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的母亲是一个最典型的小镇普通女人,不到二十岁就跟张烨的父亲在小餐馆摆了结婚酒席,摆酒的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张烨,但凡再拖一个月,肚子就显怀了,她那时候甚至还没到年龄拿结婚证。

  因此,张烨的老妈这一辈子,嫁人之前靠父母,嫁人之后靠丈夫,从来没有需要自己拿主意,做决定的时候。

  张烨以前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可能是电视里的海誓山盟,可能是婚纱店橱窗里白裙黑装的甜蜜照片,可能是名著里至死不渝或瞬息万变的情绪,但肯定不会是老爸老妈之间的感情。

  他们相处的主题就是争吵,为了老爸偷偷买了贵几块钱的烟,为了老妈在麻将桌下面“不小心”勾了那个邻居叔叔的腿,为了张烨每年都要交的学费和课本费,甚至为了餐桌上太烫的一碗米饭……张烨有时候觉得,父母眼中对彼此的厌恨根本藏不住,一切生活琐事都能成为他们攻讦彼此的导火索。

  然而他们就这样相看两厌地过了快二十年,过到了老爸生命的尽头。

  他们最后在医院度过的时光,可能是这辈子最平和的一段日子,老爸咳嗽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多,老妈哭泣的时间比找茬的时间多。

  有时候轮到张烨陪床,老爸就会在半迷半醒的状态下不停问他。

  “你妈呢?”

  张烨回答他老妈在休息,在做饭,在店里修皮衣,老爸就会消停一会儿,然后在几分钟之后又问。

  “你妈呢?她怎么还不过来?”

  反反复复,喋喋不休。

  张烨想,老爸应该什么都知道,在他不停的拖延的日子里,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老妈是他拥有的唯一确定,但他现在再也主导不了这个女人,连唯一的确定都抓不住的感觉,让他在膏肓的病中也不得安宁,惶惶不可终日。

  而老妈在这时候爆发出了跟她性格完全不相符的固执,不论医生怎么说,她都是一句话,“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男人,没了他,我的家就垮了。”

  张烨每每看见跪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都会很不合时宜,又很不道德地,想起自己在葬礼上看到的职业哭丧者。

  老妈是真的这么舍不得老爸,还是她自己的社会认知在冥冥中指导她,只有在这样的场景和情节中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才符合一种对于合格妻子的预期?

  张烨一边这样想,一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能以后会下地狱。

  钟明光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张烨的老妈。

  钟明光表现得很痛心,活脱脱一个被孙子伤透了心的操心爷爷,半点没有面对张烨时的那种蛮横独断,他先委婉地向张烨的老妈提及了张烨和钟远航之间的关系,语言隐晦,将这段感情的悖德与见不得光表演得活灵活现,气得张烨的妈立刻就想去活剐了自己的儿子。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旁边的周文越适时递上了一纸协议和一张存着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文质彬彬地劝这位已经捉襟见肘的女人,孩子只是不懂事,咱们领导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讲理讲情。

  “太太,只要您那边能劝孩子好好读书,断了这段……有点儿太亲密的友情,我们领导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您的家庭,不管是钱,还是做手术的医生,咱们都能想办法安排。”周文越就是钟明光的唇舌,钟明光不能开口说的话,由周文越来说。

  就算他们知道张烨的老爸已经救无可救。

  而张烨的老妈只看见对方递过来的橄榄枝,却没看见那只握着橄榄枝的手上,同时也握着匕首。

  那张她看都没仔细看就签字的协议上,写的并不是赠与,而是借款,借款的条件,是张烨不能在这一年和钟远航同时升学,不管他复读还是找工作,他不能在这一年通过高考,不能和钟远航再联系,否则张烨的母亲会马上成为欠钱不还的失信人员,并因欠款数额巨大而面临牢狱之灾。

  而借款的债权人也不是钟明光,而是周文越,这件事从头到尾,在文件上,都不会跟钟明光产生任何关系,他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

