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航家里的确没人,张烨摁开指纹锁的声音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回荡,冷冷清清,窗外的路灯光经了锌白色的窗帘薄纱,被淘滤得冷沁沁的,洒到客厅的地板上,霜一样。

  门边的拖鞋还是张烨出门时摆放的样子,他微微松了口气,钟远航果然是值夜班去了,随即随意地把鞋子踢掉,穿着袜子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提着大包小包就进了厨房。

  虽然拿定了主意包饺子,但想到钟远航早上蒸包子的样子,张烨又打算再做些包子,大不了先蒸好了再冻上,虽然以钟远航那种加热食物的方法,怎么做都不会好吃,但总比速冻的包子来的健康些。

  张烨先揉面,揉了发面又揉死面,揉好之后都用保鲜膜盖上醒面,随后就是调馅儿,他调了两种馅儿,一种是茴香的,另一种是荠菜的,他记得钟远航曾经说过喜欢茴香的味道,而张烨比较偏爱荠菜。

  调好了馅儿之后,张烨把两个大碗并排放在一起,看着浸着油亮晶晶的肉馅,自认宝刀不老,忍不住掏出手机来拍了个照片。

  傻乎乎的,也没地方可发,拍什么呢?

  准备完所有材料,揉好的面还没醒够时间,张烨歇下来才觉出自己浑身发热,后背的毛毛汗薄薄地汗透了里衣,扎得皮肤刺挠,但张烨的脑子却清醒了不少,大概发了一身汗,也能稍稍退些烧。

  张烨算了算时间,等醒面的时间还足够自己去洗个澡的,于是去了客卧拿换洗的衣服。

  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床单被罩更换一新,昨晚荒唐的痕迹仿佛被谨慎的抹去,只存在于记忆里,啊,对,张烨看着双手手腕上泛乌的勒痕,有些痕迹和感觉还暂时地存在于自己的肉体上。

  钟远航家里的淋雨间非常舒适,水温稳定,花洒也不漏水,不用洗着洗着就裹一条毛巾,跑到阳台上去重启热水器,也不用在抹洗发露的时候顺带洗脸,然后在冲头发上的泡沫时抓紧时间打沐浴露。

  这一切都太舒适了,舒适得张烨觉得像是错觉,他可以慢慢清洗每一块儿皮肤,能够在每一处淤青处都有余地放轻动作,能够畅快又放纵地享受什么都不洗,只是闭上眼睛兜头冲热水的无意义时刻,这些对张烨来说,都是奢侈的,是从钟远航这里借来的。

  张烨闭上眼睛,尽量把这一刻不属于自己的稍纵即逝的安逸透彻纯粹的体会。-

  十二月份的白天越来越短,钟远航在早晨查房之后就完成了夜班和白班的交接,换好衣服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还没亮,介于黑暗和黎明的混沌之中,带着水汽的晨风颇有寒冷刺骨的意思,郊区周边的山上估计已经开始落雪,钟远航原本的疲惫被钻骨头缝的冷一激,瞬间清醒了些。

  他望着停车场的方向,看不见自己停车的地方,被很大一片停着的摩托车挡住了。

  来市医院里看病的人,有很大部分都是周边郊县来的疑难病和重大疾病病例,他们的家人开着破旧的面包车,或是工地上常见的摩托车,这些车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捉襟见肘,挡泥板上洗也洗不干净的灰泥点子,车架上为了绑货而缠着的带挂钩的松紧带,灰扑扑的车身,以及破碎了也不会去修缮的车门脸和前后灯壳。

  钟远航穿过摩托车停车场,从未这么仔细的,一辆一辆看过那些各式各样的车,揣测上面每个痕迹和车主人的关系。

  他难以自控地通过这些摩托车联想起张烨来。

  张烨的摩托车是什么样子的?钟远航还没有看过,是不是也和这些车一样,也有难看的大红大蓝的配色,有洗之不尽的风尘仆仆?

