  他清楚地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钟远航,又看清他的白大褂还是白净的,松了口气。

  医生包围中间,有一个癫狂的男人,他挥着手对着医生们划拉,手上捏着一把刀。

  这往后发生的事情在张烨的记忆里有些模糊。

  不断挥动的,反光的锋利刀面,被保安叉住又强行挣脱的男人,推搡,吼叫,打斗。

  等张烨再次有线索清晰记忆的时候,钟远航已经拉着他退到了墙边,癫狂的男人被警察和保安按在地上上铐。

  还有一地的血,和插在展宇大腿里,深得只剩刀柄的刀。

  那种血,是从动脉喷出来的血,鲜艳刺目。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