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航盯着张烨被冰棍冻得红艳艳微肿的嘴唇,陷入了迷茫。

  感情虫子的尿会变成水分子渗入雪糕,张烨的口水就不会了吗?就算按照张烨自己的逻辑来说,这事儿也有点暧昧得过分了。

  吃不吃?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从心里来说,钟远航神奇地发现,他并不排斥吃张烨吃过的雪糕,他太想要比所有人都更亲近张烨,幼稚的想要跟张烨做最好的朋友,甚至隐隐渴望这种别人都达不到的亲密,只有自己能跟张烨这么亲。

  这是正常朋友关系之间会有的渴望吗?

  钟远航不知道,他没有其他的朋友作为参考。

  而张烨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想让给自己吃?自己要是真吃了,张烨会不会觉得自己恶心?

  张烨却不知道钟远航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又把冰棍儿往钟远航面前凑了凑。

  “到底吃不吃啊?都要化了滴我手上了,你怎么这么事儿啊……”

  钟远航在张烨即将把冰棍儿拿回去时,微微弯了腰,就着张烨的手,一口咬住了冰棍儿。

  那一滴将落不落的融化的绿豆水,就在这一瞬间滴下去,滴在张烨的食指关节上,然后顺着关节的纹路弥散进指缝之间。

  “卧槽!”张烨的手放开了冰棍儿,眉毛皱起来。

  钟远航心里咯噔一下。

  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果然越界了,张烨的下一句话,会不会骂自己变态?

  “磨磨唧唧的,”张烨继续说,把手指节拿给钟远航看,“你看,滴我手上了吧?”

  说完,张烨摸了摸兜,没摸到纸。

  钟远航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就又迷茫起来。

  没摸到纸的张烨,把那个滴了绿豆水儿的食指关节举到了嘴边。

  微肿的嘴唇分开,舌尖露了一点出来,然后那个食指关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进了张烨的嘴。

  张烨把那滴绿豆水自己舔掉了。

  轰的一声,钟远航脑子里炸了烟花,比盛夏的阳光还炫目。

  张烨浑然不知钟远航想了些什么,他伸手比了个五,在怔忡的钟远航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中暑了吗?”

  “啊?啊,有点儿……”钟远航遮掩地回答。

  “这儿是挺热的,”张烨担心地看看钟远航的脸色,“咱们去胡同里玩儿吧?我有个发小住在胡同里,他昨天约我过去看碟片呢,你想去吗?”

  “什么碟片?电影吗?”钟远航问。

  “大概吧?我小时候就经常去他家看碟片,他家里原来开过租DVD的店,电影和动画片都很全,”张烨明显是想去的,说话时眼睛都透露出兴致勃勃,“你想去吗?”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那就去呗。”钟远航脑子里很乱,这时候见见别的人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再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不通的事儿。

  于是快乐的小镇少年张烨,带着满肚子官司的孤独“小少爷”钟远航,走过长长的河畔步道,越过车水马龙的跨河老桥,从老街冒着烟火的小摊贩中间穿梭而过,最后钻进街边的某个不起眼的胡同口,七拐八拐的,到了张烨发小的家里。

  钟远航知道这些小胡同的存在,但他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走进去看一看的冲动。

  这些胡同好像比这个镇子存在的时间都还要长,如同城镇的幽灵怪物,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头藏尾,只露出一个入口,仿佛会把每一个进入的人都吞吃下去。

  矜贵的“小少爷”是不应该来这种“危险”的地方的。

  张烨发小的家就在胡同里的某一间平房,墙是红土墙,顶是石棉瓦,窗户是破破朽朽的老木窗,门低矮得似乎要撞到头。

  钟远航站在不到一米宽的巷子里,心理上抗拒进入这样一间可疑的危房。

  但张烨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钟远航看着张烨就这么带头钻进了那个门洞里,被房屋里面的黑暗吞噬之前,张烨还回头对着钟远航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钟远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进了屋子之后,钟远航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屋里的陈设。

  其实进了屋里,就能发现屋子里面跟外面看起来,还是好了许多,家具虽然都陈旧,但却干净,屋子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家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有,散发着岁月的味道。

  屋顶天花板上挂着一盏不太亮的黄色顶灯,所以在盛夏的天色里,从外面看,才显得屋里黑洞洞的。

  张烨的发小一个人在家里,大人大约都出去上班了,所以看见张烨来,那男孩儿十分高兴,但对于张烨附带的钟远航,却显得不冷不热,草草打了个招呼,就拉着张烨到一边去咬耳朵了。

  钟远航不太高兴,板着脸呆在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讲了什么。

  “你怎么还带人啊?”

  “我叫你来是要看……这小子是谁啊?嘴紧不紧啊……”

  钟远航看见张烨的表情由震惊到脸红,然后转过脸来看了自己两眼,那眼神夹杂着毛头小子的兴奋,还有不明就里的纠结。

  嘀咕了半天之后,张烨好像做了决定,他拍了拍发小的肩膀,大声地说,“没关系,钟远航是我好朋友,特别亲,他不会说出去的。”

  不会说出去什么?钟远航听不明白,不过张烨说他们特别亲,钟远航又高兴了起来。

  发小没犹豫多久,还是同意了让新来的钟远航参与他们今天下午的看DVD活动,大概他真的很想看那张DVD。

  虽然家里没大人,但张烨的发小还是像做贼一样,先关上了家里的大门,又把家里深红色的灯芯绒窗帘拉上,最后在门上靠了个扫帚。

  “靠扫帚干嘛?”钟远航问。

  “傻呀你?”张烨的发小白了钟远航一眼,“要是我妈半道回来了,一开门儿这扫帚就会倒下来,咱们听见了就赶紧把DVD给关了啊!”

