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冷下来很快,温度断崖式的往下坠,一场雨,一场雪,都能让温度再难忍一些。

  张烨留在空气中夹着烟的手,没一会儿就冻得有些难受,他不得不过一会儿就换着手拿烟,俩手轮流着揣进衣袋里回回暖,张烨怀疑这天气是不是已经开始下霜了。

  “展医生还在睡吗?”张烨斟酌了一会儿,向赵平选了个折中的问法。

  “嗯。”赵平拿着烟,皱着眉头盯着空气里缓慢流动的烟雾发呆。

  张烨点点头,既然赵平不想说,他也不着急问,说穿了也是别人的机缘人情,各有各的缘法。

  赵平手上的烟渐渐要燃尽,他沉默了许久,吸完一支后又点了一支。

  终于,他问张烨,“展宇,是你男朋友的同事?”

  “是,应该还是大学同学,我听远航说起他,提到过展宇是他的师兄,”张烨笑了笑,“我……男朋友在交际上并不算一个热络的人,能跟他关系好,展宇大概是个比较……比较宽容好脾气的人吧?就不算太能接受远航喜欢男人,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怕他受伤害。”

  赵平在张烨描述展宇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盯着张烨,但在张烨推测完展宇性格之后又不自在地转头回去。

  “他是什么人,你说给我听干什么?”赵平耳根都冻红了,吸了吸鼻子。

  “不干什么啊?”张烨笑笑,“不就是闲聊嘛,嚼嚼舌根儿。”

  成年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满,张烨提了,赵平明白了,也就可以了。

  “听他说话就知道,智商高,情商又迷,嘴巴大,穿得还丑,”赵平哼笑一声,听起来倒像是自嘲,他又吸了一口烟,烟气过肺,跟着冬日呼出的白气一起叹出来,“我明白的,谢谢。”

  “谢什么,我反正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张烨把手里熄灭的烟头弹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不过跟展医生交个医生朋友还是不错的,你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似乎是想起展宇挨的那个充满戏剧性的巴掌,赵平忍不住笑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朋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很多时候都看命,不看人。”

  是这么个道理,张烨点点头,跟着赵平回了店里。

  展宇睡到半下午才醒,张烨不知道他有没有跟赵平打招呼,只看到他在前堂晃了晃,跟张烨打了个招呼,又选了几个面包,就离开了。

  “这人真怪,”田雨看着展宇离开的背影努了努嘴,“他到底是谁啊?”

  “不重要,”张烨笑着继续干活,“你就当他是个普通客人就行了。”

  田雨又努努嘴,“切,神神秘秘的。”

  这一天的黄昏来的很早,刚过了下午四点,阴沉的密云就已经把太阳遮得密密实实了,张烨看着店外的天色,估计接下来几天的天气不会很好。

  果然,当张烨在幼儿园外等小葡萄的时候,天上就零零星星地开始飘起雨夹雪了。

  张烨靠着那棵被自己踢过一脚的树,似乎躲在树后面就没那么冷了,他盯着从幼儿园五颜六色的教学楼里走出来的一串串小孩儿,从来没觉得他们走得这么慢过。

  “葡萄爸爸,这几天又降温了,班里感冒的小朋友不少,你带葡萄回去可以让他喝点儿感冒冲剂,预防一下,”幼儿园老师把张远送到张烨手里,不厌其烦地跟张烨嘱咐,“如果小朋友有感冒症状的话,也可以居家休息,跟我们告知一声就行。”

  张烨谢过了老师,他看了看一个班的其他小孩儿,果然没有前几天看起来那么多人,还能明显看出有好几个孩子都已经感冒了,鼻子下面儿红肿,看样子擦鼻涕都擦破皮儿了。

  这天也太冷了。

  “冷吗?”张烨把张远抱起来,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儿子的脸,有些冰,也没有平时那么嫩生了,被风吹得有点儿皴。

  “不冷!”张远笑嘻嘻地回答,手往张烨脖子里钻。

  “嘶!”张烨被张远的小手冰得一激灵,“跟我闹呢?还说不冷,手都是冰的。”

  “手冷是正常的嘛!人的血管在手指上很小的,不能保温。”张远一本正经。

  “谁跟你讲的这些?”张烨托了托张远往下坠的屁股,这小子最近长肉了,抱一会儿就手酸。

  “钟叔叔呀~”张远得意地笑,“他说完还以为我记不住呢,我就说肯定能记住!”

  “是是是,你最聪明,”张烨促狭,“是不是使劲儿记,生怕忘了?”

  张远先是使劲儿摇头。

  张烨还是笑着看他不说话。

  张远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承认,不好意思的笑。

  “记得好,挺能唬人的,今天晚上咱们去医院找钟叔叔,你再去唬唬他。”

  “真的!?”张远眼睛都亮了,捧着张烨的脸跟他确认,“咱们今天晚上去找钟叔叔吗?”

  “真的,骗你是小狗。”

  张远高兴起来,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两条悬在空中的腿儿一晃一晃地来回摆。

  晚上张烨没去钟远航家做饭,下班之前就着餐厅里还剩下的食材,给钟远航做了一个豪华版的芝士滑蛋三明治,说是豪华,其实也就多加了几片烟熏火腿片,再加上张烨晚上练习做的玛芬,不光够钟远航,估计还能给科室里的人分分。

  张烨打了个车直接去医院,张远越来越兴奋,跟着司机放的音乐,一路走一路嚎,一句也不在调上,给司机都听乐了。

  “不好意思啊师傅,孩子有点儿兴奋。”张烨自己都觉得吵,小孩子脱缰起来根本制不住。

  “没事儿没事儿,这孩子以后怕是学不了声乐了哈?”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陶醉得摇头晃脑的小孩儿,忍俊不禁,“咋去医院还这么开心呢?”

