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没有挨着张远睡,他洗漱之后摸到了原本老妈的房间,睡在了跟钟远航一起睡过的床上。

  新换的枕头上还有钟远航昨天睡过之后留下的气味,跟他家里的洗发露是一样的品牌和味道,某种草本植物的,介于苦涩和香味之间的气味,让张烨联想到松柏木树林,他睡在了钟远航昨天睡过的枕头上,忍不住把脸往枕巾上埋,在轻微窒息与气味的包裹中很快睡熟,一夜无梦直到早上。

  起床之后张烨就看到了钟远航后半夜三点发过来的信息。

  ——下手术了,直接在医院睡,晚安。

  三点才下手术,睡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个小时,张烨心疼得难受,想打电话,又怕吵醒钟远航。

  再多睡哪怕二十分钟也是好的。

  但钟远航那边好像在张烨这儿安了个监控,就在张烨坐在床上纠结的时候,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怎么不再睡会儿啊?”张烨皱着张脸接了电话。

  “哪儿还能睡啊?要查房了。”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如常的清醒,只是嗓子微微有点儿哑。

  “那中午能睡会儿吗?”

  “能啊,”钟远航发出了一声有些近乎轻佻的笑,“你来陪我睡?”

  “啊?”张烨想了想,“好啊,我能陪你半个小时,够吗?”

  “算了,”钟远航似乎只是想要张烨的一个态度,并不真的要求他什么,“你今晚能过来吗?”

  “今晚?你这周不是没有夜班吗?”张烨诧异,但很快又不再追问了,转而盘算起安排来,“行,晚上我先去你家给你做个夜宵,然后过来陪你。”

  钟远航嗯了一声,他站在昨天跟张烨打过招呼的窗前,看见走廊那头,挂着明显黑眼圈的展宇朝自己走过来,他叉着快直不起来的腰,一边走一边对着钟远航招手。

  钟远航对展宇点点头,跟电话里的张烨嘱咐,“先顾你自己,我空了再给你打电话。”

  “老太太的情况怎么样?”展宇走近了问。

  “九十几岁了,能怎么样?”钟远航挂了电话,对展宇耸耸肩,“只上了呼吸机,进一步的器械根本上不了,家属意见不统一。”

  “操……”展宇重重地把手里的纸团砸进垃圾桶,“说真的,儿孙满堂有什么屁用?想让老太太活着的是不是只有我们医生?”

  “不是啊,”钟远航嘲讽地笑,“不是还有她小儿子吗?”

  “他那是想让老太太活?”展宇撑了撑腰,白了钟远航一眼,“他那是想要老太太的低保和政府高龄补贴吧?”

  “那你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不能替她做决定。”钟远航从展宇白大褂地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走吧,我陪你顶楼抽一支。”

  “你自己没烟啊?怎么蹭我的?”展宇从钟远航手里把烟盒抢回来,“走吧,哎……我迟早辞职!”

  钟远航笑笑不言语,跟着走路晃荡的展宇上了顶楼。

  大冬天吹着西北风上楼顶抽烟真的挺傻缺的,展宇一走出楼道就先缩了脖子打了个寒颤。

  “卧槽,失算了,没穿羽绒服。”展宇嘴上叼着的烟都随着嘴唇颤抖。

  “赶紧抽吧,”钟远航找了个稍微避风一点的换气扇后面站着,“抽完了还要去住院部查房。”

  “我能选择不去吗?”展宇生无可恋,哆嗦着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打火机的火苗在寒风中颤颤巍巍,“我不想去面对那一大家子家属……”

  “坚强一点吧,冬天老人家是不好过的。”钟远航悲观,他笃定展宇手上这个老太太熬不过这个冬天。

  “操……”展宇狠狠吐出一大口白烟,“我感觉,老太太要是在我手上没了,我可能也会死在家属手里。”

  “别瞎说。”钟远航瞪展宇一眼。

  “嗨,就这么一说……”展宇象征性地呸了一声,把烟盒递给钟远航,“哎,你怎么不抽?给。”

  “不抽了,家里有小孩儿。”钟远航摇头。

  “卧槽?你什么时候……”展宇瞪大了眼睛,“张烨的小孩儿啊?”

  钟远航点了点头。

  “不是吧?这么快?”展宇表情精彩,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憋了好半天,又哎一声叹气,“算了,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情……”

  “是,”钟远航点点头,“所以你别再去他们店里找张烨的麻烦了,他过得不容易。”

  “哼,再怎么不容易不也还是把你绕回去了?”展宇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不看钟远航,盯着远处雾蒙蒙的城市,自顾自的抽烟,“我就去,我偏去他们家买面包,我盯着你们呢,他最好老实点儿……”

  “他最近在学烘焙了,你买他们家的面包,不怕他给你投毒?”钟远航笑起来。

  “他做的?”展宇惊讶之后别扭地转过脸,钟远航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们店里不都是赵平做烘焙吗?”

  “谁?”钟远航对张烨的烘焙师父只有一个大概又模糊的印象,等张烨下班的时候打过两三个照面,名字和人当然对不上号。

  “没谁,”展宇把烟头灭了,弹进几米外的垃圾桶里,“走吧,去看看老太太。”

  钟远航和展宇带着一群规培生先查了几个病情和缓的病人,病人和家属都对着医生客气谦和,询问能不能赶在元旦之前出院。

  “元旦出院想干嘛啊?”展宇对着一个躺病床上的大叔打趣,“又想喝酒啊?”

