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到夜市的烧烤摊时,老板娘正带着几个小工备菜,因为张烨来晚了十几分钟,老板娘斜着眼瞪了他好几次,张烨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让自己过去低头哈腰地道个歉。

  放在以前,为了息事宁人,张烨可能会过去道个歉,意思意思把事儿抹过去也就完了,他不喜欢挑事儿,就算现在这样挣扎着过,他也想过得消停一点儿。

  但是今天,张烨心情实在不太好,那股轴劲儿上来了,心里像梗着个大秤砣,气也不顺,他不去理老板娘,也不解释,穿上油乎乎的罩衣,检查着待会儿要用的炭火和调料。

  “哎哟哟我的老腰啊!”老板娘在张烨身后夸张地叫唤起来,“命真是苦啊,开他妈个烧烤店,每天都蹲着搞这些破菜,还不如小工过得舒服呢!”

  “每天不都这样吗,”帮工的阿姨笑着劝起来,“腰痛你就先去歇歇吧。”

  谁知道老板娘不愿意消停,吼得更起劲儿了,“我哪有时间休息?晚十几分钟就少挣钱!还他妈要给你们发钱呢!有的人还想不干活就先拿钱,我看我这个老板娘还没有你们这些小工过得舒服,你们都是祖宗,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歇间就歇间……”

  话里话外的意思,看来老板娘也知道了张烨想预支工资的事儿。

  张烨捏着烧烤夹子,对着眼前烧得哔啵作响的炭火闭了闭眼。

  他不能翻脸,他没这个本钱翻脸,不理会就是他现在能做出的最大抵抗。

  张烨烤完了第五单烧烤,晚班的另一个烧烤小工就来了,先跟他换了个手。

  他的手已经沾满了油,滑溜溜的从罩衣兜里掏出了手机,上面显示了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老妈打过来的。

  张烨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手上的油打滑,他划了好几次,才把电话拨过去。

  老妈接得很快,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哭骂。

  “臭小子!你死哪儿去了呀!怎么电话也打不通啊?你快来医院,小葡萄昏过去了,你快来啊!”

  张烨眼前黑了一下,他本来就缺觉,急火冲上来,脚底发软站不住,手往旁边一撑,才稳住了没往地上出溜。

  “哎你往哪儿撑!”

  张烨听见旁边有人在惊呼,然后被人一把扶住了,是刚刚替他的那个小工。

  张烨的眼前渐渐恢复了视力,其他各种感觉也慢慢回来了,他觉得手心里一阵火烧火燎的疼。

  “烨哥你没事儿吧?”小工担心地问他,“站不住吗?怎么一下撑到烧烤架子上面了呀?”

  张烨看了看手心,各种调料和油污遮住了燎泡,还好刚才小工扶得及时,伤得应该不重。

  “谢谢,我没事儿了。”张烨甩了甩受伤的手。

  “烨哥,你先去用凉水冲冲手,这……这应该挺疼的吧?”小工从地上捡起了张烨没拿稳的手机,递给他,“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张烨咬了咬腮帮子,接过手机,电话已经挂断了,他重重叹了口气,“孩子出了点儿事,我……我现在得去趟医院,今晚你得帮我顶一阵儿了。”

  “行,你快去吧。”小工一听是孩子,又听要去医院,瞟了一样老板娘,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别管老板娘,我待会儿帮你跟她说。”

  张烨没精神地对着小工草草道谢,胡乱找水冲了一下手上的伤口,扯掉罩衣就往医院赶。

  儿童住院部里依然充满哭泣和吵闹,张烨听得想发疯。

  老妈脸上哭得已经不能看了,头发也扯乱了,靠着墙蹲在地上嚎,周围好些家长和护工在围观劝解。

  “小葡萄呢?”张烨问她。

  老妈嚎得抽抽噎噎,张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顺着老妈手指的方向,往医生值班室跑。

  张烨听不懂医生一通专业的解释,在一堆专业解释术语中,只捕捉到了反复出现的“肠梗阻”,和下判决似的,“要准备手术”。

  “要多少钱?”张烨手上的燎泡一跳一跳地疼,“我……我得去筹钱。”

  医生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怜悯的表情。

  张烨手上的钱还是不够,他打了一圈电话,都没借到钱。

  张烨的老爸是在他高三的时候肺癌走的,走得很快,快到张烨和他妈都没反应过来,就得准备搭灵棚了,但老爸走得再快,也不妨碍张烨家欠下了一屁股债,以至于张烨现在厚着脸皮再给亲戚朋友打过去电话,对面一听是要借钱,要么直白地拒绝,要么干脆就挂了电话。

  张烨翻着通讯录,从A到Z,能打的他都打过了,最后,在Z里,他找到了钟远航的名字。

  张烨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腰背,捂住了眼睛。

  小葡萄睡着了都带着痛苦表情的脸,母亲哭嚎的脸,银行卡上可怜的数字,因为借贷东躲西藏的未来,一一在张烨黑暗一片的眼前掠过。

  张烨猛地抬头,盯着医院天花板上白惨惨的灯,仿佛溺水的人盯着水面上遥不可及的太阳。

  钟远航今天不值晚班,但还是拖到规定下班时间之后两个小时才忙完,刚刚脱下白大褂,手机就响了。

  钟远航拿起来看了看,是没存过的号码。

  他原本不想接,慢条斯理地把白大褂挂好,把自己的夹克取下来穿好,刚穿了一个袖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把手机又拿起来。

  号码显示是本地打来的,钟远航马上就接通了。

  “喂?请问找谁?”钟远航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

  “喂,远航,是我……张烨,你……下班了吗?我请你吃个晚饭吧。”果然是张烨。

  钟远航脸上浮出了一个不太像笑的笑容。

  “我们现在有什么必要坐下来一起吃饭?”钟远航问,“你还要请我吃饭?”