  “我们去医院送饭!”张远暂停了一会儿,抢着回答。

  “哦,我说呢,这小孩儿怎么去医院还这么乐,”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张远,“去给妈妈送饭啊?”

  张远拉在张烨手指上的小手不自觉地捏了捏,张烨感觉到了。

  “嗯。”张远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声,又继续跟着车载音乐开始哼哼。

  还好司机没再问什么,张烨听着儿子更不成调的哼哼,轻轻摩挲着他小小的手。

  下了车,张远马上就不再哼歌了,一路走得有点沉默。

  “刚刚为什么跟司机叔叔说谎啊?”张烨牵着张远,看着远远的大楼灯光,问张远。

  “没有为什么……”张远也不看爸爸,盯着面前的路,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头。

  “其实跟司机瞎说也没做错,”张烨摇了摇张远的手,“出去跟陌生人没必要什么都说实话,有时候不说实话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

  张远原本以为爸爸要批评自己,听他这么说,也顾不上低落了,抬头望着张烨,“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张烨点头,“不过不能跟爸爸撒谎。”

  张远的头又低下去了。

  “你刚刚不高兴了吧?”张烨也不责备,语气跟讲睡前故事似的,“后面唱歌都完全不在调上了,完全是乱哼哼,声音也小了,是不是想事儿呢?”

  张远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葡萄,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不用多想,咱们是来看谁,对别人来说都不重要,司机可能下一个客人上车了还这么聊呢,他不是真的关心你来医院干什么,”张烨领着张远进了门诊楼,“你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干嘛,高不高兴就行了。”

  张远想了想,又重重嗯了一声,像是被说服了。

  钟远航晚上在急诊,张烨到的时候,他正在抢救一个刚被救护车送过来的老人。

  张烨坐在急诊外的长椅上,听家属和保安聊天,老人是上厕所时不小心被棉裤绊了一下,摔倒了就站不起来了,才送来医院的。

  大冬天的,老人还摔了一跤,家属担心老人熬不过这个寒冬。

  张烨也在一旁听得愁眉苦脸,正为别人担心着,急诊的门开了。

  钟远航戴着口罩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张烨,隔着一拥而上的家属,对着张烨点了点头,就低头先对家属说话了。

  张烨望着钟远航讲话的样子,在一群黑压压的后脑勺里,他一身白衣服,白皮肤,白得好像在发光。

  大概是老人的状况不好,没过多久,家属人群里就传来隐约又压抑的哭泣声和议论声,钟远航似乎又安慰了几句,离开人群,往张烨这边走过来。

  张远先跑了过去,抱着钟远航的腿叫他。

  “能下班了吗?”张烨也跟上去,问钟远航。

  “能,不过我得先去休息室洗个澡。”钟远航拉着张远的小手,替他搓了搓。

  张烨这才发现钟远航额头上全都是汗珠,呼吸也有点儿喘。

  楼上心内的门诊晚上已经没人了,走廊上只有应急灯微弱的亮着,张远有点儿害怕,走在张烨和钟远航中间,紧紧贴着两个大人。

  “这里好像恐怖片啊……”张远哆嗦着说。

  “谁给你看的恐怖片?”钟远航皱着眉头问,眼睛往张烨脸上责备地招呼着。

  “我……”张烨心虚地坦白,又辩解,“不是,那电影我都没看出来是恐怖片,海报上还阳光灿烂的,我寻思是什么治病救人的片儿呢。”

  “结果后来那个医生就开始杀人啦!好几个鬼跟着他!”张远继续哆嗦。

  “葡萄,以后别跟着你爸爸瞎看。”钟远航对张远说。

  “好!我以后不跟着爸爸瞎看!”张远重复。

  “嘿?”张烨半真半假地生气,“小玩意儿叛变得还挺快?”

  “叛变就叛变,你以后干脆叫我爸爸算了。”钟远航对张远开玩笑。

  张烨惊了一跳,抬头瞪了钟远航一眼。

  钟远航不知道张远刚被司机那句“看妈妈”刺激了,这时候提这个,张烨觉得时机也太寸了点儿。

  张远哼哼唧唧地犹豫了一会儿,张烨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口水,有点渴。

  “还是不了吧?”张远最终认真的做了决定,“要是换爸爸,爸爸会伤心的。”

  钟远航对张烨笑了笑,安抚他的紧张。

  也许真的是张烨紧张过头了。

  钟远航回了休息室就先把白大褂脱了,找了毛巾进了浴室。

  张烨把带来的夜宵拿出来,打开保温袋摸了摸,还好,都还是热的。

  张远则坐在沙发上,拿着钟远航的一个心脏玻璃钢模型玩儿。

  “张烨!”钟远航在浴室里喊。

  “怎么了?”张烨也喊着问,“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你进来帮我搓一下背。”钟远航又喊。

  张烨有点儿疑惑,听着钟远航连浴室的水都还没开,怎么这个时候叫他搓背?张烨看了一眼张远,他玩得正起劲,没注意到大人们在做什么,说什么。

  张烨走过去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

  张烨话音还没落,磨砂玻璃门安静又迅速地打开,一只白得晃眼的手臂伸出来,一把揽住张烨的肩膀,又安静迅速地把张烨拉进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