  钟远航觉得奇怪,这不是暑假吗?还是个没有作业的暑假,看看DVD怎么了?为什么要防着大人?

  DVD机在屋里的主卧里,正对着主卧铺着鸳鸯戏水被子的大床,张烨的发小一挥手就把被子掀开,露出下面的麻将席来,三个男孩儿凉凉快快地在别人家大人的床上坐好,等着看电视。

  “这是我从我爸藏起来的一堆碟片里找到的,特别牛!你们以前绝对没看过!”发小兴奋地按着遥控器,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红底黑字的“警告”。

  张烨坐在两个不认识的男孩儿中间,胳膊肘碰着钟远航的胳膊肘,膝盖靠着钟远航的膝盖,钟远航就有点难以专心。

  张烨身上真热啊!麻将席坐着真是又凉又硬。

  但很快,男孩们就不凉快了。

  怪异的叫声没什么预警,就那么大喇喇,突如其来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以前连接吻画面都不怎么敢看的青春期男孩儿,毫无防备地接受了过于刺激又过于简单直白的第一次成人教育。

  那叫声太奇怪,好像是痛,又好像不是痛,像是装的,又好像装不出来。

  钟远航先是看愣了,随即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屏幕上白花花油腻腻的一片晃,钟远航觉得眼睛像是被刀扎了一样,他开始觉得恶心,冷汗把T恤粘在背上,心跳也猛的过速,喉咙上如同塞了块儿棉花一样,上不去也下不来。

  一直到镜头开始展现某些不可描述的细节,钟远航终于忍受不了了。

  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如同魔窟一样的房间,并觉得这样的小胡同的确如自己的想象一般,就是吞噬好人的怪物。

  钟远航转头去看张烨,他预计张烨也会跟自己是相同的感受,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一起赶紧离开这里。

  但一转头,钟远航再次在这个夏日的下午感到了熟悉的迷茫。

  张烨的眼睛好像被粘在了那台电视的屏幕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录像里光怪陆离的画面映在张烨弹珠似的眼仁儿上,就变得不那么恶心了,张烨张着嘴呼吸,似乎呼吸不上来,这组合起来看上去像是一个震惊的表情。

  但钟远航明白这不单单是震惊。

  张烨这天穿了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那短裤的样式钟远航记忆深刻,短裤里的变化他也看得清楚。

  他们的膝盖和手肘还靠在一起,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张烨越靠越用力,似乎把钟远航当成了自己和现实世界的唯一支点,是面对未知的刺激时的可靠同盟。

  随着电视里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张烨挨着钟远航的膝盖也有轻微的颤抖,这种细微的颤栗一点点顺着钟远航的膝盖向全身传染。

  钟远航就这么感受着张烨的惶惑,这么看着张烨,看他额角鬓发里渗出的细汗,看他颜色变幻的瞳仁,看他起伏明显的胸腔,看他无措的手把短裤扯了一下,掩盖少年无所适从的突然变化。

  看着看着,钟远航自己也扯了扯裤子。

  钟远航看片儿觉得恶心,看张烨看片儿看出了反应。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钟远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从来就没有朋友,就更说不上注意同年龄段的女孩儿了,他从小就只注意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烨。

  友情的质变,有时就在那么醍醐灌顶的一瞬间。

  这天下午,或许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在看录像,但钟远航在看张烨。

  钟远航没救了。

  钟远航喜欢张烨,喜欢男孩儿,而张烨过于正常的反应,目不转睛地眼神,都表示他可能和自己并不一样。——是啊,张烨在被钟远航捏到手里之前,取向原本就是“正常”的。

  钟远航那时候就清楚的事情,为什么后来看见张烨有了儿子之后,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呢?

  浴室的热水还哗哗冲刷在钟远航后背上,他不知道已经一动不动地站着冲了多久了,抬手看了一下,手指尖已经被泡皱起了皮。

  冬天洗完澡之后,只站着冲热水的感觉是很舒服的,但钟远航今天完全没有体会到,他抬手把水关上,草草抓起浴巾擦了擦,就出了浴室。

  整个房间都是冷黑的,没开灯,但刚才被自己关上的主卧门却翕开了一道门缝,微弱的光从那道门缝里漏出来。

  钟远航叹了口气,预感到今晚可能不太好入睡。

  他没穿鞋,光脚走在地板上没什么声音,药就放在原来的地方,他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吃,按梁医生的建议,只要能自然入睡,最好不要吃药,吃多了会产生耐药性,慢慢变得连吃了药都难以入睡。

  最近每次不吃药就能睡着的情况,都是张烨在的时候。

  但今天可能不行。

  回到主卧时,床头灯已经调到了最小,张烨换了一身衣服,背对着门侧躺在他那一边床上,呼吸平稳。

  钟远航关掉灯,轻轻躺在张烨身后。

  黑暗里,张烨的轮廓若隐若现,他没有睡着,虽然呼吸伪装得平稳,但钟远航能听见他手指尖有规律地抠刮床单布料的细碎声音。张烨在纠结。

  “烨子。”钟远航轻轻叫他。

  有一阵叹气,张烨慢慢转了过来。

  黑暗里他们都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但他们都知道彼此在对视。

  “你刚刚……怎么回事?”张烨小声问。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钟远航没有回答张烨的问题。

  “什么?”张烨莫名其妙,“……记得啊,说这个干什么?”

  黑暗里,钟远航凑过去,嘴唇轻轻在张烨还在说话的嘴上碰了一下。

  “那你跟我说说,行吗?”钟远航求知若渴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