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因赖尚桂之事, 原本便对赖家无甚么好感,待到听了来顺之语,知道这家是那弃主求荣之人, 越发不喜, 便不欲相见, 吩咐来顺胡乱寻个理由打发了赖家便是。

  偏这日事多。因晴雯身子不适, 穆平便嘱咐说后头有甚么事情也可以过来报他,想来府里人口简单,开支用度皆由鸳鸯管着, 不至于出甚么大事, 不想才清净了半个时辰,便有婆子过来报说, 梅姨和晴雯的表嫂吵起来了。

  穆平大感头疼, 忙问缘故。

  却是梅姨身边伺候的丫鬟说话不谨慎,在府中散布消息,说晴雯表嫂灯姑娘先前如何如何不妥当, 和许多男人不清不楚。

  灯姑娘自忖早已改邪归正, 自嫁了吴贵之后,便不再做那没脸面的事了,偏生在府里隐隐绰绰听到流言,说自己先前如何如何。从前灯姑娘人微言轻, 被街坊邻居私底下嘲笑, 这还倒罢了, 如今已今非昔比, 借着晴雯的缘故, 成了顺义侯的正经亲戚,自然要寻回这个面子来, 便在府里暗中查访了几日,岂料竟是梅姨这边的丫鬟说的。

  当下灯姑娘怒不可遏,便寻梅姨理论,原本只想着大事化小,想着等梅姨惩罚了那个丫鬟,谣言自然平息,也便过得去了。不想梅姨偏在这时候护着那丫鬟,故意不给灯姑娘面子,大声笑道:“你先前如何,出去往外头一打听,尽人皆知,又巴巴过来,同我理论甚么?”

  气得灯姑娘浑身直打哆嗦,在那里叉着腰指桑骂槐。

  穆平听了事情来龙去脉,才知此事非自己出头不可,忙到梅姨处再三安抚,求她看在晴雯面上,莫要不给灯姑娘面子。“人言可畏。便是她从前做错了甚么,也早已改邪归正了。”

  梅姨却是个嫉恶如仇不依不饶的:“便是改了又怎么样?难道从前做过的事,便能翻脸不认了吗?我丫鬟若说错话时,我自然会好好管教。但她又没有说错甚么。难道舅奶奶不准人说?”她故意嚷得极大声,让灯姑娘听得清清楚楚。

  梅姨又小声向穆平道:“我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你。你不似你父亲那般,竟是个老实痴心的孩子。只是如今这世道,只怕是人善被人欺。你娘子先前固然洁身自好,是个好的,但她周围结交的都是甚么人?你看看她嫂子,再看看那个平儿,我不得不为你捏一把汗。如今我这算敲山震虎,帮你震慑震慑她,让她心中好有个敬畏,你也不至于吃亏了。”

  穆平苦笑摇头道:“你老人家说得是哪里的话。晴雯是何等样人,甚么时候同她嫂子相提并论了?再者平姑娘的事情本是事出有因,却不怪她。你老好生保养身子便是。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梅姨摇头道:“我这身子我心里有数。胡家娘子早就说过的,早则今冬,迟则明春,怕是捱不过了。”

  穆平也早知道胡家娘子的诊断,只是他心中一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纵使胡家娘子医术通神,也有误诊的时候,盼着梅姨能颐养天年,多享福些日子。如今忽而听梅姨重提旧事,不免伤感,那劝诫之语,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平又出来劝灯姑娘,将梅姨的身子状况说了,劝道:“如今自是梅姨的不是多些,不该纵容底下人说些有的没的闲话。只是眼下梅姨的身子是这般状况,偏她又是个要强好胜的,偏生要护着丫鬟,连我都劝解不得,惟恐她气恼过甚,伤了身子。如今我想着,这 丫鬟是伺候梅姨伺候熟了的,倒不好在这时候发作她,总要等到梅姨身子好转之后,再从长计议。”

  灯姑娘听了穆平这话,只得讪讪而退。穆平做主只发落了几个传话的人,却对梅姨的丫鬟轻轻放过。灯姑娘心中颇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灯姑娘是个聪明人,知道穆平口中“梅姨身子好转之后”的意思,只是,若果真梅姨去了,这丫鬟作为服侍过梅姨的人,自是劳苦功高,那时候还能处置吗?想来想去,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忍下这场羞辱了。

