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辅机构给钟远航安排的课很密集,他们知道像钟远航这样的人,下一步就会远走追求自己的未来,于是抓紧时间发挥他的价值,但好在钟远航的时薪也不底。他的高考成绩就是最好的招牌,有不少家庭条件不错的家长专门找上门来,让他给小孩子进行一对一辅导,传授高考成功的经验。

  只要时间安排得过来,钟远航来者不拒,他要离开家庭的控制,就需要未雨绸缪。

  曾经和张烨一起计划的以后,现在只能由钟远航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钟远航把自己的暑假挤占得没有一丝缝隙,也不单单是为了钱。

  那张被退还回来的卡里有足够的钱,足以支撑钟远航不靠家里的帮助在大学站稳脚跟,慢慢开始勤工俭学。但他不能停下来,一旦有闲下来的时候,他立刻就会陷入沉重的无力感中。

  张烨的离开不仅仅是感情的崩塌,也是钟远航对人生失去控制的耻辱标志。他从来就明白什么东西能够掌握,什么东西应该放弃,也一直都理智又有效地控制了自己的人生。除了张烨。

  此时钟远航如果不用忙碌来麻木自己,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会堕入失控的深渊。

  人心难测,他能控制的,也只有永不背叛的金钱和没有生命的物件。

  钟远航的通知书到得比较早,很按时,也很没有悬念,他提前了上课时间,赶着邮政关门之前到了取件的窗口,但却没有拿到自己的红信封,工作人员说已经有家长来把通知书拿走了。

  “出示了身份证,还签了字,你要不跟家里打电话确定一下?”柜台的职员把签字本拿给钟远航看,表情满不在意。

  那时候小县城邮政的职员并不很严格按规章办事,况且让家长帮忙拿通知书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钟远航看着表格上爷爷龙飞凤舞的签名,并不惊讶,他把本子退还给职员。

  “那我哥哥的通知书来了吗?”钟远航问。

  “还有个哥哥?我记得来那个人只拿了一份儿走啊?”职员看了看签字本确认,“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张烨,弓长张,火华烨。”钟远航说。

  “你家里姓钟,你哥哥姓张?”职员看着签字本上的姓名,面露怀疑。

  “我爸妈离婚了,我跟妈妈姓,我哥跟爸爸姓。”钟远航面不改色。

  “那这谁能确定?而且你一个小孩儿,不能把别人的给你。”职员这时候倒是振振有词。

  钟远航实在没忍住,当着职员的面不屑地笑了两声,“那你是怎么确定姓钟就一定是我家里人的?我的通知书你也没给我本人啊?”

  钟远航这样子,实在不像刚从高中出来的老实孩子,他一声芒刺都抖着竖起来,痞里痞气,明摆着要找茬。

  “哎你想干嘛啊?”职员面上不减气势,心里倒也紧张起来,她确实没照章办事,如果面前这个小孩儿要投诉,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行了,不投诉你,”钟远航轻笑一下,突然像不气了,逗蚂蚱似的,“那你好歹帮我查查有没有叫‘张烨’的通知书来吧,要是来了我让我哥自己过来领就是了。”

  职员这才松了口气,不知不觉被钟远航绕了进去,帮他在电脑上查了邮件。

  “没有啊?会不会是寄到学校去了?哎你们兄弟俩一个跟爸一个跟妈吧?不然怎么通知书都不寄一块儿啊?”职员问钟远航。

  “是啊,”钟远航垂眼看着面前一小块儿地,那上面有一片污渍,“本来打算跟我哥一起出去读书的,他倒是放心不下他爸了。”

  说完,钟远航不听那职员的唏嘘,转身离开了邮政。

  自己的通知书被爷爷抢先一步拿走了,而张烨的通知书还没有来。

  钟远航并不知道自己问张烨的通知书到底是想干什么,偷窥他的未来?还是担心他的现在?也许也只是不甘心,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钟远航残酷地自嘲。

  刚刚到家楼下,钟远航就看见爷爷的车停在门口,秘书大叔站在车旁边。

  钟远航礼貌地对他点头,“周叔好。”

  秘书脸上带着同情地笑,也点头对钟远航示意,“回去吧,钟局已经上去了。”

  钟远航明白了,他在楼栋门口停留了一瞬,深呼吸一口气,迈腿往里走。

  “小航!”身后的秘书突然出声喊。

  钟远航转头看他。

  “高考成绩很好,祝贺你,”秘书跟了领导很多年,也算是看着钟远航长大的,“以后……都会好的,你要加油。”

  钟远航没想到,第一句来自长辈的肯定和鼓励,他居然是从爷爷的秘书口中听到的。

  “谢谢周叔,我知道了。”钟远航笑了笑,转身走进楼道的阴影里,消失在夏季的阳光边缘。

  一打开家门,钟远航眼前一阵花,被铺天盖地甩了一脸轻飘飘的纸片。

  纸片边缘锋利,割破了他脸颊上一点皮。

  “你怎么想的?!”爷爷将通知书直接摔在了刚刚回家的孙子脸上。

  钟远航蹲下,把地上的一片片纸片捡起来,头也不抬地对爷爷说,“私拆他人的信件,是违法犯罪行为。”

