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弹不了【完结】>第八十一章 羽毛

  檀景执请季鹤不要参与他跟乔横林的谈话,约莫半个小时,他衣冠整齐地从卧室离开,像刚刚结束一场出庭的律师。

  乔横林不同,躺在床上泪流满面的他,俨然是一个输家,用不成语调的字句告诉季鹤他要离开了。

  季鹤给他挑的那所学校是外省某普本大学的附属中学,按照乔横林的学习状况,再努力读一年的话,直升的概率很大。

  对照檀景执请人回传的实景照片,季鹤给乔横林画了一份周边十公里以内的详细地图。

  公园体育馆还有符合他口味的小饭馆,用线条相接的三角形标注,红绿灯和自行车道用红笔涂抹加粗,还有售卖小蛋糕和橙子汁的书咖,旁边写好周末的营业时间。

  哪怕季鹤知道复读的这一年乔横林需要住校,也许没那么多时间,可是他希望这一年的每一个节假日他都有地方可去,不要被别人嘲笑没有家。

  学籍迁办的速度很快,没有在任何一个程序卡关,季鹤再找不到任何理由挽留乔横林,他反复打开合上那份已经收拾到牙线也按天分装的行李,又花光手里所有的钱给他买了两个人都没穿过的昂贵跑鞋,乔横林手里落伍的智能手机也换了市面上最新最流行的款式。

  行李箱上挂着季鹤替他手写的姓名牌,联系方式留了两个,季鹤的号码在第一排,乔横林的号码在第二排。

  他所做的一切,乔横林都沉默地接受着,也因为他的接受,才让几乎罹患焦虑症的季鹤能够感到一丝微妙的缓解。

  直到要走的那天,檀景执驾车带两人到机场,乔横林一个人坐在后排,旁边横躺着后备箱装不下的行李箱,季鹤在副驾驶坐着,透过车内后视镜偷看后排的人影。

  航站楼送人的车不允许停留太久,乔横林拉下行李箱,扛着大包小包往里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季鹤拉着方向盘哀求檀景执让自己下车,疯狂地拍打锁住的车窗和车门。

  车子调回高架大桥,浑身发抖的季鹤开始在车内呕吐,胃里仅有的酸水呕尽以后嗓子仍然痉挛不停,檀景执迫于无奈冒险将车子扔到紧急车道,坐在地上桎梏挣扎的季鹤,双手罩住他的口唇,强迫他用鼻子呼吸。

  等到季鹤呼碱症状缓解后,檀景执才拖他回到后排车座躺下,搓热他发麻的双手,给他戴上口罩。

  季鹤疲累地闭上双眼,他缩了缩颤抖的躯体,将侧脸贴到残留体温的皮质座椅面,滚烫的液体润湿了眼角和头发,脱干身体里的水分。

  檀景执没有专心开车,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季鹤的一举一动上,比起担心他的病况,他更在意的是季鹤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他所不理解的,怀疑的,同样,也令人兴奋。

  他把季鹤带回家,奉送他装修最漂亮的房间,安排每日送餐的佣人,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消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去的悲伤,檀景执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出乎意料的,檀景执以为至少会沉寂一两个月的季鹤,十天之后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彼时的他跟从前相比消瘦了大半,衣服套在身上松垮垮的,身上的任何一块儿骨头都能看出形状。

  沙发上的檀景执推开地上跪坐的男孩儿,随手甩了件外套给没穿衣服给他后,站起身开始打量季鹤浑身上下时,季鹤看见那个赤裸的男孩儿没有用外套围住自己的身体,而是将檀景执的衬衫叠整齐,搂在怀里,旁若无人地穿行到玄关,套上自己的衣服离开。

  期间没有向季鹤投去任何一个眼神。

  檀景执将浴袍似的睡衣拢整齐,端起茶几上冰块儿已经融化掉的冷酒,他抬起手,仰眉勾了勾手指。

  面无表情的季鹤站在原地,不作任何动弹。檀景执回过神来,收起扫视季鹤胸膛和大腿的眼神,然后主动走了过去。

  “你跟他们不一样,”檀景执平静地笑着,宽慰季鹤,“你暂时不需要做这些,你最漂亮,所以待遇也是别样的。”

  季鹤依旧没有动作,表情也没有变化,像被抽干的白瓷雕成的娃娃,没有生机。

  “参观一下我的家好吗?”

  尽管是询问的语气,但檀景执挎住了季鹤的肩膀,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动他向前走。

  入驻了将近半个月,季鹤却是第一次打量檀景执的家,跟他房间里暖色调木质地板不同,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用尽了白灰黑三种颜色,整洁精致,却令人忍不住脊背发冷。

  檀景执大概也觉得无趣,带着季鹤寻找角落那些有颜色的物件东西。

  除了画作和青花琉璃盏,季鹤唯一感兴趣的是那座形制像法国铜镀金珐琅亭式四明钟的鸟笼,里面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支色泽枯燥的羽毛。

  “我养过一只白胸翡翠,”檀景执伸出手指抚摸羽毛的根部,“笼子很漂亮,食物也很美味,但不到一个月,它开始啄掉自己的羽毛企图自杀。”

  “你放走它了吗?”

