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铮拍摄工作结束那天,北京下了场大雨。

  不似夏天来去匆匆的潮闷雷雨,晚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水,彻底带走了陆地余温。

  搞艺术的没几个身体好的,团队里半数以上算老弱病残,场地中没来及清理的东西自然而然落到了俞印等人身上。

  “你还好吗”俞印蹙眉看着脸色煞白的许柚, “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郊区雨大风也大,雨衣不挡风,冻得人瑟瑟发抖。

  俞印身体素质还好,许柚跟要倒下一样。

  他们本来没让女孩子出来,但许柚不想真来这儿当摆设,在有人膝盖摔伤退场后,主动替了对方的位置。

  能搬走的器械都被俞印他们搬完了,剩下不方便动的只能稳固棚子,这活儿简单,大家也就由着他去了。

  谁能想到,许柚没出来多久,雨比刚才更大了。

  “没事儿。”她摇摇头,嘴唇撒白,手上动作倒是不含糊, “快得很,小俞哥你弄完就先回去吧。”

  那边早就弄完了。

  俞印笑道: “没事儿,我帮你掌着灯。”

  其实他最熟悉这些活,弄起来简单又快,但他没这么说,只是帮忙扶着支架,站在风口,帮许柚挡住不要命往下砸的雨点。

  许柚低头认认真真干活,没发现,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

  俞印在她起身的时候离开原地,上前扶了一把,调侃道: “腿麻了吧我第一次搞这个棚子搞了半天,辛苦啊,回去我左证,你跟宋老师多讨点工资。”

  许柚乐了会儿,转过头的时候,惊呼一声: “你怎么淋成这样”

  她身上除了刘海和脸,其他地方都挺干,俞印不然,俞印那雨衣穿了跟没穿没有任何区别,全身几乎被浸透了。

  俞印把湿冷的衣袖卷上去,露出温热半干的手臂让她扶着: “啊,我们一米八多的都这样,长得高,招风。”

  “哎!”许柚笑得腿软,差点栽地上,幸亏她扶着的人靠谱,动都没动一下。

  回到屋里,宋铮抱着俩大毛巾冲过来,一手盖一个,催促道: “冻坏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快去洗澡,等你们洗完澡我们走。”

  俞印“哎”了声,接过旁人递来的手机,边往楼上走边擦手,先给亲朋好友报平安。

  别人回消息自上往下顺序回复,他今天点进微信直接滑到底,自下往上慢吞吞点,似乎最顶上有什么不想面对的东西。

  但再多的未读信息也有处理完的一天。

  亲妈,亲爹,亲舅,亲室友,亲……

  亲兄弟。

  俞印手指顿在有五条未读消息的置顶联系人上,迟迟未落下去。

  他现在看到亲兄弟的聊天框就害怕。

  生怕点进去,某四个字雷劈一样显现在眼前。

  俞印到现在都不敢细想当晚收到这四个字时的心情。

  周成凉的直男形象深入人心,他当时还以为对方在开玩笑,调侃着反问“喜欢”是哪个“喜欢”。

  结果亲兄弟给他来了句: 【你觉得是哪个就是哪个。】

  这。

  这就不像开玩笑了。

  俞印盯着那行字反反复复看,眼珠子熬的干涩难耐,看得头都要炸了。

  我觉得

  我觉得个屁啊觉得!

  我特么敢怎么觉得

  我特么不想觉得!

  你听到我觉得你是男同你会开心吗

  啊呸!什么男同!不能觉得!他现在连那四个字都不想回忆!

  俞印烦躁地把手机揣兜里,气势汹汹推开卧室门——

  室友: “哦哦哦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喜欢喜欢!”

  “我操。”

  俞印捂着耳朵闭眼就撤。

  “哎小俞,你走什么”二十多岁的青年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脸上还有没退却的微笑,招呼完他后继续对着手机尖叫, “呜呜呜呜呜——初音未来!我永远喜欢你!!”

  俞印: “……”

  干这行的私斋还是太多了。

  俞印怀着沉重的心情迅速洗完澡,跟着大巴回到市区。

  “我安排车送你们回去。”宋铮给每人发了个大红包, “小俞,你回哪儿我记得你住得很近。”

  俞印刚想报地址,话却在嘴边转了个弯,拐回去了: “圣……算了,我今天有点事,想回我爸妈那儿。”

  “成。”宋铮没多想,给他安排了自己的司机。

  临走前,俞印跟许柚打了个招呼,许柚表示不用送,曲清会来接她。

  俞印瞬间哑然了。

  朋友比情侣好在哪儿了

  你俩吵个架亲个嘴就能好,我跟周成凉吵架还能亲嘴不成

  嘶。

  不对啊。

  他跟周成凉现在面临的问题,好像还真是亲嘴就能解决的。

  不,不行。

  人要有底线,他不能干那种不负责任的事儿。

  而且他觉得,周成凉一定不是那个意思。

  周成凉之前信誓旦旦说自己是直男的,还说绝对没有骗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了

  是他理解错了,是他过激了。

  嗯,一定是他的问题!

