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的梦,睁眼恍若隔世。

  休息室内温度适宜,只有墙角米黄色的落地灯照亮一片角落,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歇未歇。

  这些年林小一梦见过陈淮很多次,偶尔梦境一层叠着一层,叫人分不清真假,但没有哪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人像现在这样真实。

  陈淮就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拨弄手机,灯光打到他的侧脸上,另一半埋没在阴影中,轮廓锋利冷漠。

  这是他在林小一梦里从未出现过的新鲜模样,林小一的梦里他大多时候穿着自己的蓝校服,或是最开始给他买的那件黑半袖,无时无刻牵着自己,看着自己。

  原来他穿着正装是这样的,很好看,似乎天生就该如此。

  眼睛刚睁开有些干涩,不自觉分泌泪水,林小一喉咙发紧,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发出明显的呼吸声。

  但下一秒,对面的人察觉到什么,将头侧过来,与他直直对上视线。

  大抵为他泛红的眼眶感到意外,陈淮露出一瞬间错愕的表情,而后很快消失不见,但又被这种情绪浓重的眼神冒犯,眉头皱起来。

  他受不住似的将视线转回手机上,徐徐开口道:“林暮。”

  听见自己另一个名字,林小一霎时僵住,坐直了身子,重逢的记忆缓慢回笼。

  身上盖着睡前陈淮那件外套,他一时无措,拿在手里,小声嗫道:“对不……”

  陈淮头也没抬,声音低沉:“你认识我。”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林小一,不对,现在是林暮了,林暮不知作何回答。

  他痴心妄想着,会不会陈淮已经记起他是谁了,亦或是生气才装作不认他,可梦里那些恨意入骨的话语很快让他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他真的记起来了,或许讨厌自己还来不及,那他呢,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待在这里的?

  是他的故友林小一,还是支教老师林暮。

  几乎不用考虑,林暮就确定了是后者,他站起身想将外套放在沙发上,却忘记手腕受伤,用错了手使不上力气,外套意外滑落在地。

  在他弯腰去捡时,陈淮先他一步拎起丢在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而后抽出消毒湿巾擦拭手指,动作一气呵成。

  林暮动作僵滞地收手,直起身,后退一步。他尽量让语气平稳,体面道:“抱歉。”

  陈淮没有回应,沉默无声蔓延。

  片刻后,陈淮将用过的消毒湿巾丢在茶几上,双手交叉,审视地看向他道:“你想要什么?”

  这样自下而上却犹如睥睨的神情,林暮似乎在哪里见过,很快两张相似的脸重叠在一起,母子俩的话竟然一字不差。

  难堪一扫而过,他心中刺痛,随即而来升起的是难忍的愤怒,林暮嘴角轻扬,勾起淡淡的自嘲笑意,反问道:“你觉得呢?”

  仰视他的人剑眉紧蹙,露出意外的神色,冷笑一声:“看来林老师似乎也不是很需要陈氏的资助?”

  林暮一愣,心中暗骂,原来那么乖那么听话的陈淮,怎么就学会了臭资本家们这套唬人的东西。

  关键打蛇打七寸,这套特别有用,林暮立刻敛去强硬,不再作声。

  沉默僵持不下,最后是陈淮先开了口,他说:“资助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林暮没有丝毫犹豫,回答的干脆利落:“你问。”

  “认识顾昭?”

  林暮一愣,摇了摇头:“不认识。”

  陈淮挑眉,似乎是不信,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这目光太重,让林暮想起原来两个人日日在一起的时候陈淮看他的眼神——但又不完全一样,现在的陈淮更成熟,侵略性更强,林暮忍不住闪躲,别过脸去。

  略带心虚的动作被陈淮认作说谎的表现,他神情了然,双腿交叠,切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行程?”

  陈淮似乎认定了眼前这个局促的乡下教师是直奔他来的,或许是顾氏那边找出来的也说不定。

  最近两家公司竞标,正是群雄逐鹿的关键时刻,今天举办慈善拍卖会背后的目的也跟竞标脱不开关系。

  他今天亲临现场,是临时变更的行程,到了紧要关头,突然弄出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心思可见一斑。

  林暮却神情茫然看向他,怎么可能,如果他知道这个什么陈氏集团跟陈淮有关系,林暮宁可去找别人。

  ——但,他反问自己,真的能做到忍住不见陈淮吗?

  答案是否定的,返回酒店时紧张的心情做不得假,没忍住像个变态一样对着陈淮一件外套升起贪恋的人是他也不是别人。

  可什么行程不行程的,他真不知道陈淮在说什么,林暮攥紧衣摆,脸上表情转了又转,最后干巴巴回了句:“我不知道。”

  陈淮没了耐心,语气中剩下全然的淡漠,道:“他们想让你做什么?”