  钟远航越猜心里越憋闷,好像有一股不怎么熊熊,又始终熄灭不了的火苗,烧灼着他心里的张烨,促使自己去愤恨不甘;这火也烧灼着钟远航自己,同时唾弃自己种种欺凌张烨的举动。

  但只要这火苗还不灭,他们就始终走不到两宽的境地,不管是放手,还是……

  还是什么?钟远航猛的捏紧了拳头,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他分不清是不敢想还是不愿意想,干脆不去想,他快步穿过停放得乱七八糟的两轮车们,找到了自己的车,猛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回到房子的时候,天上已经出现了微弱的晨曦,疲惫又卷土再来,钟远航闭着眼睛按开指纹锁,凭着肌肉记忆走进玄关,脱了鞋子,脚在地板上划拉,找自己的拖鞋。

  不对劲,地板是热的,地暖开着,怎么会开着呢?地暖的开关和客厅顶灯的开关挨在一起,每天关灯的时候,钟远航都会确认自己关上了两个开关,家里有别人。

  钟远航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玄关能看见餐厅和客厅,钟远航一眼就看见了餐桌上摆满的列成方阵一样的白白胖胖的饺子,一转眼,还有摆在客厅茶几上比饺子更大个儿的包子。

  乍一看,屋里没有人。

  钟远航先去了主卧,床上整整齐齐,什么都没动过,再去了客卧,依然整整齐齐,是白天钟点工来收拾的。

  但钟点工绝对不会给自己包饺子和包子,在这间房子里做过饭的,只有张烨。

  那么张烨在哪里?包完了东西也不收拾进厨房,就这么走了?

  钟远航走回餐桌边,拿起一个饺子看了看,真能折腾,连饺子皮都是现擀的。

  这些东西应该怎么贮藏?全都放在一起会粘上的吧?

  钟远航拿着个软乎乎圆滚滚的新鲜饺子,一时陷入了手足无措的沉默。

  一声轻微的鼾声打破了这种介于温馨感动和烦恼不便之间的沉默,鼾声从客厅沙发那边传过来,被沙发的靠背挡住,处于钟远航视觉的盲区,倏忽又归于平静,听起来是将醒时翻身带来的呼吸起伏。

  钟远航走近沙发,看见了躺在上面,抱着胳膊蜷着睡觉的男人。

  张烨的眼睛下面是青的,胡茬冒出来,下颌上还沾着点面粉,他睡得不舒服,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眉头也蹙着,如果把沙发换成客运中心外面的长椅,活脱脱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样子。

  钟远航放缓了呼吸,悄没声地在沙发前蹲下来。

  张烨还是不太像流浪汉,流浪汉的身上不会是带着清香的,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沐浴露味道。

  流浪汉的脸也不会这么干净,虽然胡茬有点扎手。

  钟远航用拇指轻轻把下颌上那一点面粉拂掉,却摸到了面粉下面皮肤的热度。

  温度热得不太正常,张烨可能正在发烧。

  这简直太理所当然了,钟远航什么措施都没有做,粗暴又蛮横,事后虽然做了清理和伤口的处理,但没有预防张烨的炎症反应,也没有提前给他退烧药。真够畜生的。

  钟远航想再确定一下张烨的温度,想也没想的,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一下张烨的额头。

  张烨的额头烫人,而且钟远航没有控制好力度,撞得不重不轻,脑瓜子闷的一下,把张烨撞醒了。

  钟远航想解释点儿什么,转念想来,这是在自己家里,沙发上这个人,是自己的乙方,于是他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说。

  张烨的眼神由涣散到聚焦,不过短短须臾,等看清楚近在咫尺的脸时,好像没清醒似的,眼珠转动着,在钟远航的眉眼和鼻子上来回看着,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好像要配合钟远航的动作一样,张烨的嘴唇也微微翕动,双唇之间分开一线,又像是要配合这个暧昧的距离,在不甚清醒的早晨,迎接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钟远航没有贴近,也没有退开,他在犹豫,在一屋子的饺子和包子中,在不期的相会里。

  感情好像本来就是一堆糊涂账,钟远航想算清楚,但怎么算清楚?