  “怎么?你还要去告我这个老头子不成?”爷爷怒气冲冲地喊叫。

  钟远航蹲在地上,展开被揉成团的一张张通知纸,捡起学校发的用于交学费的银行卡,还有一张带着珠光,印着烫金字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的纸质量很好,不容易揉皱,只在边缘破了一点小口子。

  钟远航慢条斯理地把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叠起来,用手在地上压平整一些,才捏着它们站起来,冷眼看着爷爷,“我不知道您现在为什么这么生气,不是说不管我的选择了吗?”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未来的规划,首都那边的学校,我托关系打点,学院、专业、甚至以后的硕博导师!”爷爷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颤抖得手指指着钟远航的鼻子,“你选那么远的城市也就算了,为什么选医学?你明明知道我想让你往上层走!你偏要当医生!一辈子去给病秧子们当牛做马?!走到头了又能有什么出息?”

  “您是搞教育的,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是大开眼界,”钟远航反唇相讥,“医生多好啊?救死扶伤,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我不为什么,就是想离你们远一些,我翅膀硬了,以后都不会再按您得想法飞。”

  “我看你就是搞同性恋把脑子搞坏了,把品格也扭曲了!连家也能撇下,忤逆不孝!”爷爷失望至极,盛怒也极,“你给我跪下!”

  钟远航一愣,这么荒唐命令,他还没听爷爷说过。

  “您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孙子吧。”钟远航已经没有任何愤怒、不满或者埋怨,他只能感受到悲凉和孤独。

  “你说什么?”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他自始至终都觉得,再大不了也只是孙子到了不服管的年纪,一时左了性子,一顿收拾再随便哄一下,就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毕竟钱捏在大人手上,如同拿捏住了小孩儿的七寸。

  “既然我这么让您失望,不如我们大家就及时止损,我离开。”钟远航平静地说,然后疲惫地叹气。

  “及时止损?这么多年的抚养、教育、爱护,在你看来是损失?”爷爷越说越没底气,往事历历在目,他只能挑拣些站不住脚的随手付出,说服自己,“你既然这么有主见,那以后干脆也不要这个家了,也别再指望家里拿一分钱,自己顾自己好了。”

  钟远航当着爷爷的面,把手上的纸堆对折再对折,仿佛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废纸一样,随后塞进了身后的背包。

  “我走了,您保重。”钟远航连一步都不再多往家里走,他拿出包里的一串钥匙,取下了开家门的那一把,解下来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转身离开了这间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钟远航吸取了上次被囚禁的教训,他早在填完志愿的时候就悄悄租下了一间老破小居民区里的单间,用现金交易,没有给爷爷留下任何可查的蛛丝马迹,证件行李早已经慢慢挪到了出租屋里,他随时可以从家里抽身。

  走出小区的时候,钟远航又遇到了爷爷的秘书,他仿佛早有预感,着急地在疾步离开的钟远航身后喊他。

  “小航!小航!你别犯浑,好好跟钟局聊聊……”

  然而这次,钟远航没有再回头跟他说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小区的门口。

  这一走出去,就是十年。

  如果说这十年里一次都没想起过家里的人,那是骗人的,钟远航也曾经在听见室友打电话跟家里报平安的时候,依稀想起爷爷的面孔,猜想他过得好不好,身体是不是还硬朗,他甚至在某年的除夕,听着春晚里旋律不怎么有记忆点的关于亲情的歌,在手机上按出家里的电话号码,却最终没有按下拨通键。

  钟远航曾经以为爷爷会再来找自己,无论是出于对自己的控制,还是出于对亲情和完整家庭的执拗。毕竟母亲钟丽华屡屡行差踏错,爷爷始终都会在最后将她庇护在自己强大的羽翼之下。

  但钟明光并没有。

  钟远航和钟明光太像了,不论两人是否承认,钟远航都继承了他一部分性格与行事风格,要强与别扭,他后来想明白了,钟明光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容忍母亲,只是因为她的反抗像是永远断不了奶的小打小闹,无论看起来多么阵仗,最终都会臣服于自己的控制。

  而自己则是壮士断腕,触碰了钟明光最后的底线。

  时间是冲淡情感的稀释剂,渐渐地,钟远航想起那个自己叫了十几年“爷爷”的人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徐教授再在电话里提到钟明光的时候,钟远航已经有五年没有再想起那位记忆中强势的老人。

  下午三点,钟远航给徐教授发了信息,他决定去赴钟明光的约。

  他的好奇多一些,好奇自己的爷爷现在是什么样子,也好奇现在的自己,会如何面对记忆里无法抗衡的大家长。

  【作者有话说】

  芜湖,下一章回归现在的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