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航的车快开进老城区的时候,张烨妈的电话打了过来。

  张烨看着手机界面上的来电显示觉得可笑,一整个下午过去,老妈大约是这时候才发现单独留在家里的宝贝孙子不见了。

  “喂?张烨,小葡萄你接走了?”电话一接通,就是老妈懒散的声音,不慌不忙,好像一周之前张远从床上滚下来磕着头,继而因为肠梗阻住院都没发生过似的。

  张烨早就有预设,他妈就是这样的人,得过且过的活着,从来不长教训。

  “我没接,我忙着呢,没功夫回家,”张烨的语气半真不假,说他生气吧,他脸上又挂着笑,“怎么?孙子丢了?”

  “就你接走了吧,少他妈跟我扯淡,门口刘大爷说下午有个男的开车把你和葡萄接走了,”老妈试探着问,“谁啊?刘大爷说是生面孔,我以前也没见着你有什么开得起四个轱辘的朋友啊?”

  张烨拿着电话深呼吸。

  “钟远航。”张烨突然字正腔圆地说。

  以至于开车的钟远航不知道张烨究竟是在打电话,还是在叫自己,他抬头紧紧盯着后视镜里张烨的脸。

  后视镜狭窄,只看得见张烨皱巴巴的眉眼和向下崩着的嘴角,而张烨也在透过后视镜紧紧地看钟远航,那眼睛里的眼珠子灼灼的,有一种隐而不宣的激动与郑重。奇了怪了。

  钟远航突然觉得自己看不得那双眼,他挪开视线看了看车外暗淡的,飘着雪颗子的马路,等他再回看后视镜,张烨已经没在看他了。

  电话里的女声隐隐约约提高了些,钟远航听不清电话里在讲些什么,但张烨一句话都没有再跟他妈说,默默听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张远从电话一接通就感觉到爸爸和奶奶之间那种令他熟悉又无解的矛盾,他不明白许多道理,只知道这些讽刺和争吵都因为自己而起,内疚和忐忑中,张远担忧地转头看着张烨,试探着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张烨的情绪,“爸爸,你别跟奶奶生气,我乖乖的,自己在家也不会有事的。”

  “没事儿,”张烨伸手摸了摸张远的头顶,对着他温和的笑,“没事儿了,爸爸不会再跟奶奶生气了。”

  余下不多的车程里,张烨都没有再说话,钟远航几次从后视镜瞥见他,都看见他转脸望着车窗外面,看似在发呆,但不断起伏的下颌和上下滚动的喉结都显得他心神不宁,钟远航觉得张烨大约在想什么事情。

  到了小区门口,张远想去小鹏家的小卖部去买点儿零食,张烨给了他零钱,让张远随意去挑,自己则留在车边,跟钟远航最后讲几句话。

  “抱歉,今天晚上本来想去你那边的。”张烨踢着马路牙子上堆着的雪,看着车里的钟远航。

  “没事儿,去了也做不了,你还是先回去处理好你的事情。”钟远航盯着张烨,暖黄的路灯光照在张烨的头上,把他沾着零星雪花的头发照出一圈黄澄澄的毛边儿,逆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和脸色。

  “嗯,”张烨还不肯走,侧脸往小卖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问钟远航,“下周……”

  “下周我上白班,你想来的时候就自己来。”钟远航没等张烨拖拖拉拉地说完话,先一步回答。

  “啊?啊,好,我只要有时间就过去,你需要我过去的时候我也过去。”张烨这下才笑,伺候人有瘾似的,脚后跟都垫起来,站在马路牙子上晃悠。

  “走了。”钟远航把车窗升上去,发动汽车离开了老街。

  他并没有开出去很远,在老街曲曲折折的窄路上慢慢兜了一圈,又开回了那片老旧居民楼的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停下。

  钟远航拿出手机,来回在通讯录里翻了翻,又在备忘录里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自己想找的电话号码。

  离开县城去读大学之后,钟远航就果断地换了手机号,他那时候心里都是决绝,原先的那些人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好再留恋的,不管是所谓的家里人,还是已经分道扬镳的张烨。

  但有些号码输入过太多次,就算不去特意记住,也再难完全从记忆里抹除,钟远航在拨号键盘里来回地输入,最后才确定了一个最有可能得号码,他也不知道这个号码能不能再打通,尝试着拨了过去。

  钟远航运气很好,电话竟然通了,没响多久,那边就有人接起来。

  “喂?”是一个熟悉又有些年纪的男声,“请问找哪位?”