  “我也还罢了。平姑娘从前是何等威风八面的人,如今住在她院子里,整日里被她那里含沙射影骂着,也亏平姑娘能受得了。”灯姑娘郁郁不乐,没精打采朝吴贵抱怨着。

  吴贵却道:“这正是平姑娘的本事。从前在琏二爷房中时,她便善于从中调和的。琏二奶奶那般泼辣善妒,琏二爷亦是生起气来不管不顾打骂丫鬟撒气的人物,平姑娘夹在中间,若是换了个人,早就被他们磋磨死了。偏平姑娘能不偏不倚,教两头都满意。有时候我们底下人犯了小错有个甚么闪失了,若是被琏二奶奶或者琏二爷发现,早被骂死了,便纷纷都来求平姑娘,有平姑娘在那里审时度势,帮着化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灯姑娘极少见吴贵称赞旁人,听他这般没住口赞平儿,突然觉得刺耳之极,故意笑着问道:“哟,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的,想是暗暗留意人家已是很久了。可惜老天爷不长眼,竟教我这等人占了位子。不然的话,她这时候落难,以你侯夫人表兄的身份过去求娶,想来她定然肯应允的。”

  吴贵急红了脸,道:“你这说得是甚么话?我对你一片心意天地可鉴,如今我们已是老夫老妻了,何必拿这话来打趣我?再者她都有孩子了,想是已有心上人。咱们私下里玩笑也还罢了,何必将她搅合进去?”

  灯姑娘悠然笑道:“正因为她有了孩子了,如今正是离不开人,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哩。再者同她相好的那个人,到了此时仍不露面,想来是扛不住事,逃了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是爱慕她的男子献殷勤的时候,再无有不准的。不然的话,她孤身一人,如何把孩子拉扯大?”

  吴贵跺脚道:“我的好娘子,我固然说不过你,只是这话虽是玩笑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灯姑娘这才打算放过他,朝吴贵娇羞一笑道:“我说说而已。这会子你若想撇下我们母子去外头风流,却也是不成的。我到了今日,是决计不肯再放你走了。”

  “母子?”吴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灯姑娘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先前你总疑惑说我腰身比过去粗了,说许是这里吃食油水太过的缘故。其实不是的。只因先前未坐稳胎,不敢告诉你。如今屈指一算,已将近五个月了,便是再藏,也藏不住了。”

  “五个月?”吴贵先是诧异,继而狂笑起来,“我好生糊涂!整日同你朝夕相处的,竟到五个月了尚未发觉!”

  灯姑娘微笑道:“不是你糊涂。只因你为人极好,肯一味纵容我,这才不曾察觉罢了。外头人都说你为人好,只可惜太过老实,但我却觉得,这忠厚老实是极难得的。外头那些男子,一个个精明权变,却满口胡言乱语,不肯将女子当人看。似你这等老实的,我却心甘情愿当宝的。”

  吴贵平日里受够了外头的冷言冷语,便是如今住进了侯府,也有许多人说他是靠着表妹晴雯的缘故,并无一个人肯夸他一句的。如今听灯姑娘这般夸他,虽知道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却也心花怒放,一路小跑去寻穆平报喜。

  穆平正在书房里练字,吴贵便大声嚷嚷着过来。他碍着晴雯的面子,自是不好不见的,不想却听吴贵说了许多有的没的炫耀之语,为吴贵高兴之余,却也平添了几分郁闷,暗道:“从前在外头时,我自觉是个人物,无论是致美楼还是冯家薛家,人人皆觉得我比吴贵高明甚多。如今我受封侯爵,他家亦依附我家而活,差得就更远了。偏偏他这等快活,我却从未领略过。晴雯待我虽好,却不似夫妻之道,只有客气忠心,未见深情。如今她天齐庙一游,回来郁郁寡欢,想是不知道听说了甚么消息,偏不肯同我细说,莫非这里头竟有甚么情弊不成?”

  一念及此,再也无法忽略,那念头便如附骨之疽一般甩不掉,逃不脱。他在书房中练字,好好的一张字写得乱七八糟,只得团成一团,扔在一旁,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忽然来顺过来报说:“翰林院的徐文轩徐大人来了。”

  穆平闻言诧异道:“这会子他来做甚么?”

  来顺迟疑道:“徐大人却不是来寻侯爷的,却是来寻侯夫人的。走的是咏荷姑姑的门路,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咏荷姑姑便允他进来了。咏荷姑姑这事虽做得隐秘,到底还是被我知道了,我思来想去,虽咏荷姑姑是宫中的人,此事到底不妥,却须知会侯爷一声才好。”

  穆平心中便有几分不豫,极不自在,道:“岂有此理!他一个外男,岂有私自同内宅妇人相见的道理!”

  来顺见穆平这般生气,忙道:“咏荷姑姑是宫中极妥当的人,是老太妃娘娘当日千挑万选出来与侯夫人使唤的,想来必是向着侯爷的。故而我想着,这里头或许还有别的甚么缘故。”

  穆平转念一想,想到徐文轩出主意教晴雯如何救出平儿,心中稍稍宽慰了些,暗道:“兴许是夫人托徐文轩那边办了甚么贾府的事,徐文轩悄悄过来交待一声,也未可知。这些日子夫人着实悄无声息办了不少大事,想来皆是徐文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