  “后来张烨知道了,他……他做什么了吗?”钟远航吸烟的嘴唇在颤抖,烟没过肺,氤在舌头上全是苦味,他恨钟明光就这样轻飘飘地践踏张烨的自尊和命运,他也怪周文越给钟明光做刀子,但他不能冲周文越发火。

  “当然闹了,他打了好多电话,不知道钟书记的电话,就照着协议上的号码打我的电话,拉黑了就换号码继续打……钟书记一开始都是避而不见的,直到那孩子不知道怎么打听的,闹到了钟书记的办公室里来,书记才不得不跟他谈了话,说实话,我当时都不知道这孩子还有什么余地来闹,但他就是说动了钟书记。”周文越感慨。

  “他当时说,不能影响到你高考,也不愿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影响你跟家里的关系,所以不会马上跟你分开,至少要等到高考结束了再说,哎……那孩子确实聪明,说话也挺有技巧的,句句听起来都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了你好,态度又显得真诚谦卑,不由得钟书记不动容。”

  周文越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那份合同,法律效力……是很值得推敲的,除了实打实的钱,法律规定的债务人义务,并不能限制人际关系的自由发展,也不允许限制参加国家大型考试和接受高等教育的自由,不过那时候他们家哪里懂这些呢?”

  如今事过境迁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周文越才能这样无限唏嘘地说出这种类似忏悔的话,而张烨全家的“不懂”,成为了高高在上者拿捏威胁他们的把柄,成为了永远改变张烨命运的,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那孩子什么都答应了,答应了高考之后主动跟你分开,答应了那年不升学,他承诺会把所有钱都连本带利地还清,就是死活都不答应永远都不再见你,那时候……大概钟书记也觉得就算他答不答应,也无关紧要了,人生一旦走散了,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周文越停顿了一下,无不感叹地说,“所以你说他现在有孩子了……我还是挺感慨的,毕竟他当时……看起来那么倔,那么坚持,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当时多么坚持,现实总会教会人妥协……不过小航啊,你也别怨他,至少那时候,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钟远航的手长时间搭在车窗外,夹着雪汽的冷风把手和半边脸吹得冰凉,所以当他把还燃烧着的烟头重重抓在手心里时,烟熄得很快,都不足以烫出什么疼痛的感觉。真心实意。

  他们如同摆弄蚂蚁一样摆弄张烨的生活,末了还兔死狐悲地说他真心实意,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张烨的“真心实意”?

  “你们还真是有手段,有心计,”钟远航咬牙切齿,“所以呢,张烨说还钱,钟明光还真的有脸要他还?哦,不对,按照你们签的合同,这钱他应该要还给周叔您。”

  “小……小航,你别这样,我……从来没有过收张烨的还款,而且我没两年就不再跟着你爷爷工作了,”周文越一把年纪,被一个小辈问得支支吾吾,说到底还是心中有愧,“我后来反复被这事儿折磨,说实话,当年要是没有这事儿……我也下不了决心离开钟书记,留在县城工作……”

  “我明白了,”钟远航一口气都叹不利索,好像磕在起伏的心绪上,上下颠簸,断断续续,“我谢谢你们为了‘保护’我做的这一切。”

  “小航……”

  周文越还要解释些什么,却被钟远航粗暴地打断。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您当年也是奉命行事,就算张烨一辈子都跌进泥里,怪也怪不到您身上,”钟远航讽刺着,“我谢谢您二位为我的高三‘保驾护航’,不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周文越不知道钟远航的意指。

  “张烨当年也高三了,对他来说……”钟远航深呼吸了好几次,光是想想张烨当年的心情,他就觉得心脏像是被只手捏住了,沉闷钝痛,心跳也不顺畅,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高考可能是改变人生唯一的机会。”

  不想再听周文越的辩解,钟远航直接挂断了电话。

  雪已经停了,月亮和星星都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