  林暮越来越听不懂,可他能感知到陈淮的情绪,有些莫名其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淮嗤笑一声,自椅子上站起来,格外挺拔的身高让他充满了压迫感,他走近林暮,微微欠身,像是在观摩他的表情。

  林暮像被突然的接近吓到,目光一颤,喉结滚动,情不自禁再次后退。

  陈淮眸光加深,带上威压,低声迫问:“关于羊淮村拐卖,你知道多少?”

  林暮僵住,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个让人难堪与恐惧的问题,他从无数人的嘴里听到过,却唯独没想过有朝一日,陈淮也会成为这些人其中的一员。

  他心情复杂,忍不住长呼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呢喃般回复:“我不知道。”

  “陈雪在哪?”

  林暮困惑,下意识反问:“陈雪是谁?”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陈淮便与他拉开距离,一如先前那样冷淡,眼中再容不下他的身影。

  陈淮不知从哪翻出一枚卡片,指间翻转,食指轻点,倾身将卡片放在茶几上。

  “看来顾昭的人也不怎么样。”

  说完陈淮便利落地抬脚走向休息室门口,看样子已经结束了这场对话。

  林暮不懂,怎么转眼间话题就朝向他听不懂的方向发展,他看见茶几上那张熟悉的白底鎏金名片,猛地想起车站那个老头。

  他连忙转身跟陈淮说:“我真不认识那什么顾昭,这名片是……”

  陈淮抬手打断:“林老师,若真如下午所言,你那么迫切的需要赞助,不如直接去找你的顾老板。”

  他敛眸,不耐地转动手腕,冷声道:“想玩就让他换个人来,陈氏奉陪到底。”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

  林暮站在原地,只见陈淮的身影从门缝中消失,他百口莫辩,满头雾水。

  这个陈淮跟他原来熟知的陈淮太不一样了,原来的陈淮不会说话,满眼都是他,每一个眼神动作都好懂。

  但现在这个……讲起话来步步紧逼,毫无耐心,光是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足够吓人。

  余光瞥到沙发上的外套,林暮拿起,转身跑出休息室追上去,穿过走廊,陈淮刚与他身后的助理走进电梯。

  林暮跑到电梯门口,气喘吁吁道:“你……你的外套。”

  陈淮蹙眉。

  助理按住开门键,观察陈淮的神色,替人开了口:“不用了,陈总……”

  林暮很快打断,他明白助理要说什么,无非是不要了之类的。

  陈淮下午的时嫌恶的表情历历在目,林暮几乎第一时间就明白,陈淮不喜欢自己跟自己的东西被人碰。他原来也是这样的,只是嫌恶的对象不包括他,表现也没有如今这么明显。

  但这件衣服看着价格不菲,林暮见不得这样浪费的事,或许也有着他不敢承认的私心。

  他略显局促地说:“我可以给你洗干净送到酒店或是……”

  “不必。”陈淮说着看了一眼助理,“扔了吧。”

  助理意会地松开按钮,按上关门键,话落电梯门便在他眼前缓缓合上,将陈淮彻底挡住。

  金色镜面电梯门映出他失魂落魄的脸。

  里面的人满眼怔愣,在电梯门口站了许久,而后终于褪去所有伪装,无力地向休息室走回去。

  不认识,不知道,听不懂,四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林暮没那么自以为是觉得陈淮会给他赞助。

  放下外套,他拿起手机跟那张名片,名片上方写着“昭耀科技(京北)有限公司,执行董事顾昭”。

  林暮回想起酒店门口的迎宾牌,上面写的是“诚启科技”,同一个类型的公司,难道……他们是竞争对手吗?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让他遇到了?

  林暮简直不敢相信,他抿了抿嘴,犹豫片刻,还是把名片揣进了兜里。

  手机里收到很多条短信跟未接电话,屏幕右上角显示着静音图标,不知被谁动过,陈淮还是那个助理小王?

  林暮看了眼茶几上放着的用过的消毒湿巾,连碰到自己盖过的衣服都要擦手的人……他很快否认了是陈淮的可能性。

  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未接电话里有四五个归属地来自北城的座机号码,其余十几条来自王宇,他回拨过去,点开短信。

  短信毫无意外是县城医院的催缴信息,林暮握紧手机,不禁后悔刚刚没有好好回答,哪怕把自己所知的一小部分告诉陈淮也好。

  或许陈淮会大发慈悲,帮他解了这个燃眉之急呢,陈淮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冷漠无情的人。

  可他跟陈淮,大概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点进相册,治疗报告与女婴的照片还存在手机里。

  林暮没忍住,掏出书包,仔细看了看那张名片。