  但是……

  啊啊啊啊好别扭!

  俞印坐在车后座,来回变换姿势,一会儿靠着左边车门看雨,一会抵着右边车窗听歌,活像椅子上扎了针。

  司机战战兢兢问: “小俞少,是车速太快不舒服吗”

  “嗯没事,你正常开就好。”俞印忽然在中间坐稳了,扒着前面俩椅背,凑过去道, “叔,您的人生阅历丰富,问你个事儿呗。”

  司机严阵以待: “随时接受考验。”

  “是这样的啊,”俞印双手交叉置于下巴位置,造型颇为学术, “如果一个人,他半夜三更不睡觉,给你发‘我喜欢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机: “”

  “不是说了‘我喜欢你’吗”司机五官逐渐皱缩在一起, “还,还有什么意思”

  俞印一脸“我要知道还问你干什么”的表情: “潜层含义,这话肯定还有很多潜层含义。您仔细想想”

  司机开车的心情从愉悦变成了复杂。

  富人的烦恼他不懂,现在小孩年纪轻轻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绞尽脑汁,也就想到了一个案例: “非要说深意……前年年初,一位知名女明星和著名导演坐我的车,导演跟那个女明星就说了这句话。”

  俞印重点跑歪: “谁是谁去年年初很火的吗演民国的那个还是演古偶漫改的那个叔您这个职业好棒啊,我哪天能不能替您上班我也想吃瓜。”

  司机: “……”

  “咳,不好意思。”俞印尴尬地摸摸鼻子, “您继续。”

  司机: “那个导演的深意应该是想包养女明星。”

  “这不适用我的情况。”俞印摇头,暗叹可惜,小声嘟囔道, “周成凉怎么也不可能包养我的吧”

  “滴滴——”

  司机不小心按到喇叭,咽了下口水,面不改色收手,解释道: “前面刚刚那车突然变道。”

  他在赵恒岚的工作室干了好些年,俞家小少爷和周家小少爷都认识。

  司机压下了上扬的嘴角。

  这职业当然容易吃瓜,他一行干到现在,不为工资,全凭热爱!

  俞印陷入了自己的思考,没看路也没看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司机口中《我曾经载过一位客人……》系列的主角之一。

  工作室离他爸妈家比较远,路上堵得厉害,车子开到晚上九点多才到地方。

  “叔等会儿,开累了吧。”俞印半路就听到他肚子响了,提前点了外卖,冒雨小跑去小区门口拿,分了一份给他, “走了,路上注意安全哦。”

  这会儿雨没有刚才大,他懒得打伞,一手给自己点的外卖,一手讨好赵教授的花,潇洒敲门。

  “妈妈晚——怎么是您”

  俞印推开门口的俞飞达,把花放在沙发上的亲妈面前: “妈,我房间干净的吧收留我一晚。”

  “你也要收留”赵蘅悠感觉到他手冰凉,递过去一杯茶,平静道, “今天一个个怎么回事Q大塌了吗”

  “嗯还有谁来找您了”俞印一口干完茶水,点评道, “好涩口,不如东方树叶。”

  “怎么可能这是你姥爷送来的茶饼。”姥爷送的东西,各个是极品,赵蘅悠垂眸, “哦,不好意思,拿错杯子了,把第一遍滤的茶和渣子给你了。”

  俞印: “……”

  “没关系妈妈,你喂我喝毒药我也是爱您的。”俞印冲她单手比了个心,晃晃悠悠离开了,完全没想起刚刚被茶叶截断的话题。

  赵蘅悠也没想起来,又给自己泡了两杯,忽地抬眸,平静道: “忘了给他说,周成凉在他屋里。”

  “说啥说,睡一起呗,省的多收拾一间屋子了。”俞飞达犹豫道, “去多送一床被子”

  赵蘅悠漫不经心地靠回沙发里: “你去”

  “不太想动。”俞飞达被她感染了,也靠进沙发里, “盖一床吧,挤一挤,冻不死。”