  “周叔,是我,远航,”钟远航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补充着,“钟远航。”

  “……”电话那头还是长长的沉默,伴随着感慨中起伏的呼吸,良久,才传过来一句带着些情绪的声音,“小航?!”——小区里的路灯坏了好几盏,张烨怕雪天路滑,干脆把张远抱起来,借着别人家窗户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走回了自家楼下,他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窗户已经亮起来的灯光,深深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团在寒冷的空气里,一时半会儿都散不开。

  穿过走廊和楼道的时候,张远似乎有些不安的预感,紧紧搂着张烨的脖子,再一次对张烨叮嘱,“爸爸,你待会儿别跟奶奶吵好吗?我怕……”

  张烨叹了口气,抚摸张远的后脑勺,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却没办法答应下来,他只能对张远说:“爸爸尽量,你待会儿回家了就进自己房里呆着,奶奶说什么你都别听,好吗?”

  张远把脸埋在张烨肩窝里,闷闷地说了声“好”。

  走到门口的时候,张烨才又想起今天没带钥匙,这种情况下,他真的十分不想敲门让老妈来给自己开门,就算进去要吵架,老妈帮自己开了门,气势上好像都差了一截。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烨硬着头皮敲了门。

  仿佛是要给张烨一个下马威,老妈从沙发走到门边的脚步声慢得磨人,都走到门口了,隔着门板,还阴阳怪气地问张烨,“哟,回来了?没带钥匙?没带钥匙上人家家住去啊?回来见我这个讨嫌的老婆子干嘛啊?”

  要不是张烨自己花钱给这破门换了锁,他现在抬腿一蹬就能把门踹开,但他不能,他没有闲钱再去换一个新的防盗锁。

  “你赶紧开门,我还抱着葡萄,差不多得了。”张烨压着火气警告老妈,小孩儿还在,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门这才吱呀一声不情不愿地开了。

  老妈开了门,一秒都不愿意多看儿子一眼,转身就气鼓鼓地往她的宝贝皮沙发那头走,走过去一屁股砸在沙发上,砸得那架十余岁高龄的老沙发发出悲惨又绵长的咔咔声。

  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张烨盯着老妈,老妈也盯着张烨。

  老妈的眼神怨恨又悲伤,劣质的眼线液被一些眼泪融化开晕妆,张烨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哭过,老爸走之后,老妈哭得太多,缓过来之后又常常熬大夜打牌,眼睛早不好了,到了晚上就酸涩潮湿,常常将眼妆晕成不规则的烟熏。

  她就那么先用眼睛斥责着张烨,原本说话就不好听的嘴向下抿成一条弧线,高傲又可怜地坐在她的宝座上,妄想着儿子走过去跪下向她忏悔。

  张烨把张远抱回了自己的卧室,关门之前,把耳机找出来,给张远找了部没看过的电影。

  临出房间,张烨蹲在张远面前,捏着他肉乎乎的白脸蛋儿,跟他碰了碰额头,“你戴着耳机乖乖看电影,爸爸没有进来之前,你别出去,好吗?”

  张远拉着张烨不想让他出去,“爸爸你别出去,你还生病呢,我害怕……”

  “不怕,”张烨笑了笑,把耳机戴在张远头上,“有些事儿,不是逃避能逃过去的,爸爸……逃了太久了,但是爸爸跟你保证,尽量不和奶奶吵架,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听,答应我,不要把耳机摘下来,好不好?”

  张远听不明白,但他还是对张烨点了点头。

  张烨点击了电影的放映键,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小航,你……”周文越的声音变老了一些,还是像曾经做钟明光秘书时一样,习惯性地去关心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你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过的……”钟远航能轻易地向钟明光表示自己过得很好,独立又自由,但却意外地难以向钟明光身边这个跟了多年的秘书开口说自己过得真的很好,向一个真正关心过自己的长辈撒谎,钟远航做不到。

  无数个下大雨的下午,是周文越记得在钟远航放学时派车来接他,没人管他放学后有没有一口热饭吃的时候,是周文越记得给他点餐,在他和家里决裂的时候,也只有周文越记得跟他说一句“考得不错”“未来要加油”。

  在记住钟明光的电话之前,钟远航最先记住的电话号码,是周文越的。

  不管周文越的关心是出于对领导的恭维,还是真的可怜钟远航,但做了就是做了,好就是好,君子论迹不论心。

  “我现在做医生了,”钟远航望着挡风玻璃上飘散的雪花和散发着光晕的路灯,虚伪地先报出自己的职业,“过得也就那样吧,庸碌的成年人。”

  “医生好啊,医生好!其实长大了也就知道,这世界上,能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周文越由衷地夸赞,又接着问,“成家了吗?”

  问完之后,电话两头就都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安静,几秒之后,钟远航出声才打破尴尬。

  “周叔,你知道的,我成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