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自郁白醒来后,这样的画面已经重演过许多次。眼前人还是那个人,魂魄却像是被阎罗冥府勾走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不再笑,不再哭,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画面,不再有任何喜好和厌恶,如同终于接受了永世囚于樊笼的宿命,乖乖巧巧、安安稳稳地当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金丝雀,哪怕是掀开笼子,他也不会飞了。

  赵钧缓缓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将脸埋在掌中。不多时,渐渐传出低低的哽咽声。

  分明灯光璀璨、火树银花,他却只觉出孤身一人的悲凉。

  这样的日子,他原应该同那月白风清少年郎一起,游花灯,赏皎月,猜灯谜,缠绵亲吻,极尽天下潇洒快意之事。他不顾群臣反对、开私库花重金,一意孤行造了这条灯火长廊,妄图以虚假盛景博一虚假幻想,最终却连自己也没有骗过。

  花市灯如昼。郁白茫然的目光扫过半跪在地上低低哽咽的赵钧,又扫过满目绚烂至极的火树银花,忽而在遥远的梅林中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在郁白匮乏到近乎雪白的认知中,那应当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非常面熟的人。

  。

  平春堂的梅林中,贺念白正捻着一枝红梅,对着那遥远的灯火长廊出神。

  听宫人嚼舌,那是陛下专为郁公子修建的,此事遭了不少大臣上书贬斥,又有御史旧事重提,联名上书要求陛下广纳后妃,开枝散叶,以保大梁江山后继有人,一度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上元佳节,此时长安城里一定也是灯火辉煌吧。贺念白怔怔地想,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他入宫已有半月,除却除夕那日,始终再未得见赵钧,然而他此刻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拾起一朵掉落的五瓣梅花,忽然看见了郁白。

  。

  赵钧无言崩溃之际,郁白却蓦然在一盏琉璃镜中望见了自己的面容。他怔愣片刻,又抬头望了那远处的人一眼,骤然一道闪电划过心海,在昏暗多时的心中激起一片光亮。

  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是……

  “阿白?你怎么了?阿白!”

  赵钧急切的声音传来。闪电骤然熄灭,下一刻,浑厚的迷蒙感铺天盖地将他包裹,郁白在赵钧怀里闭上了眼睛。赵钧惶急地揽着他,却忽听怀中人低声梦呓:“离他远一点……”

  “谁?”

  赵钧急急地追问着,心跳如擂鼓。然而郁白再未曾答话,就这样靠着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呼吸已经均匀绵长,是睡熟了。

  月光微黯,那片梅林渐渐化成了黑黢黢的影子,只见梅影不见人,夜风拂面染花香,世间唯余浓浓夜幕,点点寒光。赵钧望着怀中人静默而温顺的脸庞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条极致绚烂辉煌的灯火长廊。

  身影尽头,花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婚礼,累的要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都要感叹结婚真是件大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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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几章写的情绪有点低落,每天写的时候都要忙里偷闲,构思超可爱的番外来安慰自己,现在番外已经比正文存稿多了~

第64章 寒夜春心

  夜半三更,太医署寂静被扰。余清粥睡眼惺忪地跪在地上,听着听着困意便消了大半,双眉微蹙,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微臣愚顿,不知郁公子瞧见的那人是……”

  余清粥话音未落,陡然一个激灵。

  自长廊远望,可见一片梅林,梅林之后,便是平春堂——贺念白的平春堂。是那位容貌乃至神情举动皆酷肖郁白的贺公子所居之地,平分春色的平春堂。

  这位贺公子,是否当真可以平分春色?余清粥不敢擅自揣摩帝心,只尽着医家的本分,一板一眼地解释:“公子虽然病着,但对熟悉之人还会循着下意识做些反应。微臣斗胆,可让郁公子再见那人一面,观其反应再做应对。”

  “再见一面?”赵钧问道,“阿白会如何,你可有把握?”

  余清粥自然是不敢打包票的,因此只能道:“只要有反应,便是好的。”

  至于会是什么反应?是心神巨震、崩溃痛哭还是愈发沉默孤僻,是恢复神智从此与常人无异,还是在名为死寂的泥沼中越陷越深——他不知道,赵钧更不会知道。

  “罢了。”赵钧轻轻地叹息,“他不喜欢贺念白,朕也不想他难受,不见便不见罢。”

  赵钧终究是没忍心让郁白再去见贺念白,这份“不忍”中究竟包含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纵使没有他的筹谋,他们还是与贺念白猝不及防地狭路相逢。

  他一下握紧了郁白的手腕。

  “草民贺念白,参见陛下。”贺念白恭恭敬敬地行礼,顿了顿,又朝郁白道,“见过郁公子。”

  赵钧瞥了眼他:“起来。”

  这些日子郁白一直住在乾安殿,占据了他半张床榻,一度惹的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他却是心如磐石不动摇。眼下燕南阁虽然空着,却也不许贺念白入住,而是将人迁去了平春堂,是给康宁侯府一个面子,也是期望他能对郁白起到什么作用。

  贺念白垂首静默而立的时候,他忍不住去看郁白的神情,妄图从中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来。然而却是枉费,郁白面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仿佛那天与贺念白遥遥一瞥而诞生的情绪只是浩瀚夜空里昙花一现的光亮,尽是错觉。

  “阿白?”赵钧轻声问,“可认得他?”

  郁白恍若未闻,落到贺念白面庞上的目光平静如初。赵钧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牵着郁白离开的脚步落在贺念白眼中,竟有些匆匆。

  郁白自醒来后便嗜睡,只是出去散了会儿步,这会儿又困倦起来,扒着他肩头瞌睡的模样没有一丁点儿防备,被放到床榻上时还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赵钧轻轻给他揶好被角,沉吟再三,还是在郁白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他这些日子尽陪着郁白,也旷过几日早朝,书案上奏折已堆积如山,更有耿介朝臣上书规劝他不可美色误国,因一男宠废弃大梁江山,字里行间显然说已经将他当成了因美色而灭国的亡国之君。他看着奏折上字字铿锵的讨伐之语,又回头望望郁白苍白静默的睡颜,忽而从未觉得这般疲惫过。

  他的视线在一份奏折上停留良久,忽道:“李德海。”

  李德海应声:“奴才在。”

  赵钧慢慢捻着佛珠,若有所思道:“听说长安近日来了一位得道高人,名为容寸心,此人天赋异能,能授人仙骨、寻人精魄,受过他当面指点之人皆能所愿得偿。”

  大梁景惠帝便是因沉迷修仙问道而荒废帝业,一度令江山风雨飘摇,是以历代帝王皆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而赵钧的语气却平静非常,不见丝毫厌恶,让李德海拿不准主意这位陛下到底准备说些什么,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陛下博闻,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