  “不是不是,元旦了,总要阖家团圆嘛,在医院里跨年,这也太不吉利了。”大叔笑着打哈哈。

  “说话真不讲究啊大叔,咱们医生还年年在医院跨年呢?”展宇拿听诊器听了听大叔的心音,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团圆是挺好,喝酒就免了吧,心脏刚刚搭的桥,要再喝进医院,能不能再醒过来都不好说。”

  “当然当然,以后再也不喝了!我老婆监督我!”大叔对着病床边的妻子讪讪地笑,换来妻子疲惫的白眼。

  这头还在说医嘱,那头走廊上又传来隐约的嘈杂吵闹,渐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哟,又闹起来了?”病床上的大叔抬头就想往房门口看热闹,被妻子一把又按了回去。

  “消停躺着吧!自个儿的线都还没拆,就想着去看别人的热闹!”妻子先训斥了大叔一句,才抬头担心地对展宇和站在后面些的钟远航说,“那家人昨天闹了一晚上了,他们家小儿子昨天还咋咋呼呼的说什么要找医生讨说法,您们待会儿过去可得小心着点儿。”

  “谢谢,”钟远航拍了拍展宇的肩膀,对和善的女人笑了笑,“我们会小心的。”

  他们往那边病房走得越近,吵骂的声音就越清晰,听来听去还是为了老太太的病情和治疗方案。

  “……你们就想让老妈死!死了你们就好分她那点儿家产!”中气十足的男声在整个走廊上回荡,好几个病房都有看护和家属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热闹。

  “回去吧,小心待会儿火烧到自己身上。”展宇拍了拍隔壁病房探出半个身子的大姐。

  “哟!医生来了?”大姐笑了笑,往回退了半步,还是不肯放过这么精彩又典型的家庭伦理闹剧。

  展宇也不再劝,拉着钟远航往病房进,身后呼啦啦几个规培生都吓得小脸儿煞白。

  “见识见识吧,以后就是日常了。”展宇回头对着规培生们苦笑,叹了口气,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闹哄哄的病房。

  钟远航迟了一步,在病房走廊边随便捡了根不知道谁放在墙根儿的拐杖,跟着进了病房。

  “那是我们不想给妈治病吗?妈昏迷前就再三说过了,不想再受罪,不想全身都插满管子再走,你不是天天都围着妈打秋风?她这点儿心愿你不知道?”病房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指着个中年男人骂。

  “都小声点儿!”展宇气运丹田一声吼,堪堪压住了病房里的吵闹。

  钟远航后进来,才看清小小的一个病房里,竟挤了五六个中年男女,病房中间一张单人病床上,躺着一个苍老枯瘦,不省人事的老人,正是昨天救护车送来,抢救了几乎一整晚的老太太。

  她的脸色现在看起来比昨天更灰败,两颊迅速地凹陷下去,露出突兀地眉骨与颧骨,形容枯槁,就这么昏睡着,两条白眉毛也皱着。

  安静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几个男女见医生进来,叽叽喳喳又要争着表达自己的诉求。

  “我劝你们注意一下言辞,”钟远航走到病床边,看了看监护仪上病人差距惊人的高低压差,“你们以为老太太昏迷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吗?”

  “放屁呢,昏都昏了,还听个屁……”站在钟远航旁边的一个瘦男人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嘟囔。

  “不信?”钟远航指了指血压,“自己看看,老太太血压已经飙了,你们再吵两句,嘭!”

  男人被钟远航这一声“嘭”吓得退了半步,瞪着往外凸的眼睛惊悚地盯着钟远航。

  钟远航弯着眼睛,冰冷冷不友好地笑,“老年人血管已经经不起这种压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血管,到时候你们再商量什么都来不及了。”

  钟远航的恐吓并不是空穴来风,老太太肺心病多年,支气管几乎已经全部纤维化,全靠着呼吸机支撑,呼吸的声音好像一个破风箱,痰音严重,肺不好,心脏自然也不好,在场的所有医生都能判断出,只要撤了呼吸机,老太太绝对撑不过半天。

  “医生,你一定得把我妈治好……”靠在病房角落的一个胖男人梗着脖子恳求。

  钟远航认出来,这男人就是这家的小儿子,吼得最大声的就是他。

  “老太太已经九十五了,身体各项指标都达不到手术标准,更何况还有严重的基础心肺疾病,说实话,情况并不乐观。”展宇无奈地看着床头的病历本。

  “那我们把老太太带回去呢?”一个女人开口询问。

  “带哪儿去?大姐我先说好,我家里没这个条件安排老娘,”钟远航身边的凸眼男人急吼吼地开口。

  “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就指着老娘咽气!分她的拆迁补贴吧!”墙角的小儿子恶狠狠地咒骂,“不许!我看谁敢动老娘!她一定要留在医院里继续治!”

  “别吵了!”展宇摆摆手,“我先问问,你们哪家有呼吸机?”

  病房里鸦雀无声。

  “那这样,老太太先留在医院里观察一周,要是没有呼吸机,我敢保证老太太走就是一天之内的事儿,你们哪家想让老人走在家里,房子卖不出高价钱的?”展宇的眼睛从几个儿女脸上一一扫过。

  说到这个,前几分钟还在叫骂的男女像锯了嘴的葫芦,纷纷低下了头,眼睛都不敢跟医生们对视。

  “那就结了,听我这个主治医生的吧,一周之后再看看指标,在医院里,有什么情况也好处理。”展宇在查房本上签了字,叹着气带头出了病房。

  钟远航不动声色地殿后,出了病房,才把一直捏在手上的拐杖放回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