  至少这一瞬间,某些温和的,柔软的东西包裹上他棱角分明的心脏,他暂时抛却了对张烨的计较,和中间那不明不白的十年。

  他们的嘴唇可能只差几毫米,或者不足一毫米,钟远航感受到张烨鼻腔里呼出的,略微高于平常温度的气息,熏染得他自己也像是热起来了。

  他想尝尝这两片嘴唇,是不是像记忆里一样,面上缀着死皮,下面盖着软和的柔和,他想探一探嘴唇后面的舌尖,不是用手指,而是用自己的舌尖,张烨的温度一定很高,高得能融化坚冰。

  沉沦,钟远航惧怕沉沦,此刻又被深切勾引,想沉沦进张烨深不见底的眼睛。

  有什么情绪要一触即发,两人都绷紧了神经,等那个先迈出最后一步的人,房间里的寂静快要压得他们都喘不上气。

  一阵刺耳的响铃粗鲁地划破了浓稠的寂静。

  张烨好像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眼睛里闪过恐惧,划破情迷,他思考不了再多一秒,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他像没睡醒,惊恐地问钟远航。

  “几点了?”

  “什么?”钟远航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七点半。”

  响铃还在房子里回荡,响过完整的一轮,才停止。

  张烨紧绷地肩膀落了下来,眼见就松了口气,“我以为……上班迟到了。”

  钟远航还蹲着,张烨驼着背,他们的脸还相对着。

  张烨明白他们刚刚错过了什么,后知后觉的悔意开始弥漫。

  “我不小心睡着了,”张烨解释,“刚刚真的吓一跳,以为睡过了。”

  “嗯。”钟远航的手还撑在沙发上,撑在张烨膝盖的两侧,冰冻了一样不知所措,表情僵硬在一个维度。

  “刚刚……”张烨涨红了脸,分不清是又烧起来了,还是羞臊的,“怎么了?”

  他像是要询问,关切一样,把自己的脸恬不知耻地往钟远航面前凑。

  钟远航却站了起来。

  凉凉的手掌落在了张烨的额头上,他真的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寒颤,“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你发烧了,”钟远航没有表情,“不是我冰,是你烫。”

  “啊,我知道。”张烨不在意的模样,“估计昨天就烧起来了,没事,你知道我皮实的,好得快。”

  张烨说完就梗了一下。

  皮实,好得快,这话平时说说倒没什么,放在这个时候说,两人之间难免想歪。

  张烨不自在地干咳两声。

  “发烧了还过来搞这些有的没的?”钟远航皱着眉头,手指了一圈簇拥在两人周围的白胖子们,语气终于还是硬不起来。

  “不费什么事的,我本来想包完就冻起来,你这周值夜班,饿了可以慢慢吃的,没想到睡着了。”张烨搓了搓自己的耳垂。

  钟远航找了药给张烨吃,他本来想让张烨请假在家休息,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开口。

  张烨要去挣钱,要去挣自己的生活,这明晃晃地写在他的脸上。

  况且他们的合同上,甲方也没有权力要求乙方在工作日的白天待命。

  这份合同约束着张烨,也约束着钟远航。

  张烨吃药之前洗漱了一次,吃药之后,说自己嘴里苦,又跑去刷了一次牙,期间多次叮嘱钟远航如何储存饺子和包子,挨到了不得不出门的时间,才在玄关换好了鞋。

  他很多次欲言又止地看向钟远航,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你想要我送你去上班吗?”钟远航的车钥匙还在裤兜里,他换上鞋就能出门。

  “啊?不是的,”张烨否认,“你上了通宵班了,需要休息。”

  钟远航没说话,张烨看着他的手在裤兜里握了一下,又放开,看来是默认了。

  张烨依然期期艾艾,玄关门快要关上,又推开。

  “远航,”张烨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谢谢你,小葡萄下周就能出院了,谢谢你。”

  是了,钟远航明白过来,看来是自己昨天值班无聊,去给张烨的儿子续了住院费,才有今天早上这么一出。

  钟远航看着面前阖上的玄关门,理性地想通了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