  ……

  高估了亲情的俞印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他又忘了坐电梯,举着电话,两阶两阶往上跳。

  “嗯嗯好的学姐,没问题,我回头给他们说。”学姐今年大四,上一任学生会主席,今年年底他要卸任,有些流程不清楚,专门打电话咨询对方, “谢谢学姐,这么晚打扰了。”

  “不打扰的。”学姐语调温和, “虽然我下学期就不在学校了,但你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帮助,都可以打电话问我。”

  俞印没听出话里深意,客气道: “那我可要提前谢谢学姐带飞了。”

  “其实,我的意思是,”学姐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 “俞印,我蛮喜欢你的。”

  “哐!”

  俞印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

  还好还好,外卖安然无恙。

  奇了怪了,他跟家里的楼梯八字不合是吧

  上次因为看周成凉洗澡在这儿摔,这次还摔

  “俞印俞印你还好吗好大一声,你是摔了吗要紧吗”学姐担忧道, “我给你打个120”

  “不用不用。”他坐角落里抱住自己,小声道: “没伤着。”

  “那就好。”学姐松了口气,道, “那我刚刚说的……”

  “不好意思啊学姐,”俞印揉揉发烫的耳朵, “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他从小到大收到过不少表白,但不管经历多少次,都改不了脸红心跳的反应。

  学姐沉默了一下: “没关系,这个倒是无关紧要,只是……你确定我不用帮你报警那么小声,你是不是被绑架了”

  俞印: “……”

  不,他只是一想到这房子里爸妈也在,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最后,俞印费了半天劲儿才解释清楚自己完全没问题,终于结束了这通漫长的通话。

  他呼出口气,缓缓爬出角落。

  然后跟同样蹲在地上的人脸对脸撞上。

  “啊!!!”

  俞印两眼一黑,吓得重拳出击!

  这次周成凉学聪明了,提前躲开半步,用掌心接住他的拳头。

  小臂隐隐发麻,可想而知这一拳要是落脸上,会有什么后果。

  “好大的力气。”周成凉赞叹道, “晚饭吃挺饱啊。”

  “周成凉!”俞印眼神更像见鬼了,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往后跳得老远,一脑袋撞墙上,凭着一股倔强忍住了痛呼: “你突然来我家做什么”

  周成凉不答反问: “主席,跟别人打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怎么抽不出五分钟回我消息”

  俞印/心里一阵发虚。

  何止不回都还没敢打开看呢。

  “因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他低声道, “谁叫你非得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哦,你连我消息看都没看。”周成凉挑了下眉, “好狠的心。”

  俞印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

  周成凉双手抄兜,不紧不慢逼近: “因为你看了就会知道,后面几条语音我都在跟你解释。”

  俞印: “”

  解释所以不是他理解的那样

  他就知道周成凉还是直男!

  “你有病啊不早说!这种事儿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他恼羞成怒地掏出手机,打算听完当面算账,谁知道被周成凉抓住手腕,锁屏都解不开,不由得急躁, “干什么”

  “有点好奇。”周成凉眼里有笑,但很轻,和平时那种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完全不一样, “我要是不解释,要是真的,你就要这样躲着我了”

  俞印被问住了。

  躲着吗

  他抿唇思忖许久,抬头道: “应该不会。”

  周成凉挑了下眉: “嗯”

  “性取向是无法改变的,直男就是直男,这是唯物客观层面永恒的事实,是不以人类意志改变的真理,只要你是一天直男,那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直男!”俞印诚恳道, “我相信你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神志不清,我会帮你找回自己的!”

  周成凉: “。”

  一个政治稀烂的理科生居然还学会用哲学定义讲道理了。

  人无语到极致会笑出声,周成凉亦然: “要是改不回来呢要是我说的真是你误解的意思呢要是我真是男——唔”

  他的嘴被捂上了。

  俞印双手严丝缝合卡着他下半张脸,严肃道: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有什么改不过来的你就是变性了我都能去给你找个人工——唔!”

  他的嘴也被捂上了。

  周成凉眼神冷得好比大润发杀了十年鱼,嘴虽然被捂着,但眼里杀意很明确,无声胜有声。

  局面,僵住了。

  “你俩,”俞飞达和赵蘅悠携手走出电梯,不解道, “犯病呢”

  俞印: “……”

  周成凉: “……”

  他们松开手,低下头,捡起所剩无几的面子,灰溜溜滚进卧室。

  有些事情,只适合关门上锁,兄弟间自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