  “就……先吃个饭,行吗?”张烨低三下四。

  “无事不登三宝殿,让我猜猜看啊,你要请我吃饭,我只能想到两个可能,”钟远航残忍得很故意,“要么,你想跟我发生点儿什么,再续前缘,要么,你想拿我们那点儿前缘,找我换点儿钱?”

  张烨被噎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两种,是哪一种呢?”钟远航冷笑起来,阴冷发狠地唤,“烨子。”

  “能先吃了饭再说吗?”张烨窝窝囊囊地恳求。

  “不能,”钟远航逼迫他,“我不吃不明不白的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怕啊,你要是先请我吃了饭,再来摆我一道,我怎么办呢?”

  张烨沉默了一会儿,没太久,又开口,“我想找你借钱,小葡萄要做手术,行吗?”

  “这就对了嘛,”钟远航点点头,“你总得图我点儿什么,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否则你怎么会又走到我这条歪路上来呢。”

  “远航!”张烨被逼急了,这一声喊得,终于有了点儿当年的影子。

  “你在哪儿?”钟远航问。

  “什么?”张烨一下没转过弯来,钟远航的目的好像就是要激怒他,一旦达到目的,他立马就转变了重点,张烨觉得面对现在的钟远航难以琢磨。

  “儿科住院部?”钟远航没在意张烨的懵,接着问。

  “啊,是,”张烨瞬间没了脾气,“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别动,我过来。”钟远航挂断了电话。

  张烨听了一会儿电话里的忙音,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钟远航现在对他的态度他很能理解,直接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都不为过,但他知道,钟远航现在的意思,是要帮他。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后能帮他的还是钟远航。

  张烨的愧疚从心里溢出来,侵入四肢百骸。

  电梯门一打开,钟远航就看见了张烨,他就等在门口,靠着电梯对面的墙。

  医院的墙,很多人都不愿意碰,因为觉得脏,觉得染上了病毒。

  张烨倒是浑不在意。

  钟远航下班后换了自己的衣服,依然戴着口罩,张烨一时没有认出来,晃神的眼睛只在找白大褂,钟远航都走到面前了,他才看见。

  “远航。”他扯了个笑出来。

  “身上是什么味道?”钟远航毫不掩饰地抬手把口罩压紧,“儿子住着院,你去吃烧烤了?”

  “啊?”张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辩解着,“没有,我在烧烤摊打工。”

  “先去交钱,”钟远航口罩下的嘴角没有笑,“什么病?”

  “肠梗阻,要做手术。”张烨跟着钟远航往缴费窗口走。

  那还好,不是什么慢性病,也花不了太多钱,钟远航评估着,随后又疑惑,张烨连这个钱都拿不出来了,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到了窗口,钟远航朝着张烨伸手,“就诊卡。”

  “啊,对,就诊卡……”张烨稀里糊涂地在自己口袋里翻找,一幅不太聪明,又笨手笨脚的蠢样,他很懊恼,“就诊卡在我妈那里,还没拿过来。”

  钟远航深呼吸着叹口气,不耐烦地皱眉,“没卡就过来把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报一下。”

  张烨抹了一把脸,凑到窗口。

  “张……张远,身份证号是******20180314****。”张烨对着窗口机械地报数,报名字的时候觑着钟远航的脸色。

  钟远航却似乎对小葡萄的大名没什么反应,倒是咂摸着身份证里的出生日期,“18年3月,那你们是17年夏天……的。”

  张烨的头快低得钟远航都看不见他眼睛了。

  钟远航把银行卡递进窗口,很快拿出了票据,“怎么,孩子都有了,还不好意思说这些?”

  张烨很难堪,下意识要避开排队的人群,朝远处走。

  钟远航跟在后面,看着张烨颓丧的背影。

  “张烨,”钟远航喊他,“我帮你救儿子,你打算怎么谢我?”

  张烨停下了脚,还是没转身。

  请吃饭当然是要请的,钱他也是肯定要还的,但他知道钟远航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张烨盯着地砖线,问,“你想要我怎么谢你?”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歧义,像是在对钟远航耍混。

  他有什么资格跟钟远航耍混?

  张烨转头去看钟远航的眼睛,诚恳地又说,“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我能办到,什么都可以。”

  钟远航沉默了一会儿,把缴费的单据给张烨,“去,先把这个拿给住院部医生。”

  【作者有话说】

  钟远航:推测一下老婆到底是什么时候绿的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