  长期没有开口说话的季鹤声音紧涩,檀景执看到季鹤的眼神里含有一种悲悯的期待,他长久没有回答,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在偌大寂静的别墅显得格外清楚。

  檀景执兴奋地拉走季鹤,将他带到一个长型鱼缸面前,鱼缸庞大宽敞,水质清澈到近乎像空气一样透明,撞击的声音正是从里面唯一一条彩鱼发出的。

  “黄金眼镜蛇雷龙,”檀景执单手握拳在缸身轻碰,原本缓动的鱼立刻奋起直冲,张大嘴巴向他的拳头咬去,将玻璃撞出响声,“它很听话,喜欢咬缸。”

  “想试试吗?”

  檀景执极有兴味地牵引季鹤的左手,季鹤白皙的手指即将受他屈伸握成拳头时,他像回神似的骤然将手抽离出去。

  檀景执对他抗拒的反应没有太多情绪,反过来安抚季鹤:“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我曾经给它找了另一条鱼作伴,可惜它不喜欢任何活物,所以总是孤独。”

  季鹤不语,转过身离开,他觉得身上没有力气,于是回到卧室,反锁房门。

  没过多久,季鹤听到手指在电子屏上输入密码的声音,滴的一声,房门被檀景执推开,他伫立在房间门口的承放柳枝的瓷瓶旁。

  季鹤坐在铺了软垫的飘窗上,手臂圈住双膝,知道檀景执进来以后,原本低垂的脸立刻偏向窗外的角度。

  别墅的层高令人咋舌,三楼的高度已然能够向下望出极远的距离,院子里郁郁葱葱,曲水流觞,汇集到湖心的凉亭。

  “柳条败了,”檀景执拔掉瓷瓶里面的枝叶,“我会为你换一个。”

  “不需要。”季鹤说。

  檀景执不顾季鹤的冷漠,继续做决定:“你瘦了很多,是饭菜不合口吗?还是你不喜欢送饭的佣人?需要换掉看看吗?”

  他一连串的询问令季鹤感到厌烦,季鹤也不想因为他牵连两个无辜的人丢掉工作,便回答:“不用,我习惯了。”

  檀景执走到季鹤的身边,别住季鹤的下巴,指尖上残留的淡绿色的叶汁无意蹭到他的脸颊,味道既清新又涩苦。

  “那你是对什么不满意,只是对我吗?”

  檀景执平静地发问,手里的力道却丝毫不减,直到季鹤的颧骨被掐出经久不消的红色指印,他才罢休地扯下手腕。

  季鹤嘴角淡淡地勾了一下,这是他住进别墅以来檀景执看到他做出的第一个表情,但很容易分辨,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是接近嘲讽的苦笑,并不是为了讨好或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需要对你感到满意吗?”

  季鹤问,语气暗含讥讽,仿佛在强调檀景执的强迫。

  檀景执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人,眼神却陷入片刻暗淡,他轻声说:“我想让你更了解我一些。”

  季鹤对他的装腔作势感到恶心,他遽然拧过脖子,对准檀景执的眼睛,“我怎么不了解你?”

  在檀景执神情接近变化的瞬间,季鹤淬毒的言语一口气崩了出来:“你是疯子,是精神病,是栽赃嫁祸的凶手。”

  季鹤说完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他愤恨地瞪着檀景执,“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一首曲子,这么多年,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你需要看心理医生,你懂吗,挂好号以后坐在诊室里,好好地接受医生开解治疗!”

  比起季鹤歇斯底里的宣泄,檀景执的情绪显得十分平静,沉默接受辱骂的他,和伸手过去就会浑身发抖的季鹤,即便心理医生到现场,也会优先救治季鹤。

  被这样讨厌的确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失去乔横林的季鹤像一只孤单而敏感的小鸟,檀景执看见他胳膊上条条深入血肉的划痕。

  它开始啄自己的羽毛了,檀景执想。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季鹤的手腕,将嵌入皮肉的指甲拉到怀里,季鹤不安地挣扎着,檀景执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他过得不好吗?”

  季鹤很快变得安静,容许檀景执继续用叠成小角的湿巾为自己擦洗指甲里的血痕,当檀景执拿着另一张干净的湿巾靠近自己时,他下意识一抖,但没有继续做出抵抗,然后季鹤感到脸颊一片湿润,他才知道,原来他哭了许多,需要另一个人帮他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